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天降竹马
秋小时候的人缘并不好。
低年级时,班上同学不是笑他名字像女生,就是叫他四眼田鸡。妈妈告诉他那些人是
笨蛋,不用理他们,因此下课的时候,他大多待在座位上看书、画画,或独自玩游乐器材
。
直到三年级,他才在小学交到第一个真正的朋友。
刚升上三年级的第一天,老师特别交代班上有位需要大家配合的夏同学,跟他说话要
面对他、讲话速度要慢、声音要够大,但是不可以用叫喊的……。夏和秋坐在同桌,自然
成为第一个交谈的对象。
秋对夏的第一印象是名字笔画很多。为什么要叫熠辉不叫一辉?这样可以省很多画。
那时夏好像回答他,妈妈说名字不能随便改。
不过秋的妈妈告诉他,等他长大,爱怎么改就怎么改,所以他跟夏说长大后他要取一
个很酷的名字。
夏对他笑了。他们渐渐成为好朋友,一起分享喜欢的书和游戏,今天讨论这一期《小
牛顿》杂志里面某篇科幻设想,明天研究《小旅鼠》和《毛毛虫》哪一关要怎么破,天天
都有聊不完的话题。
夏讲话时音调准确,但在发某些音的时候容易口齿不清,因此刚认识的同学大多需要
他重复一两遍,才能明白他的意思。幸运的是,秋一开始便能听懂八九成,并顺势担负起
协助沟通的工作,为听不懂的同学重复夏所说的话,或是为夏重复老师说的话。
他们之间除了口语,也用纸条辅助沟通。为了方便夏理解老师在台上所说的内容,他
们这桌有在上课传纸条的特权。那个年纪当然不可能只写跟课堂相关的东西,于是偶尔他
们上课上到一半还需要憋笑,怕被老师发现他们其实在聊飞天壶和沙克强、绝对无敌雷神
王。
这年纪的小孩对自己不熟悉的事物容易以取笑的方式来对待。由于导师特别介绍过夏
的状况,同班同学都有不能欺负人家的意识,但偶尔下课在教室外,会有别班的人因为好
奇或种种原因,在夏面前或背后对他耳后的助听器和胸前挂的集音盒指指点点,甚至故意
模仿他说话的方式。
夏可能已经习惯这种眼光,也不太去搭理同学的失礼,但秋对那种态度觉得很不舒服
,有次终于忍不住瞪过去,不爽地呛:“看什么看?没看过啊?”
“哈哈哈,秋田鸡,没人要跟你玩,你才只能跟聋子玩。”听到这句充满恶意的话,
秋才发现对方是自己一二年级的同班同学。
其实那个同学具体说了什么,他已经不太记得,只记得三个人动起手来,在走廊拉拉
扯扯、推推打打,引来老师将他们全部拎去训导处罚站。听完三个孩子争相告状后,训导
主任谆谆教诲,要他们和同学好好相处、不可以嘲笑同学、不可以打架……。
家长接到学校通知,陆续来接人。夏妈妈快步踏进训导处,抱紧儿子久久不放,秋看
到她偷偷擦眼泪。男同学的妈妈对阿妈抱怨了几句,转身拉着儿子就走,阿妈则不停鞠躬
道歉。
隔天到了学校,他们互相关心询问,发现两人竟都未因打架被家长处罚,又惊又喜地
直呼好险。经此一事,两人似乎产生一种革命情感,更加要好了,整个三年级上学期几乎
都黏在一起。秋以为这样的日子会至少持续到他们升五年级分班,可惜在接近学期末的某
个礼拜六,第三节上课前,夏突然跟他说:“我要搬家去美国了。”
秋愣了好几秒钟,才回答道:“哈啊?什么?我听不懂。”
仿佛只要拒绝听见这句话,它就不会成真一样。
夏一开始很有耐心地重复了几次,就像他为所有不习惯听他说话的同学重复一般。然
而,连坐他们前面的女生都不耐烦地转过头来,告诉秋“他说他要搬家了啦!”的时候,
秋依然坚持回答:“哈啊?什么?我听不懂。”
于是夏的脸色沉了下来,拿出作业簿写了几个字,推到秋面前。
“我要搬家去美国了。”是他一直试图对秋传达的话。而下面还有一行字:
“你是不是故意的?”
第三节下课钟一打,秋便离开座位,跑去五年级找悠悠姊姊。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
就是不想跟夏说话,也不想跟他玩,连中午放学时,也马上拿去书包去排路队,没有等夏
。
家人见他整个周末都闷闷不乐,从他嘴里问出了夏要出国的事,阿妈开导他,对方要
离开这里所有的朋友,比他还难过,他应该要好好跟人家说再见。他噘了好久的嘴,才点
点头,去书桌画了张卡片,准备送给好朋友饯别。
礼拜一去学校时,夏不在座位上,抽屉也已经清空了。他着急地询问老师,老师只告
诉他夏很快就会搬家,不会再来学校。
他们就这样错过好好道别的机会。
刚升高中的时候,他在抽屉角落的缝隙里发现那张没送出去的卡片,不知道躺在那边
多久了,久到自己都忘了它的存在。
他打开卡片,读著八岁时的自己所写的道别和祝福,心想不知这位儿时好友现在在哪
里、过得好不好,思绪逐渐飘到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那个周六。
‘哈啊?什么?我听不懂。’
‘你是不是故意的?’
时隔数年,他才惊觉自己对夏做了多么过份的事。
当时他可以直接对夏抱怨、可以给夏脸色、可以用很多方式表达对夏离开的不满,偏
偏他却选了最糟的方式——在班上无论是谁听不懂夏熠辉说话,那个人都不应该是自己。
平常一副跟人家很要好的样子,结果在对自己不利时才装作听不懂人家说什么,根本
跟背后捅刀没什么差别,这种行为比一开始就欺负人家听障还要低级。那句“你是不是故
意的?”背后没问出来的是“你为什么要这样?”
对不起!对不起!迟来的愧疚和罪恶感霎时淹没胸口。小时候他以为夏伤害了他,长
大后才明白自己伤人伤得更深。然而,他已经不知道去哪里找对方道歉,甚至不知道人家
稀不稀罕这个迟来很久的道歉。
现在已是大学生的夏站在自己面前,那份愧疚感又梗在喉头,只是多年未见,他一时
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倒是夏先走向他,伸出右手,“嗨,我是 Owen。”
秋这才回过神来,跟对方握手,“A、Alan,你好。”
他好像不认得我了。秋心想。
没认出来也很正常,毕竟十年过去,大家的变化都很大。秋从国中抽高后成了竹竿体
型,脸型也变尖,不若小时圆润,加上日渐增厚的镜片,自己都觉得和小时候判若两人。
而夏在这十年间长成了帅哥型男,身高目测至少一八五,厚实的肩膀和手臂上的肌肉线条
显示平常有在锻炼,五官还隐约有小时候的模样,颧骨线条却已从圆滑变为刚硬,更别说
气质打扮完全就像个 ABT。唯一没变的是两道浓眉和有神的双眼,还有可能永远不会变的
、耳上那副助听器。
夏可能以为秋盯着自己,是对助听器感到好奇,主动把帽子揭下来,指著耳朵道:“
我是重度听障,所以需要这个帮忙。我讲话也可能会比较奇怪,不太好懂。”
“不会!不会!”秋拚命摇头道:“我听得懂。”一直,一直都懂。
这时 Yuna 进入厨房,关上通往车库的内门,看了看两人,问道:“你们自我介绍过
了?”
夏微笑着向 Yuna 点点头,又对秋说:“我帮你拿行李上楼吧。”说着便提起一个行
李箱,走上通往卧室的楼梯。
“啊,谢谢。”秋反射性地道谢,随后想起在夏身后说话,他是听不清楚的。
趁著夏离开现场,秋拉住 Yuna,问道:“你有没有跟他说过我的中文名字?”
Yuna 莫名其妙:“没有啊,讲这干嘛?”
秋大喜,一把抱住 Yuna 说姊你最好了,放松地提起另一个行李往楼梯走去,一边叮
咛道:“我的名字不能随便让人家知道哦。”
“三八啦!”Yuna 用一副看到白痴的神情目送他上楼。
Yuna 给他留的房间不算大,却用两张单人床拼出一张 King Size 的大床,像是特别
为重眠的弟弟安排的一样,让他有点感动。他把行李箱放到床上,打开来整理,这时
Yuna 出现在他房门口,打着呵欠说道:“诶,我要去补眠一下,等等十一点你帮忙打电
话叫个披萨。传单在冰箱门上,市话拿起来,直接拨后七码就可以了。地址不记得的话,
餐桌上一堆广告信,随便一封上面都有。会不会?”
秋随口答应下来,将这份差事当成来到P市第一个要解的任务。
新增任务:打电话叫披萨 (0/1)
十一点整,他拿着披萨店的传单研究了好一会儿,深呼吸几次,做好心理准备,拿起
话筒拨号。对方接起后,快速地说了店名和打招呼,他则结结巴巴地点单、报地址。讲完
话他才发现,电话机上居然有字幕,会把对方的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显示出来,于是他对
照字幕,抄下店家回报的金额和预计到达时间。
杰克,这真是太神奇了!
挂上电话后,他开始研究这台话机,左按按、右敲敲,只差没把机子给拆了,直到上
方传来声音:“电话怎么了吗?”
他抬起头,兴奋指著电话,对夏说:“美国的电话有字幕耶!”语毕,他才感到自己
的表现很像庄脚俗,顿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夏沉稳地微笑,说明道:“这是去年才出来的产品,对像我这样听不清楚的人很方便
。”
“这台是你的吗?刚刚我打电话叫披萨,还好有字幕帮忙,不然我一定 Pardon、
Pardon 几百次。”
“它就放在客厅,你随时需要都可以用。”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起来,秋趁这机会更新脑中储存的资料,原来夏现在家住加
州,几乎是横跨大半个美国来P市就读,而他发现对方与自己同科系时,更是又惊又喜,
直道好巧。
一阵电铃声响起,打断了他们的谈话,秋从沙发上跳起来,打开前门迎接外送人员,
他一手接过披萨,一手将准备好的现金递过去,用英文说:“谢谢,这里是十一块钱。”
披萨的税后价格是 10.61,他想说给个整数,不用找了。
外送员的脸色瞬间变得非常难看,吼了声“WHAT!?”,秋莫名被狮吼功攻击,愣在原
地,惊慌失措,不知该作何反应。
“有什么问题吗?”夏听见外送员的怒吼,也来到门口用英文询问。
被这样一吓,秋暂时说不出英文,只能用中文答道:“他他他说披萨 10.61,我我我
给了他 11 块,他就生气了。”
“Oh!”夏立刻从牛仔裤口袋掏出皮夹,数出两块钱拿给外送员,“这是小费,谢谢
。”
外送员接过小费,脸色稍缓,道过谢便离开了。
所以刚刚是什么情形?秋用表情询问。
“叫外送的时候,tips 一般至少要给两块,或是 15%。”夏对他说明道。
两块美金……那是七十块台币了呀。来之前听说小费是依照服务好不好给多少,怎么
好像还有个行情价,而且不小心给少了就一副要揍人的样子,比讨债的还凶。
可能是秋头上的问号太明显,夏又补充道:“他们是靠 tips 生活的,没拿到的话就
像是……做白工,所以会不高兴。”
“靠小费生活?什么意思?他们没有薪水吗?”头上的问号才消失,又生出新的问号
。
夏正要回答秋的问题,此时 Yuna 睡眼惺忪地下楼,问:“披萨来了吗?”
“来了,”秋将手中的披萨秀给她看,“我差点因为小费给不够被干掉,还好有
Owen 在。”
“啊,歹势,忘记提醒你。先吃东西吧。Owen,一起?”
他们边吃午餐边继续聊小费文化,秋才知道某些州对拿小费和不拿小费的职业有不同
的法定最低时薪。例如他们目前所在的州,一般劳工的最低时薪是 $5.15,拿小费的服务
业员工却只有 $2.83。如果单靠薪水生活,可能连付房租都不够。
“但是这很不公平吧,又无法保证每个客人都会给多少小费。除了像我这种不懂的,
也有人很抠,不管服务好不好都不给的呀。这样他们的收入不就一点保障都没有?”听完
说明,秋依然不太能理解其中逻辑。
“我也觉得像加州那样,规定不管什么工作 minimum wage 都一样比较合理。”夏理
解秋的不理解,“这样小费的意义才是真正 based on service。”
Yuna 也持同样观点:“其实有规定如果员工拿完小费,换算时薪还是不到 $5.15,
老板必须要补足啦。但讲难听点,这种制度就是老板让客人帮他付员工薪水囉。”
“It is what it is.”夏耸耸肩,“我们只能跟着做。”
也是,入境随俗。就算再怎么觉得不合理,也不能破坏别人的生计。
下飞机的第一天就受到震撼教育,看来日后还有很多要学习的,希望“留学 Online
”这个游戏的升级曲线不要太陡。
虽然这次靠队友助攻才顺利完成任务,至少也得到经验值了。
(V) 打电话叫披萨 (1/1) exp+10
收拾完餐桌,初来乍到的兴奋感褪去,秋才突感时差来袭,换算起来,台湾已经是凌
晨一点。若要硬撑到正常睡觉时间可能太勉强,Yuna 便叫他去小睡两个钟头,并吩咐他
别睡太久,否则晚上反而睡不着。
在陌生的国度,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屋内,秋有些庆幸至少还能和熟人说著熟悉的语
言,这给他很大的安心感。
熟人……
躺在陌生的床上,他苦苦思索,虽然两人曾经很要好,但只相处一个学期,又十年没
联络,还能算熟人吗?
无论如何,能够再相会已经让他很开心了,即使对方不记得自己——不,其实不记得
可能更好。
人就是会有鸵鸟心态,既然对方没认出他,那就先这样吧。
或许,以新朋友的身分重来一次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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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t is what it is: 表示事情就是这样,无法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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