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树风 二

楼主: lovechai (于枫)   2022-06-25 17:33:28
树风 二
众生皆知,春的颜色是淡粉与嫩绿,秋呈深褐与金黄,冬则为银白与冰蓝,只有夏,是黑
色。从前降风不懂,每当偷偷在人群后面偷看凯飏君,总疑惑带来丰沛水气、热意与生气
的南风仙君为何是一身皂黑,如今被那双眼睛注视著,他才明白那黑不是代表虚无,而是
澄澈的夏夜星空,点点亮光,尽在其中。
如此眩目,他仿佛要迷路在里头。
那片星空率先眨了眨,降风还不及反应,便见凯飏君放下酒杯,自石椅上站起来,竟是朝
着他走了过来。
周围重新出现了细碎的讨论声,但那已全都入不了降风的耳朵,眼看凯飏君越走越近,脚
下仿佛带着温暖的海风,他却只能维持摸著自己摘了叶子处的姿势,半张著口呆呆望着那
片璀璨星空。
像是被他呆愣的样子取悦了,凯飏君微微瞇起了眼睛,那片夜空里的繁星便随即像笑起来
的铃铛,直到凯飏君在他面前站定,降风都做不出反应,连行礼都忘记,风神似乎也并不
在意,笑盈盈地弯身靠近他,才刚要开口,便被一旁的红桧伸手挡住。
“没看见你在这儿啊小桧。”
“仙君别睁眼说瞎话,也别叫我小桧。”红桧脸色平静地将手往后推,把抬头看他的降风
挥退了一步,将他半挡着,“惊扰仙君与努论大人雅兴,请莫见怪。”
“有什么好见怪,倒是你,几年没跟你讲到话,怎么变得这般古板?”凯飏君笑着说,歪
了歪脑袋望向缩在神桧身侧的降风,“还藏了这么个宝贝不让人看。”
“人族部落求取降风草治病,只是寻常事。”
凯飏君闻言苦笑,“我也没说什么啊,你何必这般防我?我不过想和这位小仙说说话,还
用拦着我?”
风神主宰四季轮替,万物循环,位阶非红桧这等草木精灵能比得上,更何况做出拦阻的举
动,红桧僵持一秒,远远见努论不出面,最终也只能作揖让开,“仙君请见谅,是红桧失
礼了。”
“唉,无妨无妨,你们这群小精怪,规矩一套一套的。”凯飏君不在意地挥挥手,微微垂
首端详降风,“降风草不好长,竟然还能结出灵识,也是不简单。”
这样近距离地面对面,降风才有了凯飏君正在和自己说话的实感,他连忙拱手作揖,低头
道:“降风拜见仙君。”
“嗯。”凯飏君看看他的头顶,又看看枝干上还新鲜的断口,“一片叶子废你数年修为,
你不心疼?”
“回仙君,不心疼。”
绿油油的脑袋还是垂著,凯飏失了耐心,伸手支著降风的下巴将他的头抬了起来,让他与
自己对视,“好好说话。”
视线相交,降风再也无法低头掩饰自己的紧张,眸里里闪过慌张,连话都不会说了。
凯飏也难掩诧异。被自己强迫抬头的小树精十分无措,眼睛扑闪扑闪地,浓密的睫毛上隐
约闪烁晶莹的翠绿光点,不眩目,却引人入胜,想再仔细再看一眼时却又察不出踪影,撩
人心肝。见过世间万物姿态,品尝过各种生灵滋味,竟仍在这株寻常小树前失神了片刻。
降风见凯飏君突然不说话,以为自己惹怒了对方,连咽了几口口水,才攒出勇气答道:“
人族部落敬仰自然,取用山中万物皆适时适量,也会协助维护虫鱼鸟兽、河土花草之永续
,降风不过是尽己所能,真的不足挂齿。”
凯飏君放开撑着他下巴的手,改而去抚摸叶子被摘下的地方,那巫师涂抹的膏药不甚有效
,此时那道口子仍然隐隐流着降风草本身的树汁,被楷飏君碰到时,降风忍不住浑身抖了
一下,差点把旁边那片叶子也一并抖了下来。
“痛?”
“不……不痛。”
凯飏君敛下目光,看着那随着主人因疼痛而轻微颤抖的睫毛,绿光若隐若现,在晨光中反
而看不太真切。
他也不再纠缠降风的心口不一,扬起手,衣䙓下是带着水气的暖暖薰风,手指在那断口上
只是轻拂而过,断面便消失,汁液不再流出,树干恢复完好,翠嫩嫩的,看起来似玉般透
著清爽的凉意。
降风不敢置信凯飏君竟替他疗了伤,南风神亲自赐予的风甚至能助他生长修练,这下不只
伤好了,靠自己得花数十载才能结成的修为一下子凝结成露,沿着他的眼角流了下来。
呆愣的小树第一个反射动作是拿出他的琉璃瓶放到自己的眼下,接住那滴泪水。
凯飏:“……”
降风:“……”
不远处的努论忍不住噗地笑了出来。
凯飏君微微皱起眉头,声音放得极轻,“别哭,我弄痛你了?”
“不是……”降风尴尬地收起瓶子,“多谢仙君惠赐神风,助我疗伤,增进修为。”
闻言,凯飏君嗤笑,“什么怪癖,结成修为竟然是从眼睛流泪,谁教你的?是不是
努论?”
“仙君别冤枉我,那哪是我能教的。”努论因为凯飏挖苦而摇摇头,举起酒盅帮骑虎难下
的降风解困,扬声问凯飏:“还喝不喝了?”
“喝,这才开始呢。”
凯飏君回了努论一句,目光却是一直看着降风,他又朝那轻轻颤动的睫毛望了一眼,那片
若隐若现,无胜于有的晶绿撩得他想动手摸摸,但想到那颤动是因为刚刚摘了叶子疼痛所
致,一向随心所欲的凯飏君竟难得小心了起来,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降风的头顶,朝他一
笑。
“你还小,伤也刚好,好好修练,来年等你好多了,长大了,我找你喝酒。”
降风痴痴地看着凯飏君,南风仙君惯常爱笑,眉目清朗,众生世人都道他其实留情不含情
,但这样看着他,看他皂黑的衣袍上繁星点点,看他一头浓黑细发随着自身带着的风轻轻
飘扬,看他眉梢的得意,看他目中的光芒,仿佛大千世界的万般情爱,都要浓缩在那方寸
宇宙中。
降风的视线在景仰中藏着些什么,凯飏君千万年来看过太多,并不放在心上,只是继续笑
著戏弄他,“怎么不说话?”
“我会……努力。”
努力变好,努力长大,努力配得上站在那石桌旁,为风神倒一杯酒。
凯飏君嘴角的笑意淡了一些,意识到他该走了,半转过身走了两步,复又转了回来,终是
没忍住,抬起手小心轻巧地用拇指在降风的睫毛上刷拂而过。
降风只觉一阵温暖的微风在眼前吹过,让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失去视线,其他感官变
得敏锐,他闻见林地潮湿芬芳的气味,听见溪水潺潺的声音,感觉近在咫尺间仙君细微的
呼吸,和他碰在自己睫毛上微不可察的力度。
眼皮紧了紧,睫毛跟着颤动,南风风神再次看见了点点一闪而过的翠绿。
又一阵风刮起,这次强了一些,降风在风吹过之后张开眼睛,原本站在面前的人已经远去
,坐回方才喝酒的位置,搂着那倒酒的河神坐在自己身上,再次和山神喝酒聊天,仿佛那
些插曲从未发生。
“降风。”红桧在降风背后拍了拍,“没事吧?”
降风抬手摸著头上刚刚被拍过的地方,凯飏君掌心的温度彷若还留在头顶上、已愈合的伤
口上。
以及他的心上。

夏日末端,在长夜将尽的黑暗最深之际,山林深处已染上寒凉,万籁俱寂,连虫鸣也告歇
,只一阵最最轻柔的微风扫上部落人民修筑的石阶,停在一株半人高的绿树前。
翠绿少年蜷在自己本体树下,睡得正深,他缩在怀里的手上还紧紧握著那个小小的琉璃瓶
,下巴因为睡姿而被瓶子压出了一道印子,憨态可掬,令人忍不住想逗弄,却更想守护他
的好梦。
凯飏君静静立在一旁,看了半晌,伸手想将降风的琉璃瓶换个方向,然而睡梦中的小树灵
却没失了警惕,感觉到有人来碰他的修为,手上握得更紧不说,眉头还皱了起来,隐隐有
醒来的迹象。
见状,凯飏君连忙放手,一面松了口气微笑起来,他原先见降风眼也不眨就想把积攒不易
的修为献给努论和红桧,心里还暗暗为他担心,看来这孩子傻归傻,还是懂得保护要紧的
东西。
磕著就磕著吧,也伤不了他。凯飏君直起身,朝降风轻轻吹了一口气,想以南风助他重新
深眠,然而夏末秋初的时节,风吹来已带凉意,降风在睡中抖了抖,将身子缩得更紧,黛
绿的眼睫也跟着轻微颤抖。
凯飏君懊恼地收了风势,四处张望寻找,但小小树灵没得什么祭祀供奉,除了身上的千绿
针织背心,再没有其他避寒衣物。他思索片刻,干脆脱下自己身上的黑色披风,以十足轻
缓的动作盖在降风身上。
“金婵君天亮就要来,我以为你走了。”
凯飏君转头,努论正靠着红桧的树干看着他,脸上的表情让人读不懂,但总归不是喜悦。
他回过头,看降风全身被盖在自己的披风下,已再次陷入深深的睡眠。
“待会就走。”
“知道你要走了,他等了你三天。”努论走了过来,站在凯飏君身边,指著降风躺卧处后
方,树底后面放著一小醰酒,“听说你爱喝酒,不知道哪里弄来的,说要送你。”
凯飏君沉默不语,过了一阵才走过去拿起酒醰。是寻常的梅子酒,黄梅时期最多人酿来祭
他,对他来说是唾手可得,不足为奇的东西。然而他拿在手上却迟迟不动,好半晌,才将
酒坛子放了回去。
努论一直在一旁看着,突然问道:“当年你心血来潮朝他吹了一口气,想过会成今日这局
面吗?”
凯飏君的面上没了平时潇洒自适的模样,在黑夜的最深处,他的表情带着模糊的阴郁,连
声音也不若往常张扬,反问努论:“今日这什么局面?”
“凯飏,我并不是在质问你,我只想提醒,有意识和感知,即使是仙灵也有情感,也会受
伤。”
凯飏君轻微一笑,似是嘲讽,也似是无奈,他瞥了努论一眼,目光最后还是回到了酣睡的
降风身上。
“你们倒是疼惜他,一个两个,都来为他堤防我。”
“凯飏。”
南风仙君没有再开口,他在暗夜中伫立著,仿佛要融于最黑的黑之中,隔着一小段距离看
著降风草,始终没有其他举措。直到最黑暗的时刻过去,山棱破来第一丝曙光。
秋日已尽,南风将离。凯飏君施舍了自己天亮后的最后一刻钟,再站了一会,便向前两步
低下身,拿走盖在降风身上的披风,重新穿回身上。
布匹上隐隐带着降风草清凉的草香,凯飏侧头闻著,调开目光,闭上了眼睛。
南风走得悄无声息,没留下披风,没带走酒醰。
努论走到不久前凯飏君站立的位置,怕冷的小树灵仍然缩著脖子睡着,没有感觉南风的来
去,也没感觉曾有人为他遮了半个晚上的风。
“我说的不只是降风啊,凯飏。”

千年桧木旁那片降风草,在某年夏天过后长得极好。枝干壮实,叶片翠绿,还多拓生了几
株小降风草在旁边,部落巫师还特地为此设坛祭山,感谢自然之神给予的餽赠,族人若再
有奇异怪病也暂时不乏药草可用了。
降风却有些心虚,他并不甚在意多长的叶子是否被求取入药,他只是记着那人的话,努力
想让自己长大,因为那人许了来年。
然而来年,凯飏君来了,没在迎接的众生行列中认出他来,或者说已经忘了他。
那一年的夏天,降风比往年抽高了不少,隐隐脱去少年气息,而凯飏君则一如往常,疏眉
朗目,潇洒风流,搂着新看上的玉兰花灵度过一整个季节,然后在某个凌晨翩然离去。
降风的伤早就好全了,也真的长大了,他日夜不休地修练,储存修为的琉璃瓶换成了一个
大一点的翠玉瓶,绿光流转,晶莹剔透,只是来年,再来年,百年千年,南风风神凯飏君
都没再来看过降风草一眼。
一开始那些好事的精灵还记得那年凯飏君与降风草许下的约定,在一旁看他的笑话,几年
过去便没人再提起,凯飏君一时兴起,随口说说算不得真,这是众人皆知的事。
于人间来说,一个世代百年而过,许多事情在时间的流逝中消失并被遗忘,于自然山川,
千年却不过一瞬。
每当有人再来求取叶片,降风都会想起那年夏天,摘取叶片对他来说已不再那么疼痛,但
他还记得他仰望的南风神曾为他疗伤,约他喝酒,摸摸他的头和睫毛,要他快快长大。
留情不含情,降风在渐渐变得成熟的同时,似乎也明白了为何旁人会这样说凯飏君。银河
繁星倒在他眼中,却仿佛什么也不了他的眼,什么也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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