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哈德兰已经无视他一整个礼拜。
卢考夫从没受过这种待遇，他在探险队训练营认识哈德兰，他们背对背解决过山豪猪，一
同闯过祖马海域，横跨过伊尔达特沙漠，翻越过伊犁山谷，他多次与哈德兰出生入死，累
积的默契与多年交情却在一个晚上付之一炬。
他未曾料到哈德兰居然会为了拯救皮拉欧，用掉他们费尽千辛万苦才取得的蓝玫瑰。
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粗野渔人，就将哈德兰迷得晕头转向，甚至把探险队的任务抛到脑后
，简直荒谬至极。
“哈德兰。”他叫住正打算踏出庄园去捕鱼的哈德兰。
哈德兰转过身，极其冰冷的眼神刺得他别开视线，累积的不满宛如被扎破的气球般瞬间漏
气。“哈德兰，你别这样。”
“我知道你是故意那么做。”哈德兰的嗓音如拉满的弓弦，每一个字都带着紧绷的张力，
“如果你没有给我一个够好的理由，我们的友谊就到此为止。还有，你必须向皮拉欧道歉
。”
“凭什么！”这荒谬的要求超过卢考夫的预期，他尖锐地指出事实，“我们本来就要拿回
蓝玫瑰，我搞不懂你为什么要跟他浪费时间！”
哈德兰闭了闭眼，强行压住几欲喷发的怒气，“你搞错了。我之所以还站在这里等你的解
释，是因为你的以为来自我的误导。但是当时我分明叫你把刀放下，你却继续攻击皮拉欧
。我无法原谅这个。你为什么那么做？”他可以接受卢考夫的误伤，却不能接受卢考夫的
蓄意。
因为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卢考夫阴郁地看着挚友，“他是渔人，本来就不可能跟我们做朋友，你太纵容他，这会引
起斯堪地联邦的怀疑，一场攻击可以让你撇清一切。”
“那真是太感谢你了。现在整个斯堪地联邦的贵族圈都知道我可以为他做到什么地步。”
哈德兰冷淡地嗤笑，嘴角因嘲讽而微微扭曲。
“哈德兰。”卢考夫叹了口气，忍住往怀里掏菸的冲动，他像对闯祸的幼弟说教般以兄长
的身份苦劝，“就算你不再喜欢艾蕾卡，我也希望你能拥有更好的生活。你看看这个庄园
，还有爵位，这都是你本来应该要有的！如果跟那些贵族仕女联姻，你就可以重回你应该
有的生活。”
那原是哈德兰唾手可得的东西，却因为他的失算而失去。这么多年，他一直暗中想方设法
让提姆斯基归还爵位，却徒劳无功。他不会看着哈德兰因为一个渔人而葬送自己仅有的未
来。
“我还不至于无知到不清楚自己该有什么生活。”哈德兰失去耐性，“好了，别浪费我的
时间，我要去捕鱼。”
哈德兰终于弄懂卢考夫的心思，他的挚友对于过去不值得一提的失误耿耿于怀，一心想撮
合他和艾蕾卡，想让他回到五年前意气风发的日子。
他转身就走，避免自己说出更难听的言词。卢考夫的出发点是为了他，但那不代表卢考夫
有权帮他决定自己该过什么生活。
这种干涉过了界线，他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自以为是的善意。在外闯荡十几年的卢考夫竟
不如养在深闺里的莫索里小姐更通情达理。
他迳自走了一段路，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卢考夫匆匆跑到他身侧，“哈德兰，我跟你
去。”
哈德兰无视他，从马厩里选了一匹精力充沛的骏马，俐落翻身上马。
卢考夫咬了咬牙，哈德兰冰冷的态度让他心头发凉，这不是他预期的结果。他做的这一切
，不是为了让哈德兰与他断绝情义，反目成仇。
一股热血让他冲到哈德兰面前挡住马匹，“我跟你去捕鱼，要道歉总得带上赔礼吧。”
哈德兰驾马闪过卢考夫，卢考夫再度挡在他的马前，哈德兰凝视昔日友人的双眼，从里头
看见卢考夫当年追在双头蜥蜴身后三天三夜的坚持。
眼下，他没时间浪费，也没打算妥协。
“跟来可以，但你必须向皮拉欧道歉，否则我们的友谊到此为止。”
尔后，哈德兰纵马骑向最近的海域，卢考夫匆匆跨上马，追在哈德兰身后。
哈德兰将马绑在岸边不远处的树上，走向海边捕鱼的平民，熟练地打招呼，接着，他换上
褐色的潜水衣，头顶绑着月光石，纵身跳入大海之中。
这是距离首都赛提斯极近的东海，哈德兰一路往下潜，熟门熟路地游向海底的一处礁岩，
月光石发出的微光让畏光的深海生物纷纷躲避，哈德兰拿出渔网绑在礁岩上，又在网中放
了一些探险队公会的特制鱼饵，随后往上游。
哈德兰浮出海面时，卢考夫刚换上自己的潜水衣，他随即入海游向哈德兰，“你需要我做
什么？”
“皮拉欧喜欢吃骑鱼，但这种鱼游得很快，只能诱使牠进网里。我已经把网撒好，希望今
天能捕到。如果没有捕到骑鱼，捕到一些深海鱼也不错。”
“——非得潜那么深？”卢考夫不是滋味地问，“只是渔人小子要吃的话，在浅滩不就能
捕到海潮鱼？”
哈德兰睨他一眼，不打算回答。
若是能捕到特异的深海鱼，他就能让皮拉欧解释深海鱼的特性，深海鱼愈是奇异罕见，皮
拉欧的话就愈多。
任何一种能延长和皮拉欧聊天的方法，他都会去做。
曾经，皮拉欧为了多了解他而问了许多问题，他当时说得简洁随意，不愿与渔人产生更多
交集，怎料有一天，他还得想方设法才能让皮拉欧和他多说一点话。
他愈想愈心烦，骤然下潜到设置的渔网旁，网中仍然是空的。哈德兰并不气馁，他顺着皮
拉欧的指示，寻找黑鹭鲸的踪迹。
他往海底贴近，辨认着地形，他向渔民们打听过这个时节的东海会有暖流，黑鹭鲸极有可
能在此出没。
他边游边放出能吸引黑鹭鲸的鱼饵，以绑着渔网的礁石为中心来回游了几圈，但仍未找到
黑鹭鲸出没的迹象。
他游回网边，没注意身后跟着一只长相特异的深海鱼。
在深海鱼身后不远处，巨大的黑影蛰伏在海底，多条细长的触须在海中大张而开，宛若一
道巨大的网。
○
那头深海鱼的头顶透明，双眼上方有一道黄色的球状半透明薄膜，鱼的身形略长，颜色介
于灰土色与卡其色之间，牠贴著玻璃缸缓慢游到哈德兰面前，黄色的球状薄膜宛如马车顶
盖般慢吞吞地向后掀开，露出圆滚滚的两只眼睛。
“我不是主动抓牠的。”哈德兰试图解释，“我本来想抓骑鱼，牠自己游到鱼网里。”
皮拉欧凑近哈德兰，端详他的脸，温热熟悉的气息喷在哈德兰脸上，这是近期内皮拉欧第
一次主动靠近他到适合接吻的距离，哈德兰压抑著加快的心跳与呼吸，僵硬得问：“怎么
了？”
“牠觉得你是牠的同类，我在观察你们两个的共通点。”皮拉欧纳闷地退开来，“你们长
得一点也不像。”
哈德兰得回私人空间，他掩住一丝惋惜，“海底很暗，我当时带着夜光石，探险队公会提
供的潜水衣跟牠的颜色很像。”
“大概是吧。”皮拉欧望向那个巨大的玻璃缸，里头已经有十数条不同的鱼种，都是难得
一见又极难捕捉的深海鱼，但没有一条是能吃的。
有时候，他在想，狩猎者的捕鱼技巧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虽然没抓到骑鱼，但我带了不少苹果鱼，我记得你不喜欢海潮鱼的味道。”哈德兰拖出
装满苹果鱼的鱼篓，“这些不够的话，我让马歇尔再拿一点过来。”
“已经很多了。”皮拉欧拎起几条活鱼塞入口中，目光扫过哈德兰的左手腕，那里的伤口
已经结痂，颜色比狩猎者的肤色还浅，是淡淡的粉色。
哈德兰注意到皮拉欧的视线，在渔人开口询问之前转移话题，“这种鱼叫什么名字？”
皮拉欧漫不经心地回头望向鱼缸，“龙干。牠们很温驯，是群居的生物，通常会一大群一
起出没。龙干的头部会发光，求偶的时候会用不同的方式闪烁光芒，吸引异性。”
哈德兰瞄了一眼渔人，清清喉咙，“那你们求偶是跳舞吗？”
皮拉欧抬眼，狩猎者镇定地对上他的视线。这个话题像一支柔软的羽毛，轻轻地用顶端抵
着他靠近锁骨的薄鳃，带着某种亲暱，不具威胁，却不容忽视。
自刺杀夜之后，这是狩猎者第一次正面试探他的态度，带着一整缸试图讨好他的深海鱼，
与对整个斯堪地联邦贵族圈的宣告。
皮拉欧凝视著哈德兰，缓缓地说：“跳舞，还有筑沙堡，如果确定缔结伴侣关系，就会赠
送蓝宝石匕首。”
那都是皮拉欧过去对哈德兰做过的事蹟。
对狩猎者而言，渔人的求爱曾经是唾手可得。
哈德兰眼角微抽，困难地咽下唾液，“渔人求偶，只会求一次吗？”
○
‘渔人求偶，只会求一次吗？’
他没有回答那个问题。
皮拉欧蹲在阳伞下，出神地凝望远方，那是哈德兰离开的方向。
“嘿，卢考夫。你好吗？”
皮拉欧下腹的伤处一抽，他抬起头，瑙鲁壮硕的身躯挡在他身前，遮住卢考夫的视线。
“瑙鲁。”卢考夫的声音有些僵硬，“让我跟皮拉欧单独谈谈好吗？”
“你知道我不能这么做。”瑙鲁摇摇头。
“就一下子。”卢考夫锲而不舍。
“不行。”
他们僵持一阵子，卢考夫败下阵来，他稍稍提高音量，用一种极不自然的声调道：“皮拉
欧，哈德兰叫我来向你道歉。我很抱歉那晚攻击你。”他的声调特别僵硬，仿佛这是他这
辈子第一次道歉。
他将藏在身后的玻璃罐递给瑙鲁，“请帮我转交这个给皮拉欧，这是我的赔礼。”
瑙鲁接过玻璃罐，卢考夫匆匆离开现场，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玻璃罐内是数尾七彩斑斓的彩蝶鱼，彩蝶鱼相当罕见而美丽，牠游动时，摆动的鱼鳍宛如
天上的彩虹，因而得名。
皮拉欧端详著那数尾彩蝶鱼，牠们的体型较大，也很健康，应该是生活在水位极深，远超
过人类活动范围的海域。彩蝶鱼平日藏在岩洞之中，每日不固定出洞觅食，要抓到这些彩
蝶鱼，必须要在岩洞外守株待兔，连渔人都得费上不少心力，因此在北之海域，彩蝶鱼通
常是渔人捕捉来讨好自己未来的伴侣。
皮拉欧感到五味杂陈，一时间无法决定要不要收下卢考夫特立独行的歉意。
卢考夫当晚的攻击完全是基于斯堪地联邦的立场，他不认为卢考夫在短短几日内就改变了
立场，就像他不会轻易原谅卢考夫那晚的火焚攻击。
显而易见，卢考夫的妥协是来自哈德兰的施压，哈德兰确实做到了对他的承诺，逼得卢考
夫在个人立场与友谊之间做选择。
他在伊尔达特与卢考夫相处过一段时日，也算得上共患难的交情。比起内敛的哈德兰，卢
考夫更加率直，不善于掩藏自己心思，对卢考夫而言，要违背自己的心意妥协于其他事必
定很难受。
他盯着那个玻璃罐，彩蝶鱼忽地跃出水面，阳光透过尾鳍在草地上映出一道浅浅的虹影，
又转瞬消逝。
就像送礼人眨眼绚烂的歉意。
他考虑良久，终究在回房时带走玻璃罐，将这几尾彩蝶鱼养在哈德兰的深海鱼大水缸。
这不代表他愿意原谅卢考夫，他只是——尝试同理卢考夫的妥协。
既然卢考夫为了哈德兰在个人立场与友谊之间选择了友谊，他也会在个人立场与感情之间
，为了哈德兰后退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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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皮真是个善良的孩子(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