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风 二
众生皆知,春的颜色是淡粉与嫩绿,秋呈深褐与金黄,冬则为银白与冰蓝,只有夏,是黑
色。从前降风不懂,每当偷偷在人群后面偷看凯飏君,总疑惑带来丰沛水气、热意与生气
的南风仙君为何是一身皂黑,如今被那双眼睛注视著,他才明白那黑不是代表虚无,而是
澄澈的夏夜星空,点点亮光,尽在其中。
如此眩目,他仿佛要迷路在里头。
那片星空率先眨了眨,降风还不及反应,便见凯飏君放下酒杯,自石椅上站起来,竟是朝
着他走了过来。
周围重新出现了细碎的讨论声,但那已全都入不了降风的耳朵,眼看凯飏君越走越近,脚
下仿佛带着温暖的海风,他却只能维持摸著自己摘了叶子处的姿势,半张著口呆呆望着那
片璀璨星空。
像是被他呆愣的样子取悦了,凯飏君微微瞇起了眼睛,那片夜空里的繁星便随即像笑起来
的铃铛,直到凯飏君在他面前站定,降风都做不出反应,连行礼都忘记,风神似乎也并不
在意,笑盈盈地弯身靠近他,才刚要开口,便被一旁的红桧伸手挡住。
“没看见你在这儿啊小桧。”
“仙君别睁眼说瞎话,也别叫我小桧。”红桧脸色平静地将手往后推,把抬头看他的降风
挥退了一步,将他半挡着,“惊扰仙君与努论大人雅兴,请莫见怪。”
“有什么好见怪,倒是你,几年没跟你讲到话,怎么变得这般古板?”凯飏君笑着说,歪
了歪脑袋望向缩在神桧身侧的降风,“还藏了这么个宝贝不让人看。”
“人族部落求取降风草治病,只是寻常事。”
凯飏君闻言苦笑,“我也没说什么啊,你何必这般防我?我不过想和这位小仙说说话,还
用拦着我?”
风神主宰四季轮替,万物循环,位阶非红桧这等草木精灵能比得上,更何况做出拦阻的举
动,红桧僵持一秒,远远见努论不出面,最终也只能作揖让开,“仙君请见谅,是红桧失
礼了。”
“唉,无妨无妨,你们这群小精怪,规矩一套一套的。”凯飏君不在意地挥挥手,微微垂
首端详降风,“降风草不好长,竟然还能结出灵识,也是不简单。”
这样近距离地面对面,降风才有了凯飏君正在和自己说话的实感,他连忙拱手作揖,低头
道:“降风拜见仙君。”
“嗯。”凯飏君看看他的头顶,又看看枝干上还新鲜的断口,“一片叶子废你数年修为,
你不心疼?”
“回仙君,不心疼。”
绿油油的脑袋还是垂著,凯飏失了耐心,伸手支著降风的下巴将他的头抬了起来,让他与
自己对视,“好好说话。”
视线相交,降风再也无法低头掩饰自己的紧张,眸里里闪过慌张,连话都不会说了。
凯飏也难掩诧异。被自己强迫抬头的小树精十分无措,眼睛扑闪扑闪地,浓密的睫毛上隐
约闪烁晶莹的翠绿光点,不眩目,却引人入胜,想再仔细再看一眼时却又察不出踪影,撩
人心肝。见过世间万物姿态,品尝过各种生灵滋味,竟仍在这株寻常小树前失神了片刻。
降风见凯飏君突然不说话,以为自己惹怒了对方,连咽了几口口水,才攒出勇气答道:“
人族部落敬仰自然,取用山中万物皆适时适量,也会协助维护虫鱼鸟兽、河土花草之永续
,降风不过是尽己所能,真的不足挂齿。”
凯飏君放开撑着他下巴的手,改而去抚摸叶子被摘下的地方,那巫师涂抹的膏药不甚有效
,此时那道口子仍然隐隐流着降风草本身的树汁,被楷飏君碰到时,降风忍不住浑身抖了
一下,差点把旁边那片叶子也一并抖了下来。
“痛?”
“不……不痛。”
凯飏君敛下目光,看着那随着主人因疼痛而轻微颤抖的睫毛,绿光若隐若现,在晨光中反
而看不太真切。
他也不再纠缠降风的心口不一,扬起手,衣䙓下是带着水气的暖暖薰风,手指在那断口上
只是轻拂而过,断面便消失,汁液不再流出,树干恢复完好,翠嫩嫩的,看起来似玉般透
著清爽的凉意。
降风不敢置信凯飏君竟替他疗了伤,南风神亲自赐予的风甚至能助他生长修练,这下不只
伤好了,靠自己得花数十载才能结成的修为一下子凝结成露,沿着他的眼角流了下来。
呆愣的小树第一个反射动作是拿出他的琉璃瓶放到自己的眼下,接住那滴泪水。
凯飏:“……”
降风:“……”
不远处的努论忍不住噗地笑了出来。
凯飏君微微皱起眉头,声音放得极轻,“别哭,我弄痛你了?”
“不是……”降风尴尬地收起瓶子,“多谢仙君惠赐神风,助我疗伤,增进修为。”
闻言,凯飏君嗤笑,“什么怪癖,结成修为竟然是从眼睛流泪,谁教你的?是不是
努论?”
“仙君别冤枉我,那哪是我能教的。”努论因为凯飏挖苦而摇摇头,举起酒盅帮骑虎难下
的降风解困,扬声问凯飏:“还喝不喝了?”
“喝,这才开始呢。”
凯飏君回了努论一句,目光却是一直看着降风,他又朝那轻轻颤动的睫毛望了一眼,那片
若隐若现,无胜于有的晶绿撩得他想动手摸摸,但想到那颤动是因为刚刚摘了叶子疼痛所
致,一向随心所欲的凯飏君竟难得小心了起来,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降风的头顶,朝他一
笑。
“你还小,伤也刚好,好好修练,来年等你好多了,长大了,我找你喝酒。”
降风痴痴地看着凯飏君,南风仙君惯常爱笑,眉目清朗,众生世人都道他其实留情不含情
,但这样看着他,看他皂黑的衣袍上繁星点点,看他一头浓黑细发随着自身带着的风轻轻
飘扬,看他眉梢的得意,看他目中的光芒,仿佛大千世界的万般情爱,都要浓缩在那方寸
宇宙中。
降风的视线在景仰中藏着些什么,凯飏君千万年来看过太多,并不放在心上,只是继续笑
著戏弄他,“怎么不说话?”
“我会……努力。”
努力变好,努力长大,努力配得上站在那石桌旁,为风神倒一杯酒。
凯飏君嘴角的笑意淡了一些,意识到他该走了,半转过身走了两步,复又转了回来,终是
没忍住,抬起手小心轻巧地用拇指在降风的睫毛上刷拂而过。
降风只觉一阵温暖的微风在眼前吹过,让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失去视线,其他感官变
得敏锐,他闻见林地潮湿芬芳的气味,听见溪水潺潺的声音,感觉近在咫尺间仙君细微的
呼吸,和他碰在自己睫毛上微不可察的力度。
眼皮紧了紧,睫毛跟着颤动,南风风神再次看见了点点一闪而过的翠绿。
又一阵风刮起,这次强了一些,降风在风吹过之后张开眼睛,原本站在面前的人已经远去
,坐回方才喝酒的位置,搂着那倒酒的河神坐在自己身上,再次和山神喝酒聊天,仿佛那
些插曲从未发生。
“降风。”红桧在降风背后拍了拍,“没事吧?”
降风抬手摸著头上刚刚被拍过的地方,凯飏君掌心的温度彷若还留在头顶上、已愈合的伤
口上。
以及他的心上。
※
夏日末端,在长夜将尽的黑暗最深之际,山林深处已染上寒凉,万籁俱寂,连虫鸣也告歇
,只一阵最最轻柔的微风扫上部落人民修筑的石阶,停在一株半人高的绿树前。
翠绿少年蜷在自己本体树下,睡得正深,他缩在怀里的手上还紧紧握著那个小小的琉璃瓶
,下巴因为睡姿而被瓶子压出了一道印子,憨态可掬,令人忍不住想逗弄,却更想守护他
的好梦。
凯飏君静静立在一旁,看了半晌,伸手想将降风的琉璃瓶换个方向,然而睡梦中的小树灵
却没失了警惕,感觉到有人来碰他的修为,手上握得更紧不说,眉头还皱了起来,隐隐有
醒来的迹象。
见状,凯飏君连忙放手,一面松了口气微笑起来,他原先见降风眼也不眨就想把积攒不易
的修为献给努论和红桧,心里还暗暗为他担心,看来这孩子傻归傻,还是懂得保护要紧的
东西。
磕著就磕著吧,也伤不了他。凯飏君直起身,朝降风轻轻吹了一口气,想以南风助他重新
深眠,然而夏末秋初的时节,风吹来已带凉意,降风在睡中抖了抖,将身子缩得更紧,黛
绿的眼睫也跟着轻微颤抖。
凯飏君懊恼地收了风势,四处张望寻找,但小小树灵没得什么祭祀供奉,除了身上的千绿
针织背心,再没有其他避寒衣物。他思索片刻,干脆脱下自己身上的黑色披风,以十足轻
缓的动作盖在降风身上。
“金婵君天亮就要来,我以为你走了。”
凯飏君转头,努论正靠着红桧的树干看着他,脸上的表情让人读不懂,但总归不是喜悦。
他回过头,看降风全身被盖在自己的披风下,已再次陷入深深的睡眠。
“待会就走。”
“知道你要走了,他等了你三天。”努论走了过来,站在凯飏君身边,指著降风躺卧处后
方,树底后面放著一小醰酒,“听说你爱喝酒,不知道哪里弄来的,说要送你。”
凯飏君沉默不语,过了一阵才走过去拿起酒醰。是寻常的梅子酒,黄梅时期最多人酿来祭
他,对他来说是唾手可得,不足为奇的东西。然而他拿在手上却迟迟不动,好半晌,才将
酒坛子放了回去。
努论一直在一旁看着,突然问道:“当年你心血来潮朝他吹了一口气,想过会成今日这局
面吗?”
凯飏君的面上没了平时潇洒自适的模样,在黑夜的最深处,他的表情带着模糊的阴郁,连
声音也不若往常张扬,反问努论:“今日这什么局面?”
“凯飏,我并不是在质问你,我只想提醒,有意识和感知,即使是仙灵也有情感,也会受
伤。”
凯飏君轻微一笑,似是嘲讽,也似是无奈,他瞥了努论一眼,目光最后还是回到了酣睡的
降风身上。
“你们倒是疼惜他,一个两个,都来为他堤防我。”
“凯飏。”
南风仙君没有再开口,他在暗夜中伫立著,仿佛要融于最黑的黑之中,隔着一小段距离看
著降风草,始终没有其他举措。直到最黑暗的时刻过去,山棱破来第一丝曙光。
秋日已尽,南风将离。凯飏君施舍了自己天亮后的最后一刻钟,再站了一会,便向前两步
低下身,拿走盖在降风身上的披风,重新穿回身上。
布匹上隐隐带着降风草清凉的草香,凯飏侧头闻著,调开目光,闭上了眼睛。
南风走得悄无声息,没留下披风,没带走酒醰。
努论走到不久前凯飏君站立的位置,怕冷的小树灵仍然缩著脖子睡着,没有感觉南风的来
去,也没感觉曾有人为他遮了半个晚上的风。
“我说的不只是降风啊,凯飏。”
※
千年桧木旁那片降风草,在某年夏天过后长得极好。枝干壮实,叶片翠绿,还多拓生了几
株小降风草在旁边,部落巫师还特地为此设坛祭山,感谢自然之神给予的餽赠,族人若再
有奇异怪病也暂时不乏药草可用了。
降风却有些心虚,他并不甚在意多长的叶子是否被求取入药,他只是记着那人的话,努力
想让自己长大,因为那人许了来年。
然而来年,凯飏君来了,没在迎接的众生行列中认出他来,或者说已经忘了他。
那一年的夏天,降风比往年抽高了不少,隐隐脱去少年气息,而凯飏君则一如往常,疏眉
朗目,潇洒风流,搂着新看上的玉兰花灵度过一整个季节,然后在某个凌晨翩然离去。
降风的伤早就好全了,也真的长大了,他日夜不休地修练,储存修为的琉璃瓶换成了一个
大一点的翠玉瓶,绿光流转,晶莹剔透,只是来年,再来年,百年千年,南风风神凯飏君
都没再来看过降风草一眼。
一开始那些好事的精灵还记得那年凯飏君与降风草许下的约定,在一旁看他的笑话,几年
过去便没人再提起,凯飏君一时兴起,随口说说算不得真,这是众人皆知的事。
于人间来说,一个世代百年而过,许多事情在时间的流逝中消失并被遗忘,于自然山川,
千年却不过一瞬。
每当有人再来求取叶片,降风都会想起那年夏天,摘取叶片对他来说已不再那么疼痛,但
他还记得他仰望的南风神曾为他疗伤,约他喝酒,摸摸他的头和睫毛,要他快快长大。
留情不含情,降风在渐渐变得成熟的同时,似乎也明白了为何旁人会这样说凯飏君。银河
繁星倒在他眼中,却仿佛什么也不了他的眼,什么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