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凝视深渊
四十八章　家
　　许至清很小的时候曾经和父母住过一次露营车，没有这么大，设备也没有这么齐全，
只是民宿为了吸引游客设置的卖点，说实在不过是个氛围特殊的卧室，但已经足以震撼当
时的许至清。他一直以来都以为车子不过就是个交通工具，是目的地与目的地之间暂时的
中继点，从没有想过原来“车子”也可以是“家”。
　　然后他父亲名气愈来愈大，愈来愈常在电话里说：“对不起，这个假日又回不了家了
。”还有几次的：“对不起，生日那天回不去，但工作结束后我会尽快回家的。”许至清
失望过，也曾经生过他父亲的气，有一次他甚至还趁著母亲还没从大学去接他偷偷从学校
溜走了，把他母亲吓得差点报警。好不容易找到人的时候，他人在距离学校有十多站公共汽车
站的车行，正缠着一个业务询问“房车”一辆多少钱──那时他不知道房车并不是可以当
房子的车──想知道他得存多久的钱，才能带着“家”去找他父亲。
　　事后他母亲狠狠骂了他一顿，又在听到他哽咽的解释时难得红了眼睛，不过哭的最惨
的还是当晚透过电话得知整件事始末的父亲。隔天清晨他便突然出现在家门口，抱着许至
清又哭了好久、好久。
　　等年纪大一点，许至清才清楚意识到重要的不是家，而是人，只要他和母亲去找他父
亲，他父亲就“回家了”。就像此时此刻，他人不在度过了大半辈子的公寓，也不在过去
半年让他找回了安全和归属感的 Caroline 基地，但他短暂找回了他的家，或者应该说是
他的家回到了他身边。
　　“虾仔？你、你怎么了？”
　　“不舒服吗？Sandy，面纸！”
　　“桌子下面的抽屉！”
　　没什么，许至清不能再更好了，洛基捏著一团卫生纸，像是在替他卸妆时那样一手捏
着他的下巴，一手轻轻柔柔地替他拭泪，Phi 则是在晃动的车子里努力维持自己的平衡，
从狭长流理台旁的小冰箱拿出一瓶柠檬水，艰困地倒在玻璃杯里递给许至清，之后慌慌张
张地拿擦手巾把洒出来的水擦干。
　　“怎么办怎么办？虾仔他水龙头坏掉了！”
　　“你这什么烂比喻，说的好像他漏──”
　　“姐！”
　　小小频频透过后照镜抛来担忧的眼神，Sandy 则是默默看了过来，脸上似乎带着了然
。许至清揉揉眼睛，抱了洛基一下，接着是 Phi，然后不满足地把两个人同时拉近自己臂
弯中，把脸埋进洛基的领口。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们似乎都瘦了一点，抱在怀里能
更明显地感觉到骨头和关节。
　　“你们，”许至清终于能说出话来，“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
　　整车子的人都静默了一会，接着 Sandy 轻轻笑了一声，回答他的则是洛基。
　　“你哭成这样，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我有盯着我姐吃饭，不过洛基跟 Sandy 我就不知道了，你也知道他们。”
　　“你别造谣啊，小 Phi，我还是懂得照顾自己的，最多就是没吃早餐，但我怀疑
Sandy 根本整天都在弄她的广播，没时间像我们凡人这样定时摄取养分。”
　　“我好歹还是有晒一下太阳的。”
　　“然后行光合作用吗──唉唷，虾仔，你这样眼睛会瞎掉的！”
　　“不、不会。等一下就好，不用浪费卫生纸。”
　　洛基敲了下他的脑袋，“浪费个头，人家卫生纸能达成自己的使命很荣幸好吗？还说
我们没好好吃饭，你一看就没好好睡觉，而且最近你都没晨跑了吧？好像一个星期没看到
你了。”
　　“我们都很担心喔。”Phi 接着说。
　　“小 Phi 每天都要问一次‘虾仔怎么了’。”小小补充，“前几天他还哭了，说他
很懊恼一开始你天天来看我们的时候，怎么没有问你到底住在哪里，我们该怎么去找你。
”
　　“本来就是嘛。”Phi 努着嘴说：“就算是老大要虾仔看着我们的，我们本来也不该
单方面──”
　　这一次蔓延的沉默更久、也更重，许至清松开下意识捏起的拳头，看着车上每个人黯
淡下来的表情。他曾见过他们消沉的模样，却未曾从他们身上感受到这样全然的慌乱。听
到陈羽心死前录音的时候、知道方老师出事的时候，甚至是铃铛和 Sue 的消息走漏的时
候，他们至少还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就算找不到方向，郑楚仁也总会站在最前方，替他们
领路。
　　不是想单方面仰赖郑楚仁，只是他在他们心中的地位毕竟是不同的。
　　“是妳把大家集合起来的吗，Sandy？”许至清把手盖在洛基手背上，然后摸了摸
Phi 的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Phi 殷切地看向副驾驶座，看来对发生了什么事还不知情，洛基靠着他的身体则是有
一瞬间僵硬，不知道是知道了什么，还是猜到了什么。许至清对上 Sandy 的眼睛，虽然
她板著一张看似平静的脸，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异样，许至清不知怎么地就是能看出她的动
摇。也许是经常猜测郑楚仁想法训练出的能力吧，有时候他觉得郑楚仁比他都要像是个演
员。
　　“等开到停车的地方我再和你们说。倒是虾仔，你最什么会在茶室那里？”
　　“你们怎么会知道要去那找我？”许至清问。
　　“你知道老郑也给了我联络他的方式，但我约到的却是他的朋友，他说他是茶室老板
的姪子，今天早上看到你进了他们店里。”
　　许至清点点头，“我去问关于老大的事，上星期我也约了老大，但他没有出现，我就
想到了他去过很多次的茶室。”
　　这好像还是他第一次对他们说谎，许至清一直以来虽然不喜欢谎言，却很擅长在短时
间内想出合理的虚构故事，之后面不改色的说出来。擅长即兴演出的人大概都是天生的骗
子，他甚至不用多花一秒思考，便混合虚实给了 Sandy 这个答案，配合著仿佛努力掩饰
住的勉强。
　　“他说了什么？”
　　“大概和你要跟大家说的一样。”许至清轻声说。
　　洛基扭头看向他，Phi 则是视线在他和 Sandy 之间游移。
　　“你们别再拐弯抹角下去了。”小小插话，似乎是意识到自己下意识踩深了油门，车
子在短暂超速之后慢下来，“我们也不是第一天认识老大，如果他放了你跟虾仔鸽子……
他去把责任揽下来了吧？”
　　“我有……打听到一些消息。”洛基的语气是许至清没有听过的冷，仿佛不这样割去
习惯性展露的情绪，就会控制不住自己勉强维持的冷静。
　　Sandy 沉默了好一会，最后揉着眉心说：“基本上可以确定，他把我们送他的一些东
西托人转交给我了。”
　　“是什么时候的事？”许至清连忙问。
　　“今天一早。”
　　许至清咬住下唇，郑楚仁做事一向都是周延的，要把东西还给他们，就不会让他们在
得知他的意图后有机会阻止他。林洛雨也说郑楚仁不久前被带走了，他一定是打算这一次
就向陈忠义自首吧。他还有多少时间？一天是否足够？
　　“……他觉得这样我们会开心吗？”
　　“我们一直以来也太依赖老大了，他才会这样觉得自己必须替每个人扛下责任。”
　　“责任？可是这样 Sue 和铃铛会怎么想？”
　　“铃铛的状态如果被关……老大一定也是想不到其他办法了。”
　　“可是──就算是这样也不该──啊，我不知道了，与其这样被他不讲道理地保护，
我宁可一起进去吃牢饭。”
　　“你？你进哪个监狱都是被针对的份，真的要选也应该是我吧，至少我在国外还有亲
戚，可以多少出一点力来保证我的安全。”
　　“安全？前几年被逮捕那些真正的外国人哪个出来过了？更何况你只有这里的国籍，
要是闹得更严重，被当成叛国的间谍怎么办？”
　　“我年纪最小，如果我──”
　　“不行！你成年没多久，怎么可能让你在那种地方过上几年？”
　　“那你们就可以了吗？老大就可以了吗？”
　　等许至清回过神，车上其他四个人已经因为谁最适合顶罪吵了起来，洛基语气难得激
动，Phi 全身都在发抖，后照镜中的小小脸上都是泪水，但没有挪出手拭泪，Sandy 则是
别过头揉着太阳穴，浓黑的眉毛拧在一起。
　　许至清用力拍响了手。
　　“就算你们想替老大顶罪，”在他们倏地停止说话的空档中，许至清稳著语气说：“
你们能拿出比他更多的证据吗？”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需要说话，他们几个一点和 Caroline 有关的证据都没有留下
来，那是郑楚仁一直以来严格执行的规矩。
　　“就算有证据也没什么意义，逮捕你们能够带来的效益和逮捕老大差太多了。”
　　除非有一个身分特殊的人，一个虽然无法带来金钱上的利益，但示范效果更好的人。
　　“单纯把自己送上门是没有用的。”
　　不过敌人的敌人可以利用。
　　“那要怎么办？”Phi 茫然地问，声音像是刚变声的男孩子一样走在迸裂开的边缘，
“我们还能怎么办？之前方老师──”
　　“这不是能用真相击破的问题，因为罪名是真的，我们确实违法了。”许至清揉揉
Phi 长了一些的头发，“我们做的是对的，只是在法律上是有罪的。”
　　“很多人支持我们──”
　　“可是他们敢做到多少，又能做到多少？有些人就算曾有很多支持者，曾经帮助过许
多人，最后还是被送进了监狱。”
　　在场唯一知道他身分的 Sandy 突然瞇着眼睛扫过来，“你想做什么，虾仔？”
　　许至清摇摇头，对她安抚地笑了笑。
　　“我也想了很久了，一直想不到该怎么办，就算跟你们一样考虑过要顶罪，也还是不
知道该怎么确保自己能把老大换出来。万一我只是跟着他一起被关，就没有人摧你们吃早
餐了。”
　　Sandy 看起来放心了一点，也许是她自己也考虑过这个问题，却没找到解决办法。许
至清轻轻叹了口气，挂上一抹笑容。
　　“先吃晚餐？肚子填饱了才有力气思考，大家一起来想想我们能做什么。”
　　就到今天为止，以后他一定不会再对他们说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