树风 五
凯飏君一开始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待定睛看清降风手上那醰酒后,风一卷飞身来到他身边
,气急败坏地夺了他手上的酒。
“你在做什么?!不是说了不能喝?!”
降风已经醉得不轻,见到凯飏君只以为是自己梦中错觉,愣愣地盯着他看,哭到红肿的双
眼雾水迷濛,眼泪还不停往下流。
“你这是……”凯飏君还记得降风小时候练成修为是往下掉眼泪的事,深怕他喝了酒出事
,连忙伸手去揩,见那真的只是眼泪后才松了口气。
但那滴水却刺得他心里沉重,他又想起努论说降风草不能碰酒,这一醰子几乎都见了底,
以为他不舒服,连忙又问他:“哪里难受?嗯?”
凯飏君一靠近,降风便闻到他身上也带着颇重的酒气,仔细一闻,甚至带了点淡淡的荷花
香,他立时想起林中八卦南风仙君的那些闲话,原来半分不假。
独自喝闷酒时本就满腹怨气无处纾解,现在亲眼所见心上人到别处喝酒寻欢,又被这么一
问,前所未有的委屈席卷降风,忍不住哑声道:“我心里难受……”
他动作粗鲁地伸手揉了一把眼睛,睫上绿色细珠滚著泪珠,看起来美丽,却让人心碎,凯
飏君咬著牙拉开他的手,动作轻柔地用手为他擦眼泪,沉声道:“你还不懂吗?我就是不
愿你伤心。”
为什么不愿他伤心,却是用让他伤心换?泪眼朦胧的降风确实不懂,“会比现在伤
心吗?”
“降风。”凯飏君唤他的声音变得极轻,神色早已尽失平时的风流洒脱,语气凝重地问:
“你伤心什么?”
“我怕……”降风努力睁着眼看凯飏君,也许今夜过后,便真的一眼千年,“又要等上千
年百年,你才会看我一眼……我等了好久……”
“我真是……”凯飏君的眼眶也微微红了,不知是因为浓重的酒意,还是些别的什么,
“要疯了……”
强势而细密的吻落在降风的唇上,脸上,凯飏君环抱着他,为他舔去那些眼泪,也吻他酸
涩的眼皮和泪溼的睫毛,最后又回到他唇上,引导般地舔舐他的唇缝。
降风不曾受过这个,有些怯怯地,却不愿躲开,他感觉过了这个夜晚一切便将消散,于是
放开了一切,双手反抱上凯飏君的背,张开了自己的嘴唇。
更加激烈的吻随即席卷而来,像一阵狂风,卷起他的舌头,也卷起他的理智,带领他一起
迷醉旋舞。
四周的风越来越强劲,隐约滴起了雨,降风被吻得失神,无暇他顾,他只觉身体一轻,眨
眼便被抱着进了祠堂里,木门碰地一声被风合上,自己则轻巧地落在屋里那张七彩八芒织
布上。
温暖大掌解开了降风身上的绿芒纬线挑花背心,亲吻则落在他闪烁淡淡绿光的锁骨上,一
路沿途吻上他纤细的脖颈,下颚,脸颊,最后停留在眼角。
降风眨了眨眼,眼泪又流了下来。
凯飏君为他吻去泪水,轻声道:“别哭,我弄痛你了?”
降风笑了起来,笑容却撑不住太久。凯飏君对他说过的话并不多,每一句他都记得,这一
句话,他常常在最难过的时候拿出来想。
“不痛。”他说,睫毛轻颤,绿珠闪烁。
凯飏君低头细吻那自第一眼就攫住他目光的眼睛,近乎叹息地道:“待会我可不保证不让
你痛。”
“那就……”降风眷恋地望进凯飏君的眼底,漆黑却又灿烂,多情却似无情,“多谢仙君
,惠赐神风。”
夏日的最末夜,努论山上下起了暴烈的骤雨,又急又凶,夹带狂乱的风势,将满山生灵
打得措手不及,尤其是红桧神木旁那片遍生降风草的空地,雨水几乎要淹没最矮的那株
幼草。
待夜最深,黎明将要交接之际,天才堪堪收了雨势,灰云散去,深蓝的天幕显现干净的
星空,整夜狂暴的风只剩下细细微风,若有早起的小动物,或许还能感觉风吹带着些许
缱绻。
降风在第一丝秋风吹来时就感知到了,秋风金婵君已在不远的路上,代表身边还沉睡着的
凯飏君醒来后就要离去。
他睁开眼,夜幕仍然低垂,酒气还飘散在祠堂内,但醉意已散尽,他前所未有的清醒,却
希望能从此长醉。
凯飏君就睡在他身侧,一手紧紧搂着他,昨夜他不知在何处喝得酩酊,到现在酒气都还没
消去,只是原本夹带的荷花香气却染上了降风草特有的清凉草香。
这个认知让降风不自在地红了一张脸,想从凯飏君的怀抱远离一些,然而身体不过微动便
传来疼痛,他毫无预料,轻微呻吟了一声,环着他的那只手臂随即收紧了一些。
“乱动什么?”凯飏君声音低沉浑厚,还带着未完全清醒的醉意和一夜餍足的慵懒,在降
风背上抚摸著,“痛?”
降风没回答,凯飏君闭眼半晌后睁开眼,入目的是降风悲伤的眼睛。
凯飏君抬起另一手在降风紧皱的眉头揉了揉,接着一吻落在他眉间,“对不起。”
“我没事。”降风逃避一般将脸埋了一半进凯飏君怀中,模糊不清地道:“只是因为喝了
酒。”
说到酒,凯飏君就一阵气愤,还因为酒醉而控制不住心里的疼痛,却偏偏不能把气撒在怀
里人的身上,只能用力将他的腰环得更紧,沉声怪罪:“你还敢提,整醰酒都快喝干了,
你不要命了?”
“努论大人说过,我长大了,喝酒不要紧了。”
“不只那个。”凯飏君越想越酸,低头在那绿色眼睛上重重吻了一下,“那是你承受疼痛
换给我的酒,我一口都没喝到。”
“是你……是您不要了的。”降风想笑着强装洒脱,却又有泪水涌上眼眶,“早知道不喝
了,到现在还在脱水。”
凯飏君想说他没有不要,但撂下酒醰一走个把月的正是他自己,确实没有立场来怪罪
降风。
他也以为他可以一走了之的。但他还是来了,放不下绿油油的小降风草。
凯飏君摇摇晃晃地坐起身,将转在降风眼里的水捻去,昨夜在隔壁山头喝得太过头,他到
现在都还茫著,降风还强撑著嘴硬掩饰,不与他好好说话,让他胸怀的气愤凝滞不去,
“别说笑,说真的,喝了酒到底哪里不舒服?”
“就是失了太多水,有点头晕。”降风跟着坐起来,揉了揉自己哭疼的脑际,“喝点水就
好了。”
凯飏君想唸叨他几句,笑他昨夜不知哭掉了多少水,但一想到自己正是始作俑者,又呐呐
闭了口,起身在祠堂内找到茶水,喂了降风两杯,推他躺下歇息。
“您也喝些。”降风见凯飏君酒气未消,劝了他一句,“您喝得比我多,还醉著吧?今日
便要走了,路上该难受了。”
凯飏君本来因他劝著而想再去寻点水来,听他这么说停下动作,却也不看他,只是问:
“你知道我今日便要走了?”
“知道。”降风淡淡道,“秋风已至,金婵君不久就会到,您该动身了。”
凯飏君没有回答,堂内立时陷入沉静,外头隐约又下起了小雨,淅沥沥地打在叶子上的声
音都传了进来。
“我听说,你四处打听天下名酒,收藏佳酿无数。”凯飏君实在还醉著,便在祠堂里唯一
的小坛子边坐下,突然状似无意地说起了别的,“你又不能喝,是找来给我的?”
他这几日留连在四周的山头,面上洒脱依旧,心里却记挂著小降风草,找那些酒友喝酒时
无意提了努论山,竟打听到了降风树神热衷蒐集好酒的小道消息。
降风草不能碰酒,蒐集好酒作什么?以前的凯飏君不知道,现在还能不懂?
相比凯飏君满腹酸水,这个问题对降风却已经不重要,答或不答差别不大,便只是点点头
,嗯了一声。
“那你放哪去了?”
“都送人了。”
凯飏君被气笑了,竖眉瞪着降风:“你为我找酒,最后却都送给别人?”
降风承受他莫名的怒气,反而十分平静,“比不上您在四处喝到的美酒,觉得拿不出手,
就送人了。”
“那这壶呢?”凯飏君举起手上的一个玉壶,扬声问:“这你也要送人了?”
整个祠堂摆设简陋,只有那张八芒毯子和一个小小祭坛,凯飏君就是在那里找到供奉的茶
水,还有这个翠玉壶。祭祀的巫师必定也知道不能献酒,那这应该就是降风找来要送他的
了。
“不。”降风侧身趴在织布毯子上,静静望着那支翠绿色的玉壶,面上看不出情绪,摇了
摇头,“那不能送别人的。”
“不能送别人。”凯飏君拎着玉壶回到降风身边,在他身边半躺下,轻声问:“也不能送
我?”
降风半晌没说话,凯飏君以为他真不愿意,心里正酝酿起不悦,便听他轻声道:“怕您嫌
弃,不愿收下。”
“若我就要呢?”
降风深深地看着凯飏君,眼里闪著的青绿光芒在黛色发丝衬托下更显明亮,“仙君愿意收
下,是降风得偿所愿。”
凯飏君笑了,仰头就著玉壶将里头的玉液一饮而尽,也许是他还醉著,先前喝的荷花酿又
味道浓烈,这壶酒倒品不出什么酒味,就是一阵清凉的降风草香环绕着他,让他因宿醉而
疼痛的头好了不少。
“原来这是你自己酿的?这下可好了。”凯飏君俯身在降风身上趴下,边咕哝着边寻他的
嘴唇亲吻,“我身上都是你的味道,到别处去别人都要知道我是你的了。”
若能让别人知道你是我的,那便太好了。
降风闻见凯飏君身上飘散的草香,满足得闭上双眼,主动缠上对方黏腻的唇吻,敞开身体
迎接南风再次卷起的情潮,在黎明将至之前,在时间停止之前,将一切丢给酒液,将自己
交给凯飏君。
※
凯飏君是被一阵急促声响吵醒的。
外头天色才稀薄地亮起,祠堂内幽暗,只从门缝上透进一些晨光照在门前,凯飏君皱着眉
撑起身体,他以为自己连喝许多酒,又放纵了一整夜,醒来不知会是如何的不舒服,没想
到却是一夜好眠,精神饱满,隐隐还有灵力增强的感觉。
门几乎要被从外头撞开,急切的敲门声与呼唤一声高过一声,凯飏君瞇著还有睡意的眼掀
起织布盖住身边还睡着的人,扬手在门外扫起一阵风,那人不懈地要再进来,在祠堂外大
喊著:“谁在里面?降风!你在里面吗?你怎么了?!”
凯飏君认出那是红桧的声音,虽然被打断早晨时光有些不悦,仍是起身走了出去,打开门
想骂几句,却见门外站了一圈人,山上的精灵神怪,甚至一位早起的部落巫师都排排站着
,努论就站在红桧身边,一脸凝重地看着他走出来。
“南风仙君?您怎么会在这?!”红桧脸色怪异地质问他,“降风在里面吗?”
“还睡着呢,你们这是闹——”
洞房两字都还没出口,红桧便从凯飏君身边钻了空子奔进祠堂里,凯飏君没拦住,无奈地
望了努论一眼,“昨夜我动静是大了点,但你们也不必……”
他的话这回仍是没有说完,木造祠堂里便传来红桧的惊呼,凯飏君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不对
,变了脸色冲进去,看见红桧正着急地抱着降风,不断呼喊他。
凯飏君有那么一瞬间甚至以为那不是降风。
红桧怀里的那人,除了身上的衣服还是青绿色,哪里都是苍白一片。
原先渐层深黛的青丝成了满头白发,健康而闪烁隐约绿光的漂亮肤色也如死灰般惨白,凯
飏君不可置信地怔怔看了一秒,回过神后慌忙扑了上去,将人从红桧怀里抢了过来。
“降风?!你怎么了?降风!”
降风闭着眼完全不省人事,软软在他臂弯中躺着,连呼吸都异常浅薄,细若游丝,凯飏君
伸手去抚摸他的脸,昨日因承欢而红润的脸颊现在死白且冰凉,连那睫毛上的细珠子都变
成了雾白色。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细珠竟全都掉了下来,在还没被他的掌心接住之前,便全都碎裂开,
匹啪一声,消散在空气中。
“凯飏。”
凯飏君转头,努论站在低矮的祭坛旁,手里拿着夜半被他喝尽的那个翠玉壶,皱眉看
着他。
“降风的修为怎么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