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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澄 羡澄,不喜勿入
【湛羡澄】我心匪石㈠
蓝湛上山的时候,江逍正下山。
十八九岁的少年人,穿了一身暗紫色的劲装,身背长剑,腰间悬了一枚精精巧巧的银铃,
面孔尚还青涩,但看眼神和气度,却又是成熟的了。
他大概有四五年没见江逍了,这次见的时候,才发现孩子的变化是很大的。这张面孔和四
五年前更为稚嫩的面孔重合,竟有很多地方没办法完全重叠。
蓝湛细细打量著江逍——这个孩子,长得像他而不太像他。江逍小的时候生得与故人相似
些,大了之后除了眉眼,近乎没有一丝故人的影子了。气质不像他们中的任意一个,反倒
自成风骨。
“父亲。”江逍走到蓝湛停留的那一处台阶,向蓝湛行了个礼。同故人一般无二的杏眼里
也是恭恭敬敬的,但没有什么寻常父子之间该有的亲密温度。
“你去……看过你爹亲了?”蓝湛不知道说什么,便只好没话找话起来。
“嗯,”江逍的目光温和起来,又有了少年人的活泼与风采,“方才……我同阿爹讲了讲
这一年来的遭遇。”
故人去后,江逍年年都会来此祭拜,蓝湛长年在外游历,每个月却都会来这里看看,好巧
不巧的,过去那么多年里,父子俩竟一次都没有碰上。
他缺席了儿子的童年,又因此不可避免地缺席他此后的每一段人生。他有时候想同这个孩
子说说话,又不知道以什么立场和身份去开口——他们是父子,但除了单纯的血缘,好像
没有任何亲密的情感联系。
“父亲也上山看阿爹吗?”
“嗯。”蓝湛的手里提了个食盒,内中摆了一盅莲藕排骨汤,并几样云梦特色的小吃,故
人少年时代应是好酒的,后来除了必要的交际,几乎不碰什么酒。但蓝湛还是带了姑苏的
天子笑来——他恍惚记得故人极年少之时来姑苏求学时,是同他师兄一道喝的这个酒。
“父亲快去吧,阿爹许是等您一会儿了呢。”江逍说道,“阿爹嫌我聒噪,扰他清净,我
便不再上去烦他了。父亲,我这便走了。”
说著又行了个礼,不待蓝湛反应,抬脚下山去了。蓝湛张了张口,原是想要挽留这个孩子
,到底没有说出口。他站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看那孩子渐行渐远的背影,方才转身,继
续向山上去了。
山是一座寂静肃穆的山,是云梦江氏的祖坟所在地。只是祖坟在山的这一头,故人的陵寝
却不在他们一处,而是孤零零地在山的那一头的梅树林里——地址是现今云梦江氏的宗主
江观鹤选的。
山道一路向林中蔓延,他拾级而上,觉得自己好像回想了一路往昔种种,脑子里又似空茫
茫一片,什么都没想。
有什么好想呢?没什么好想的。他与他之间,关系最好的时候也只是相敬如宾,兴许有许
多次更进一步的机会,他心底里想着另一位故人,便生生把那丝丝不合时宜的别样情愫压
下去了。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他那时对自己说,并固执地觉得那些跳脱的悸动不过是结了契的乾坤间野蛮的吸引,到头
来却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故人倒是真的“我心匪石,不可转也”,他却不是。所以故人走得潇洒,而他在一切走向
不可挽回之后才追悔莫及。
现在却没什么好想,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恍恍惚惚地向上走着,直到山道尽头。他望着渐渐清晰的碑,心思逐渐清明起来。
四围被打理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碑前放了一束新鲜的荷花,想是方才江逍带上来的。这
个时节,还保有这样新鲜的荷花的,也只有莲花坞了。
蓝湛轻轻放下手中的食盒,将内中吃食一样一样地拿出来,轻轻地放在碑前。他张了张口
,又不知说些什么。只好伸出手来,轻轻抚摸著冰冷的石碑。
碑是无字碑。故人一生,是非功过,没有任何人有资格评说。
碑下也没有故人遗骸,只是个空落落的衣冠冢,三毒与随便都不在这里。
蓝湛有时候想,故人未免太过决绝。
他说活着就是无穷无止的受罪,这罪受到他这一世为止,下辈子就不用继续了,便真的自
行兵解,肉身消弭,魂飞魄散,归于虚无。
他病入膏肓的时候找了能工巧匠来,熔解三毒与随便,重铸成剑,取名为“无我”。
那对近乎陪伴了他一生的银铃也没有留下,同“陈情”一道毁了个干净。
真的一丝念想也不给人留下。
他将额头轻轻地抵在那冷硬的碑上,仿佛这样子,就能够触碰故人的灵魂。
江澄去后,起先他日日问灵,后来才肯相信,故人是真的不会来了。再后来他游历四海,
想着去搜集那些飘散的魂魄,到底也没有成功,只在莲花坞和乱葬岗收集到一些还未散尽
的残魂,此后再无所获。
他有时候那么恨故人的这种决绝,却又觉得自己没有立场去恨。
他们当夫妻当了十多年,关系最好的时候也只是相敬如宾。
山风里,蓝湛重重地叹了口气。他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想,直到
那一碗冒热气的汤渐渐变凉。
天色渐晚,蓝湛收拾了东西,最后轻轻摸了摸那座无字碑。
“改天我再来看你。”
他次次如此,来了便安安静静靠在碑上,待一会儿又离去。
行至山脚,却见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蓝湛见江逍安安静静地坐在山脚的小茶馆里,面前摆了一壶茶。少年人手中把玩着一只粗
糙的瓷杯,神游天外,不知在想些什么。见他下山来,遥遥地喊:“父亲!”
常年在蓝家掌罚掌家教的蓝湛下意识地皱了眉,眉心又很快地舒展开——罢了。
他走到江逍对面坐下,江逍推了杯茶过来。
山野之地的茶不会好到哪里去,他只略微抿了一口便放下了。
“我听江宗主说,你前些日子,去了西域。”
“大漠风光极好。”江逍说,“与云梦姑苏完全不一样的风光。”
江逍将他的所见所闻细细地说了,末了,又道,“我在旅行途中,遇见了一个人,阿爹,
您猜是谁?”
蓝湛摇了摇头。
“是我这柄剑的锻造者。”
江逍将手放在剑柄上,如同握住了一个知己的手。
“她是去西域找传说中的陨铁的。那位姓白的铸剑高手,想要打造一柄灭邪魔的神兵。我
同她一道,花了七七四十九天,终于在大漠的地下皇宫里找到了传说中的陨铁。她允诺我
,神兵铸成之后赠予我。”
“她还说,迄今为止她铸过最好的剑,是我手中的‘无我’,但那件神兵,指不定超过无
我。”
“我想着,到时候把它转赠给月牙儿。我有‘无我’就够了。”
“父亲,这柄剑,是阿爹走之前,多方打听,特地寻了铸剑世家青州白氏的家主替我打造
的。我后来才知道,这剑是熔了随便和三毒打造出来的。”江逍握紧剑柄,极爽利地抽出
剑来,刹时寒光照亮了这略昏暗的茶馆。剑是一把秀气精致的剑,却不是一把温润和气的
剑。这剑比之三毒自然平和许多,但依然是锋芒毕露、尖刻凛冽的,兴许还多了一丝其他
意味——像随便,有少年不羁的意气,也有浪迹天涯的落拓,蓝湛望着这柄剑,如同看到
过去两年里仗剑天涯的儿子的身影,也仿佛看到了故人梦想里的另一种人生。
“阿爹让我自己给它取个名字,我想了很久,还没有想到一个合意的名字,最后我去求阿
爹,让他给我的剑赐名。”
“阿爹说,就叫它——无我。”
我执为根,生诸烦恼,若不执我,无烦恼故。*
无我无执,洗尽三毒。
原是如此。
蓝湛听了,静默半晌,终是点了点头,表情也不由得温和起来,唇角甚至挂了一抹若有若
无的笑意。
“你阿爹取的这个名字,很好。”他轻轻抚摸著自己腰间的那个锦囊,如同抚摸爱人,“
真的是个好名字。”
他缺失的过去里,幼年的江澄曾给自己的爱宠取过一些上不得台面的破名字,什么茉莉妃
妃小爱,给自个儿剑取的名字又有些一语成谶的意味,独独留给儿子的两个名字,却是好
的不能再好的,仿佛寄托了他的某些希冀,也仿佛承载了他和另一位故人年少时的梦。
“还有一事……阿爹走之前说,我的剑和我的名都是他取的,而我的字,应由父亲定夺。
”
蓝湛抬眼,再次细细打量眼前的少年人。鼻子像他,嘴巴像他,面部的轮廓也像他——除
了眉眼,他是真的一点都不像江澄。
蓝忘机惆怅起来,但又没有办法怨恨这命运。
他好像总是如此,总是把握不好那些当下,时常在将来时追忆过去,但那也只徒增惘然罢
了。
江逍静静看着他,似是等他说话。蓝湛张了张口,说出的话却是不合时宜的。
“接下去,你将去到哪里?”
江逍一愣,倒是没想到他这么问。
“尚未想好,许是去凌表哥那里,许是回莲花坞,等过了冠礼,再出海去寻寻蓬莱。下月
初三凌表哥和观鹤师兄打算在莲花坞替我办冠礼,父亲,我想您来。”
“我会去的。”蓝湛郑重说道,“不知不觉……你竟也这么大了。”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的。”江逍笑了起来,“前些天,我去了一趟云深不知处,见到了月
牙儿,没想到月牙儿也这么大了。”
“淼儿,”蓝湛心头一跳,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我晓得。”
“父亲,阿爹求仁得仁,您别让他为难。月牙儿那么小就没了爹亲……她现在一个人在云
深不知处,虽然有叔公和伯伯他们疼爱,但到底是寂寞的。”
“淼儿,”蓝湛的声音近乎疲惫了,“我晓得,我晓得。”
【湛羡澄】我心匪石(二)
江澄和蓝湛不像是一对寻常夫妻。如果有得选择,他们也不会成为夫妻。
蓝湛可以说是被逼着同江澄成的亲,江澄则是为了家族利益。当年蓝湛为了魏婴打伤蓝家
三十三位长老,总要给个交代。蓝家容不下蓝忘机,蓝启仁没有办法,只好将他送走。江
澄那时重建江家,虽然有眉山虞氏帮扶,但眉山虞氏向来中立保守,虽然实力强劲却几乎
不与其他仙门世家来往,江澄要让江氏回归仙门顶峰,虞氏的帮扶显然是不够的。蓝启仁
要给蓝湛寻个过得去的容身之处,江澄要一个强有力的盟友,江氏蓝氏因此一拍即合。而
要蓝湛名正言顺地去莲花坞,也只有与江澄成亲。蓝启仁那时是有其他心思的,他觉得,
没有回应的情谊总有消磨殆尽的一天,他的侄子总归能够渐渐放下的。人总得向前看,等
蓝湛这孩子成了亲,对故去之人的执著总会渐渐放下。何况……江澄与魏婴有旧,少年宗
主明面上对魏婴恨极,其实他们有过一段极缱绻的过往,他们甚至还有过一个没能活下来
的孩子。蓝启仁知晓后说江澄糊涂,但看少年人过于削瘦的肩膀,只能深重地叹气。他想
,蓝湛在莲花坞,总是能够窥见心上人的真实心意,而云梦年轻的宗主是个好孩子,有一
颗极坚韧的心,他兴许放不下过往,但总归能把过去了的爱恨情仇放在心内的一边,去过
好未来的日子。两人初时不见得有多好,但总有走到一起的一天。
江澄魏婴几年前在蓝家求学时,魏婴过于耀眼的锋芒总是把江澄的遮住,云梦江氏经覆灭
到重生花了不过三年时间,蓝启仁才发现,原先被他忽略的小江宗主,才是那个更令人惊
叹的少年。蓝湛比他大一两岁,还像个孩子,而他们那一辈里算小的江澄,却已经是一个
能够肩负起一宗的大人了。他也算这个孩子的老师与长辈,总是怜惜这个过早承担太多东
西的少年人的。
很多年后他想,是自己看错了。他看轻了蓝湛的执著,也看轻了江澄所受的深重苦难。但
是那时故人身影早已消散,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他当时只想着,事在人为,只要他们一处,事情总归有转机。
那时蓝湛不愿成亲,蓝启仁便差人压着那时还年轻的蓝二公子去云梦。江澄愿意同蓝湛成
亲吗?也是不愿的,但他没办法,只好愿意去尝试。他们的那一次婚礼像是闹剧,拜堂拜
到一半,新郎就跑了出去。所幸最后蓝启仁亲自压着他回了来,才草草结束了那婚礼,不
至于弄得太难看。
他们既有了夫妻之名,在很长久的一段时间里也没有夫妻之实。蓝湛在某些方面很奇怪,
他爱慕魏婴,便要像极保守的女子一般守身如玉。江澄几年前同魏婴结过契,魏婴死后他
的标记就散得一干二净。最早以前他靠凝香丹抑制情汛,与魏婴结契后有魏婴,魏婴身死
道消魂飞魄散,他不过再拾起凝香丹而已。
但江澄同蓝湛婚后第二年,魏婴生日,蓝湛去乱葬岗祭拜,在嶙峋白骨间喝了酒,回莲花
坞后想起魏婴的死与自己闹剧似的婚姻,便与江澄起了争执,原先只是吵架,后来不知是
谁先拔了剑动了武,莲花坞上下没人敢来阻拦。许是天子笑得催化,也许是动荡的心境,
蓝湛最后竟提早来了情汛。他同江澄的那场争吵最后在卧房的床上结束。
江澄和蓝湛都厌恶乾坤的互相吸引,否则就没有后来种种的事情与过错——那一晚,蓝湛
彻底标记了江澄。
发了情的天干是很可怕的,何况是蓝湛这样年纪轻轻就功力不凡的天干。江澄身手也很好
的,但可惜在他是个地坤,空气里天干的信香太过浓郁,他迷迷瞪瞪,根本没有还手反抗
的余力。
发了情的天干没有理智,只想逮着地坤纠缠一处。倘若蓝湛没有喝酒,兴许还能在要紧关
头克制自己,但他那时太不清醒了,血液里属于天干的暴烈因子完全控制了他,他便捉著
江澄压在床上,一点都不雅正地撕了两人的衣服,只顺着天性摸到地坤的那处,想要进去
,想要标记。
蓝湛的信香是檀香,同魏婴身上的幽昙香气完全不一样,蓝湛也与魏婴长得完全不一样。
但那时江澄也迷怔了,竟把眼前人当作故人。蓝湛的动作太不温柔,他很痛,又挣脱不开
。他们两个人的第一次鲜血淋漓,毫无温情缱绻可言。
后来江澄竟从痛里得出一些舒爽来,他攀著蓝湛的背,随着身上人的动作喘息呻吟。他陷
在情欲里,如同陷进泥潭,想着要人拉一把才好,他只好求助情人,像以前许多次一样。
“魏婴!”江澄似是极痛苦又极欢愉地喊道,声音不轻不重,带着丝丝沙哑。
只一声,蓝湛瞬间清醒了,他见自己此时情景,吓了一跳,立马就要从江澄体内退出去,
却听江澄又喊“师兄”,又喊“魏婴”,一边攀着他的背,死死往自己身上压。
江澄身上的莲花香明明是清清淡淡的,又好像浓郁到无孔不入。他扭著腰肢,呻吟著,喘
息著,断断续续地喊著“魏婴”,“魏无羡”,眼角绯红一片,他本就生得极白极净,现
下如上了胭脂,看上去绮丽柔媚极了。他的动作也是柔媚的,没有丝毫青涩的意味,像是
被人肏熟了的样子。蓝湛在那一刻突然福至心灵,仿佛明白了什么。
魏婴死前很长一段时间,都呆在乱葬岗,表面上是叛出江家了,但是仙门百家却都施压江
澄,让他带头围剿这个鬼道祖师,江澄拖了许久,底下便有传言说,云梦江氏的宗主与夷
陵老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又一天干一地坤的,怕是早就有染。后来江澄带头上乱葬岗围
剿了,那流言才渐渐没了。
原来那流言不是假的。
蓝湛那时突然生出些不合时宜的愤懑与不甘,脑子里又不清不楚起来,如同一罐浆糊。他
俯下身去,堵住了江宗主呻吟喊人的嘴,一边律动着,挺进江澄身体深处那个隐秘的、亟
待打开的小口。
江澄缠着他,他也缠着江澄,在泄出来的瞬间,他偏过头去,死死咬住了江氏宗主后颈滚
烫的腺体,直到那一处被咬得鲜血淋漓。
那一次的情汛很长,他们都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过了三天。江澄虚弱得起不来,而蓝湛彻
底清醒后的瞬间就闭关思过,待他终于结束闭关思过,已是三月后临近年关。
那日他去找江澄,江氏宗主裹在厚厚的狐裘里,忙得脚不沾地,脸却是极苍白的,有些病
弱的意味。他原先是要回云深的,却被江澄喊住了。
原来他们有了一个孩子。江澄身体不好,那孩子不能拿走,若是强行拿走,他自己也要吃
极大苦头。何况他也没有拿走的道理,江氏到他这一辈,正房只剩他一个人,他需要继承
人,而蓝氏也是想要孙辈的,他们成婚前就约定过,生下的第一个孩子入江氏的族谱,后
面的孩子一缕姓蓝,算蓝家人。
江澄说完就挥挥手,也不待蓝湛反应,就赶他走——他知晓蓝湛是要回蓝家的,他也没有
留人下来过年的意思。
蓝湛回去以后还是把江澄有孕的事情同蓝启仁和蓝曦臣说了,年没过完就给赶回了云梦。
孕期的地坤需要他的天干的安抚,对地坤和胎儿都好。起先他闭了三个月的关已让江澄吃
尽苦头,后面总不能这样了。
蓝湛那时已经不知悲喜了,他自觉不爱江澄,但又和他有了孩子,而江澄不爱他,却还成
了他的地坤。他们都爱着一个人,他求而不得,江澄得而复失,有一瞬间,他对江澄生起
了一种同病相怜的苍凉感,但也只是一瞬而已。
他又想魏婴,觉得自己对不起无缘的爱人。很多年以后尘埃落定,蓝湛想,那么多年来他
未必真的对魏婴念念不忘至此,只不过不甘心罢了,那样一种不甘心又成就了此后种种。
但那一年他至少安安分分地呆在江家,江澄和蓝湛知道彼此看对方不顺眼,便尽量维持着
一个稳定的距离,除了必要的乾坤安抚,几乎不接触。关系总归缓和了许多的,那也很好
了。
江澄的童年算不得幸福,江枫眠和虞紫鸢是一对出了名的怨偶,偏偏又不愿潇潇洒洒地放
弃彼此,两人纠缠数年,争争吵吵一辈子,最后竟也一起共赴黄泉。畸形的家庭与父母间
水火不容的夫妻关系是给了江澄很大创伤的,他脾气孤高、多疑,又嘴硬心软,很难说不
受这样古怪的家庭影响,是以,他想着不能让儿子也像自己——这个孩子,至少是要在一
个相对和谐的家庭环境里长大,即便父母不恩爱,但也要足够平和,让他不对“家”这个
存在患得患失。
那一日,江澄怀里抱着刚出生没多久的江逍坐在床上,苍白著脸哄那孩子睡觉,蓝湛在江
澄生产后第一次去看他,也只站在床边,像一根杵著的木头。江澄哄睡着了江逍,原想把
他交给奶娘,但看到杵在一边的蓝忘机,便不由自主地把孩子递进了蓝湛的怀里。蓝湛一
惊,如同接到了什么烫手山芋,立马就想抛掉。
“蓝忘机,我们再怎么相看两厌,孩子到底是你的。”江澄压低声音道,“你是他父亲。
”
蓝湛沉默许久。
怀中婴儿被抱得不舒服了,小脸皱成一团,似要哭起来,他只得手忙脚乱地在奶娘的指示
下抱好他。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即便这孩子现今才刚刚出生,像只皱巴巴的小老鼠,但他和他之
间就是有一种血脉相连的亲密感。蓝湛的心底柔软开来,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忘了自己的
不甘、愤怒与悲痛。他轻轻拍著这个孩子,看他慢慢慢慢地睡熟。江澄就这么看着他们,
脸上的笑是淡淡的,眼底却有泪意。
三年前,他在一个大雪天生下过一个小姑娘,那个小小的婴儿,如果能够长大,将会是一
个极漂亮聪慧的孩子,可惜的是,那孩子生下来便是个死胎。江澄还是给她取了个好名字
,叫魏双。
“双”是个好字,是一种他得不到圆满,但他很喜欢。
那个冬天很长,他才十九岁,还没有从亲眼看着魏婴被百鬼吞噬的可怕图景里缓过来,就
又不得不面对他们的小女儿离开的事实。他苍白著脸抱了那个孩子一整天,然后让人火化
了。后来他把那个装了骨灰的瓷盒埋进了多年前他与魏婴一起栽的枇杷树下,立了一块小
小的碑。
现今他还贴身带着一个小瓷瓶,那里有他们的女儿的一小撮骨灰。
蓝湛抱够了孩子,奶娘便接过了那个睡得深沉婴儿出去了,留他们两人说话。蓝湛原先也
是要走的,却被江澄叫住了名字。
“蓝湛,我们这个样子不太好。”
蓝湛迷惑地看了他一眼。
“我是说,我们这样子的关系,对孩子的成长不太好,我想你明白的。”
仙门百家的流言里,云梦江氏的那对夫妻是怨偶,姑苏蓝氏的宗主同他夫人不是怨偶却也
古古怪怪。蓝湛和蓝涣的童年也是不幸的。
“要我们两个相亲相爱是不可能的,我只求一个相敬如宾,至少,别再一见面就吵架了。
我收一收我的脾气,你也适当地变一变吧。现今叔父也允你回蓝家生活,你若不喜欢云梦
,觉得在这里看我不顺眼,便回去吧,届时我们真正有所接触左不过那几个日子,见面的
时候,彼此都退让一步,别让这孩子觉得自己的出生是个错误。”
江澄素日里表情惯是孤高冷傲的,现如今柔和了下来,终于有了些许地坤柔软脆弱的意味
,是很让人怜惜的。
蓝湛闭上双眼,忽略心底那丝丝悸动,继而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出去。
江逍后来在云深生活半年,在莲花坞又生活半年。他小的时候不明白,问大伯为什么别的
孩子父母都在一起照顾孩子,他却是分两头被照顾著,一年里只有极偶尔的时候,父亲和
爹爹才会一起照顾他。蓝曦臣只好同他说,他的父亲和爹爹各自有事要忙,没有办法总是
在一起照顾他,但是他们都是很爱你的。江逍大了一些后听了些许民间故事,故事里永远
逃不过那些缠绵的爱恨情仇,他又问父亲和爹爹们相爱吗?蓝曦臣不好回答,便次次岔开
话题去。久而久之,江逍也不问了。
但那些年岁,到底也算是江澄和蓝湛之间关系最缓和的年岁。有的时候,他们甚至还能一
起带着江逍和金凌逛街。
那大概是江逍五岁的时候,这一年蓝湛被蓝启仁赶到云梦过的年。江家过年和蓝家过年很
不一样,蓝家过个年都雅雅正正安安静静,江家是真的很世俗的那种热闹,半点没有修仙
世家的样子。年前一部分江氏门生回家团圆,大部分都留下来一道过年。江氏祖上游侠出
生,延续到江澄这里,也还是游侠风范。门生子弟没有什么森严的等级和弯弯绕绕的心思
,大家都和和气气开开心心。除夕夜的时候闹哄哄地在一起吃肉喝酒戏耍,兴致上来了就
比划比划,全当吃饭的助兴。新年前后的这些天,江澄也对门生子弟们格外宽松一些。
江家当年遭遇灭门之灾,满门一百八十八口人,最终只逃出了江氏姊弟三人,后来江澄重
建江家的时候,眉山虞氏帮了些忙,但是门生的召集与动员,都是江澄一个人撑下来的。
这些门生多是外姓散修,偶有几个是江氏极远的亲戚。江澄将他们招进门的时候说,愿意
改姓江的就改姓江,不愿意的不改也罢,一样学江氏的功法剑式。这些新人陪着他在射日
之征中杀出一条血路,又与他一道复兴江家,他是很感激敬重的。
这些天里,他自己也放松了不少。整整一年运筹帷幄操持一派宗门是非常累人的,何况他
还要抽出时间来教养金凌和江逍。
江澄一个人重建江家的时候才十七岁,算他们那一辈里最小的几个孩子之一,还是一个地
坤,却已经能独自肩负起一个七零八落的家族,带着一批新收的门生在射日之征中杀出一
条血路,在射日之征后又几乎一个人领着他们复兴了江家——甚至把江家发展得比他爹在
时都好。现在也才二十三岁,却几乎已经能和其他三家的家主比肩了。为了光复江家,他
所有的付出与辛酸不足为外人道也。蓝湛也不清楚,他们虽是正经结了契的乾坤,关系却
疏远得可以。很多年后蓝湛也只记得那些年里兄长和叔父的一句句嘱托——
“忘机,江宗主过得不容易,你待他好一些。”
他不清楚他们所谓的好,是什么样的好。是一个天干对地坤的好?还是一个情人对另一个
情人的好?他厌恶乾坤间的生理本能,又觉得自己心上有人,永远都不会对那个“杀死”
他心上人的人生出情人之爱,何况这人还与心上人有旧——他看向江澄的时候,觉得他们
之间是永远不会产生这种怜惜与爱护的。
但后来,他们相处的时候,他会忍不住对江澄好一些,他将此归为一对已互相标记的乾坤
本能。
元宵的时候,江澄一手牵着金凌,另一手牵着江逍,打算带他们出门游玩。元宵的夜晚总
是热闹,金凌和江逍一人提一盏江澄亲手扎的兔子灯笼,另一只手又乖乖地牵着他。蓝湛
本要回云深,但在门口见到了他们三人,被江逍缠住了。那孩子要他一起。蓝湛没办法,
只好跟着一起去。路上人熙熙攘攘,江澄虽然在他们身上放了护身符与追踪符,到底还是
怕他们走丢。最后同蓝湛一人抱一个孩子,在人群里艰难地穿梭。
云梦城城东有一家月老庙,元宵佳节,不少年轻姑娘去求姻缘。庙外也时常有算命的摊子
。他们四个经过那里的时候,不少人围着那几个摊子算姻缘。只有一个老和尚安安静静地
坐在一边的茶棚里,一脸恬淡地笑看这些红尘男女。庙附近有一处卖面具的摊贩,金凌和
江逍吵着要扮鬼面,蓝湛对他们的活动兴致缺缺,见那面具摊子周围人少,便不想去了。
江澄嘴上说著再囉嗦就打断他们的腿,却一手牵了一个,慢悠悠地去那面具摊子处。蓝湛
就去了老和尚坐着的那处茶棚,在他边上挑了一处坐下。
蓝湛再去看不远处的人群,江澄和两个孩子也不见了影。蓝湛缺乏去找他们的兴致,想着
在此地停留片刻,就回莲花坞同江主事通报一声,再回云深不知处。
他就著一壶粗茶,开始想一些心事,很多都是少年时代的绮思,或与魏婴接触的经历。但
越细想越发现,他有些想不清魏婴的模样了,他爱慕的少年在记忆里逐渐变得模糊、苍白
。
蓝湛感觉到恐慌。
“施主,”这时,苍老的声音从边上传来,原是老和尚在叫他,“施主因何愁苦啊?”
“老衲虽然远离红尘俗世近五十载,但早些年游历人间的时候,倒是听了一个故事。今儿
个应景,便同施主讲讲,想着也能替施主答疑解惑。”
“说这世间,原有一对苦命鸳鸯。第一世的时候,这对苦命鸳鸯生作了一对天干,为世道
不容,生生被拆散。两人约定,转世后一做天干一做地坤,再不济做一对普通的中庸夫妻
。一约既定,笑着共赴黄泉。第二世的时候,果真一人成了天干一人成了地坤,两人青梅
竹马两小无猜。那天干是少年英才,地坤也惊才绝绝。后来一人成了文状元,一人成了武
状元。金榜题名的快乐后来成了悲剧,那地坤在殿上被天子相中,头天还是人人称颂的武
状元,隔天就成了天子亲封的贵妃。那天干一生未娶,为此王朝鞠躬尽瘁至天命之年,郁
郁而终,那地坤知道了,后来也一道白绫了此生,两人阴间相遇,再约定转世时要纠缠在
一起。他们的感情打动了司命的神君,神君说,若他们有一世能真的成一对相携相伴白头
偕老的夫妻,此后每一次转世便都能在一起。谁知道后来他们又转世八次,没有一次真的
走到一起。不是君生我未生,就是恨不相逢未嫁时。这一世看着倒是成了,但又好像没有
成。”
蓝湛耐著性子听老和尚絮絮叨叨地讲这故事,想这走向像是很久之前他没收的魏婴的一本
话本的内容。他当老和尚尘心未改,胡乱地听了。谁知那和尚讲完,话风一转,竟转到他
身上。
“施主,怜取眼前人呐。”
“眼前人非心上人。”蓝湛沉声道,他与江澄,能做到的最好就是不相看两厌。
老和尚也没有回答他,一下一下摩挲著掌中的菩提串,过了片刻才道,“你心上人心里是
你眼前人,你眼前人心里是你心上人,但你眼前人心里未必没有你,你心里也未必没有眼
前人。施主,人活一世,当在适当时间放下我执,莫在将来徒增后悔。”
“你将来……还会有一个小女儿,生得玉雪可爱、聪明伶俐,但是命不太好。”
“恐有年幼失恃的风险。”
蓝湛目光一凝,“方丈慎言。”
老和尚混浊的眼看向他,笑着摇摇头。恰在这时江澄牵着两个孩子走了过来,人潮涌动,
江澄的眉头皱着,一边低下头嘱咐两个孩子牵紧他的手。面具是买到了,被孩子们斜斜地
带在小脑袋上。江澄远远地看到茶棚里端坐着的蓝湛,眉头皱得更深了,似有些不快。他
远远地喊蓝湛的名字,示意他快些过去。
“施主去吧,你夫人正找你呢。”
蓝湛站了起来,见江澄确实艰难,便急急走了过去,一把抱起江逍。江澄也终于空出手来
,弯下腰抱起金凌。
蓝湛回过头再看那茶棚,老和尚竟不见了踪影。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这世上真有一语成谶。后来发生了许多事,他们确实又有了一个玉雪
可爱的小女儿,而江澄也确实英年早逝。他上穷碧落下黄泉,再也没能找到故人的灵魂与
身影。
但那时他对未来一无所知。那个时候,他抱着江逍,慢慢地穿过人群,听江逍讲刚刚和表
哥猜灯谜买面具的事情,江澄原先抱着金凌跟在后面,难得耐下心来同那孩子讲些酸了吧
唧的民间故事。他的声音隐在嘈杂人声里,时高时低,有时候几乎听不见了。蓝湛想着方
才那古怪和尚的话,不知不觉停下了脚步,江澄抱着金凌,险些撞上去。
“蓝二,你又发什么疯?”
蓝湛没有理他的话,深深看了他一眼,便道,“你走前面吧。”
江澄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也没多想,走到前面去了。
蓝湛紧紧地跟着江澄,人潮涌来,他抱着他们的小儿子,被人潮挤到后面一些的地方。他
看着江澄和他的小外甥越走越远,直到淹没在人海里,再也看不见了。
【湛羡澄】我心匪石(三)
江逍五岁的时候,江澄给他请了位西席。
江澄少年时候去云深,在蓝启仁手底下学习了一段时间,此后见了这样古板的老先生便都
绕道走,给江逍请老师的时候就挑年轻活泼些的老师。
那日蓝湛恰好来云梦,穿过重重游廊行至书房,便见江澄拉着江逍站在门口同那位年轻的
西席说话。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江澄的脸上有笑意,十分开心的样子。江逍没有耐心听他们讲话,
就拿脚尖在地上画圈圈玩。姑苏蓝氏最雅正不过,讲究“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见他们
的孩子这样散漫,蓝湛是想好好教育他的,但江澄同西席先生讲话,他便不好去打断他们
。
蓝湛就站在院门口,等他们说话,不经意间却发现那位年轻的西席有一双同魏婴一般无二
的桃花眼,心里突然不是滋味起来,尤其想起五年前他标记江澄的那一晚。那晚他虽浑浑
噩噩,到底还记得江澄把他当作了魏婴。江澄那时候神志比他还不清楚,清醒后的反应似
全然不记得那三天里的具体经历。他知道了江澄的一个秘密,江澄却不知道他知道。这也
是他始终没有想明白的,江澄与魏婴分明两情相悦,甚至把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但他
们之间隔了江厌离与金子轩之死,却又纠纠缠缠不愿放手。
兴许江澄还是爱的,只是那爱里免不了带上了深重的恨意与怨愤,恨意消磨了爱,结局便
是如此了。蓝湛只好这么想。
他思绪翻飞,还未想明白突如其来的酸涩是何意味,已然走进了院子。江逍左顾右盼,看
到了他,便摇了摇江澄的手,一边喊蓝湛父亲。江澄同西席先生的谈话中断,两人的目光
不约而同地转向他。蓝湛这下看清楚西席先生的样貌了,除了眼睛,整个五官轮廓都有些
像魏婴,气质却是大相径庭的——这西席先生看上去温柔和煦,令人如沐春风。
“蓝湛?”江澄看到他来,似有些惊讶,很快回过神来,给他介绍这位新来的先生,“这
位是逍儿的老师,傅先生。”
“含光君。”西席先生向他行了个礼,“鄙姓傅,傅霁云。”
蓝湛便恭恭敬敬地还了一礼,他面色一惯冷,现下更冷淡了一些,不动声色地站在江澄身
边,牵起江逍的另一只手。
“站站好。”他低头同幼子说话,江逍的小脸皱了皱,到底还是站好了。抬头的时候,便
看到江澄些微皱起的眉以及西席先生的含笑的眼。
“江宗主,含光君,霁云这便告辞了。”傅霁云到底也没说什么,拱了拱手,向他们道别
。
“回见。”江澄点了点头,又让江逍和老师道别。傅霁云摆摆手,又约了明日上课的时间
,便夹著书册远去了。
“我没想到你今日会来。”
“夜猎途径云梦,又想到……快到时间了。”
江澄沉默了下来,他们各拉了江逍的一只手往前走着,陡然谈起这事,氛围有些尴尬。结
了契的天干地坤的情汛期总会走向一致,江澄和蓝湛便约定以后情汛将至的时候,蓝湛到
莲花坞来,过了情汛期他爱去哪儿便去哪儿。这次蓝湛来距离他们上次见面又是三个月过
去,算算时间确实情汛将至了。
“为何不同我商量。”蓝湛适时地转移了话题,转而问江澄为何不与他商量就替江逍请了
个西席先生。
“有什么好商量的?让你带个蓝氏子弟来教逍儿四千多条蓝氏家训?”
“他再过一月也要去云深。”
“当年我们说好的,逍儿不受你们四千家训的罪,他只要记住一条家训便够了。”
蓝湛便不说话了。他其实很想问为什么挑了一个与魏婴这般相像的西席老师,到底没问出
口。
他们沉默著向宗主的院子走去。江逍在这样古怪地氛围里,浑身不自在,便说起今日先生
教的东西。
他说今日新学了一个字,三水为淼,突然福至心灵,说阿爹名里有水,父亲名里有水,逍
儿的名里没有水,但是姓里有,三水为淼,江逍应该叫江淼。
他说话颠三倒四,好歹说清楚了一些。江澄笑话他数不清数,爹亲连名带姓明分明有两个
水,三个人加起来统共四个水。江逍说就是三个水,他喜欢这个字。江澄便不笑话他了,
弯下腰来抱起年幼的儿子,拿手点点他的小鼻子。
“你当真喜欢这个字,不若小名就叫‘淼儿’吧。”
江逍从此多了个“淼儿”的小名。
那晚江澄哄睡了江逍,便觉得气力不济,隐隐有些情汛来了的前兆,想着幸好蓝湛来了。
他回到自己的院子时,已经觉得头晕目眩,双腿发软。蓝湛站在桌前写字,写的恰是“淼
”字。见江澄面色绯红,走得跌跌撞撞,空气里清甜的莲花香渐渐馥郁起来,便知晓江澄
的情汛来了。他被空气里那丝丝缕缕的莲花香气缠绕着,也觉得身体发起热来,檀香味散
开来,同莲花香纠缠在一处,包裹住陷入情汛的地坤。江澄眼前几乎看不清什么东西了,
无意识地呻吟著。蓝湛扶着他去沐浴,刚把两人衣服脱下,江澄就缠了上来。
发了情的地坤意识不清,后穴瘙痒空虚,只想拿什么东西抵进去。江澄自己伸了手指,借
著水流浑浑噩噩地送进去,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他想要让自己舒服,一下一下地抽送著
自己的手指,但不得要法,呻吟里便带了不满之意。一双杏眼里含了水,艰难地找寻天干
。氤氲水汽里他看不见什么东西,何况蓝湛不在他眼前。
“蓝湛!”江澄喊了一声,嗓音低哑,带了深重的欲。立时一具滚烫的身体贴上了他的背
,将他紧紧锁在怀里。他想转身去,却又动不了。蓝湛握住他的尘柄,替他疏解著前端的
欲望,但后方的空虚又是那么磨人。
“进……进来!”江澄觉得自己好像在烧,那把欲火烧得他浑身难受。蓝湛凉凉的手指侵
入了他的后穴,他仍觉得不够,渴求着更激烈粗暴的对待。很快他的诉求得到了满足。火
热抵进更为火热的地方,深深浅浅地抽插著。檀香与莲香本是佛香,自带清圣之意,然而
整个空间里檀香与莲花香相合相融黏黏糊糊,就像在水里纠缠着的乾坤,哪还有圣洁意味
可言。
他们在水里做了一回。蓝湛出在江澄身体里的时候,他短暂地清醒了片刻,而后又被欲火
烧得神志不清。蓝湛稍微清醒些,但素来冷淡的面上也现出了身陷情欲的潮红。他们后来
又到床上做了几次,蓝湛总在堪堪撞上那个隐秘腔口时停下,不愿意更深入了。
也有非常清醒的时候,约摸是午后的光景,他们刚从前一波的情热里缓过来,江澄极懒散
倦怠地靠在窗边的榻上,手里拿一卷游记翻著。游记是先前蓝湛看着的,上面除了撰者的
文字,还有魏婴的批注。这一处那一块,写着“想去”、“要和阿澄一起去看看”等等乱
七八糟的想法。他和魏婴幼时看这些书册,看完总是乱扔,没想到这书后来挺过了莲花坞
灭门,再后来被放进书阁深处,也不知蓝忘机如何翻找出来的。
他看着看着又昏睡过去,几乎要陷进沉沉的梦里,好像在梦里就能片刻地逃脱现实的枷锁
,真的去游记里记载的地方游历。梦里人身影模模糊糊,但看他腰间配着陈情,觉得便是
魏婴了。梦没有太长,不久他被下一轮的情热唤醒,和蓝湛继续纠缠一处,直到情汛的彻
底结束。
很多次的时候他意识不清,看不清身上人的脸,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总疑心是少年时代
和魏婴搅和在一处,眨一眨眼才看清眼前人是蓝忘机。那一刻他无比清醒,明白他得从梦
里醒过来了。
情汛过后一天,江澄的意识终于恢复清明。他浑身上下还酥软著,却不得不起来去处理堆
积了三天的宗务。云梦夏季炎热,江澄便将书房设在水阁。他一人撑著江家,既要处理宗
门往来的事务,又要解决整个莲花坞的家事。原先家里杂七杂八的用度支出应由主母或者
副手来完成,但说做他下属的魏婴早已身死魂消,而正儿八经的江氏主母蓝忘机则长年留
在云深。
江澄在案前翻看卷宗,看着看着困倦了,不知不觉便深陷梦境。隐约有人轻轻拍他,在耳
边提醒他到一边的榻上去睡,但是江澄实在太累了,只混混沌沌地嘟囔了什么,彻底昏睡
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天色渐晚了,蓝湛正坐在一边看书,见他醒了,安安静静地望过来。
“你竟没回云深?”江澄有些惊讶。
“你太忙了。”蓝湛的声音像淙淙的琴音,就是没什么感情的意味。
“观鹤正学着处理宗门事务。”江澄一边说著,一边穿好鞋,他揉着腰慢慢走到案边,打
算继续处理宗务。
“我来。”蓝湛突然说道。
“什么?”
“我可以处理一部分事务。”
江澄起初以为自己听错,反应过来后才知道蓝忘机是什么意思,又觉得不可思议。
“你不回云深?”江澄又问了一遍,觉得新奇。
“你我是……结了契的乾坤。”蓝湛有些艰难地说道。他在云深时,蓝启仁和蓝曦臣总说
,江宗主一个人撑著一个家族,还要带孩子,很不容易,你是他天干,好歹帮帮他。
仲春的夜里,蓝湛曾端坐云深观星台,看天际星象变化万千,他凝神推演,依然算不出魏
婴的命魂归处。又突然想到元宵佳节那日同江澄逛街时偶遇的老和尚,等到他真正推演星
盘,却算不出江澄和他的未来。
他有些在意,后来再推演,也还是推不出来。
他直觉老和尚的故事有深意,却不知故事与他们的联系。
让他忌惮的是老和尚最后说的那句话。
他说不上来听到这句话时有何感觉,脑中空白一片,却是第一时间让人慎言。
这几年他和江澄的关系有所缓和,他们婚后长期分居两地,他呆在云深,江澄呆在莲花坞
,一年里头见面的次数加加减减算来统共二十天。这次来之前蓝湛却想,不管怎么样,他
确实是江澄的天干,有责任去照顾他。
江澄嘲讽的话语已到唇边,又突然觉得没意思。他随手从案边抽了一册帐本扔给蓝湛。
“既如此,你便好好处理吧。”
蓝湛果真坐到他一边翻看起来。处理完一本又去处理下一本。江澄原先只当他说说而已,
后来他再去看那帐本条目,见蓝湛工工整整的字迹将那些进账出账记录清算得清清楚楚,
便知道蓝二公子是认真的。
他们都以为这至少是一个好的开始,虽然这个开始可能有些晚,但至少开始了。后来才发
现,他们之间横亘了一条条深深的沟堑,总是跨不过去的。
蓝湛在江家呆了一个月,帮着江澄处理了一个月家门事务,江澄觉得自己确实轻松不少。
他们之间没什么交流,有时候甚至还会争吵,但总的来说还是平和的。蓝湛来了以后,日
日接送江逍去书阁见先生的人变成了蓝湛,后来金光瑶派人按时送来金凌,蓝湛便日日接
送两个孩子去见先生。
他对傅霁云没什么恶感,也不算有好感,礼数总归是要周全的。
一日他去江澄的院子找他,途径傅霁云住的院落,听见悠悠笛音。笛声凄寒,如泣如诉。
他驻足听了片刻,免不了想起记忆深处那个执笛的少年。他其实有些记不住魏婴的面容了
,但还是固执地问灵,固执地推演星盘,固执地想要找到他遗散的命魂。
他和江澄正式结契时,江澄将他误认为是魏婴,此后再也没有过。他也鲜少提起这个与他
曾经两情相悦的大师兄,却拼了劲地屠戮鬼修。世人都道江氏宗主恨魏无羡恨到刻骨,连
同他一般修鬼道的人都不放过。
早两年蓝湛在江家时,一次见江澄从水牢里出来,面色阴鸷,一身的潮气与血腥,紫电化
为戒指套在他的指节上,还冒着细小的紫色闪电——他似乎刚抽完一个鬼修。蓝湛皱了眉
,说了几句。两人后来又争论起来,顾及江逍才没有大打出手。那一日不欢而散,蓝湛眼
不见为净,当天回了云深。
他同江澄的关系虽然好了许多,但关乎魏婴与鬼修,总存在一个略不去的疙瘩。江澄兴许
不在意蓝湛心有他属,毕竟他心里也未必对蓝湛有什么想法,但蓝湛既是他孩子的父亲,
便算是他的家人,不一定有爱,却是要一起走下去的。可即便是家人,在某些事上也不容
置喙。
笛声突然停止。傅霁云走出院子,见到蓝湛有些惊讶。两人普普通通地行了礼,蓝湛便要
走。谁知傅霁云突然喊住他,似要说什么,到底只是摇了摇头,说自己唐突了。
蓝湛莫明,只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傅霁云摩挲着手中的笛子,在蓝湛看不到的地方苦笑了一声。
这一日蓝曦臣来了信,说叔父想念江逍了,问他什么时候带江逍回来。蓝忘机回信道再过
一个月,结果不过三天就怒气冲冲地带着儿子回了云深。
那日清早江澄收到了急报,夷陵南五十里有鬼修出没,连夜屠尽百花村上下三百六十五人
,连婴儿都不放过。江澄原本要带着一众门生去查探,蓝湛却也自行跟上了。
百花村阴风怒号,是个死村。死去的尸体以一种及其古怪的姿势躺在被夷为平地的村落上
,摆出一个巨大的阵法。江澄凝神施术,探查不出一丝魂魄。
江澄正欲再看,一旁门生又送来了个消息。原是百花村旁的千叶村也遭受了鬼修侵害,村
内十八童女夜里离奇死亡。
江澄吩咐门生现在百花村查探,自己和蓝湛先赶去千叶村。
原本桃花源似的小村落,如今只剩下伤心与哭嚎。其中一户,祖母和孙女相依为命,没想
到祖母一觉醒来再没能看到乖孙女睁眼,迎接她的只有小姑娘青黑僵硬的脸。
蓝湛抚琴问灵,到底什么也没有探寻出。
老婆婆哭得撕心裂肺,站都站不起来。小姑娘的父亲早几年的时候死于鬼修之手,她的娘
亲也死于鬼修之手,谁成想那么乖那么小的一个女孩子,也死于鬼修之手。
老人家一声声哭嚎著,喊“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把我也带走!把我也带走!”她捉著江
澄的手,一遍遍地说鬼修不得好死,一遍遍地说要报仇雪恨。江澄不知道说什么——很多
年前,莲花坞一夜被屠,他和魏婴四处逃命,后来他一个人重建莲花坞,魏婴在乱葬岗拼
死活下去,支撑他们的始终都是那一句“报仇雪恨,光复江氏”。后来他们成功了,后来
他们什么都失去了。他们那时还年轻,尚且有使不尽的少年意气,尚且有用不完的精力与
血气,但是年迈至此的老人家对手刃仇人已经有心无力了,她只能求助他人,帮她报仇,
帮她讨回公道。
老人家抱着孙女哭,几乎晕厥。江澄没有办法,施术让她沉睡。邻居前来帮忙,帮着把老
婆婆搬到床上,帮着布好小姑娘的灵堂。
那天夜里,他们就在百花千叶之间捉到了一个疯疯癫癫的鬼修,那鬼修原先只是试着操控
死尸,谁知一个没控制得住,那怨气肆意的尸体屠了一个村。他无意间杀死了生他养他的
一个村落,彻底疯了,无处可去,就在两村之间徘徊不去。
直到被江澄捉住,才开始慌张起自己的性命来。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控制不住了,我真的只是控制不住了!”那鬼
修跌跌撞撞地跑,一边指挥着死尸挡住江澄的去路。
“控制不住杀人……就不是杀人了?你不是的故意的,就不是杀人了?”江澄一鞭子甩出
去,直把死尸抽得七零八落,同时一道捆仙锁飞出,捆住那个要逃跑的鬼修。
“死来!”他一扬紫电,狠狠抽到那鬼修身上,抽得他直哀嚎。
“你修鬼道,就是同我江晚吟过不去。”江澄的紫电一下一下地抽在那个鬼修身上,抽得
他皮开肉绽,鲜血四溅,“正正常常的修炼你不修,偏要修邪门歪道!”
他抽得那样用力,几乎是泄愤了。那鬼修的生息弱下去,几乎要被活活抽死了。江澄一道
咒法飞出,将他的灵魂死死困在那具血肉模糊的躯体里,继续饱尝鞭刑凌迟之苦。
江澄的眼前也几乎模糊了,他机械地挥鞭抽打,麻木地看着那些四散的鲜血与烂肉。鲜血
飞到他的衣上,他的脸上,他也丝毫不在意。
“江晚吟!”蓝湛赶了过来,避尘飞出,挡住紫电,阻止它再落到那个鬼修的身上。
“让开!”
鬼修还剩为数不多的意识了,立时爬起要跑,江澄目光一凝,三毒已然出鞘,直直地插入
那鬼修的后腰。随后紫电已至,抽得那鬼修再次倒了下去。
江澄看也不看蓝湛一眼,一咒却飞在蓝湛身上,封了他的动作,也封了他的话音,接着又
扬起紫电,往那还未死透的鬼修身上补了好几十鞭,直到他一身的血肉被抽得四溅开来,
只剩下一具淌著烂肉鲜血的白骨。江澄左手一抓,将那离体灵魂捉进瓶里,一个使力,连
瓶带魂震个粉碎。
蓝湛动不了也说不出话来,只能看着江澄一鞭鞭地虐杀那个鬼修,看着江澄把那灵魂粉碎
,看着他那双秀美的杏眼里透出嗜血暴虐的光。
他此前觉得江澄只是不好相与,现在却觉得他是浴血修罗,恶,且毒。
他们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江澄渐渐恢复气力,渐渐变成原先孤高但还有一丝人情味的样
子。
蓝湛恍惚了很久,终于发现身上术法已经消失,他哑著嗓子开口:“他即便杀人,你也不
至于虐杀。”
“杀人?他只是杀人?蓝二,百花村上下三百六十五口人,魂飞魄散!千叶村十八童女,
永世不得超生!蓝二,你说他只是杀人!”江澄嗤笑了起来,“蓝二公子,您可真的是个
公子啊!”江澄冷冷地看着他,嘴角牵起的笑冰冷又嘲讽,“你看看这那个村子,你觉得
他该不该?你问问那个小姑娘的祖母,你问问他该不该得此下场!”
“那之前的呢?之前每一个被你虐杀的鬼修呢?他们也如此吗?这个鬼修没有控制得住,
倘若他们控制得住呢?你就那么恨他?恨到和他一样修鬼道的人都不放过?恨到你要一鞭
一鞭地抽死他们?一鞭一鞭地虐杀他们?甚至让他们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你如此行
径,同那些鬼修有何区别?”
“我恨!蓝二,我行径不堪又如何?只要是鬼修,我都恨!魏婴当年也说他控制得住!蓝
忘机,魏婴当年也说他控制得住!后来呢?后来他心性大变!金子轩死在他炼出的鬼将军
手里!我姐姐因他而死!他自己在我面前被百鬼缠身魂飞魄散!你说我该不该杀鬼修?该
不该阻止鬼道继续流传?我凭什么不能恨?我凭什么不该恨?”他狠狠地闭上眼,再睁眼
时眼里只剩滔天恨意。
“我说过,修鬼道者,便是与我云梦江氏过不去。”江澄的嗓音干涩沙哑,他死死地盯着
蓝湛,一字一句地说道,然后握著三毒与紫电,踏着满地血肉,一步步地离开,回到千叶
村里——他还要带着门生主持最后的收尾善后工作。
当天夜里,蓝湛就带着江逍回了云深不知处。他也想带金凌走,但想了想,到底没有这个
身份和立场。
蓝曦臣见他提早那么多天回来,不免惊讶,但也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他去同蓝湛谈话,蓝
湛又什么都不说。
过了一个月,江澄给蓝曦臣去信,言明要接回江逍,蓝湛不同意。蓝曦臣何等善解人意的
人物,大概知道一个月前蓝湛同江澄一起处理鬼修之事发生了什么。
他也是同江澄一道处理过鬼修之事的,知道江氏宗主对着鬼修是怎样的毒辣手段。但是他
理解,并且只能理解。
夜里,蓝曦臣等蓝湛哄睡了江逍,才去静室找他相谈。兄弟俩相对而坐,一旁香炉中飘散
浅淡的安神香,香气氤氲里他们各自的眉目也都被隐去。
“忘机,”蓝曦臣温声道,“江宗主是淼儿爹亲,且淼儿一向同江宗主亲一些,你不可能
不让淼儿回莲花坞。”
“江晚吟心性有损。”
“忘机,”蓝曦臣轻轻叹了一口气,面上还是淡淡的笑,眼里却有哀愁,“仙门百家没有
做的事,不代表他们不认同,只是为了那一份体面不愿意去做罢了,但他们觉得江宗主合
适,江宗主只好合适。有些事情,总得有些人去做,没有办法的。”
“江宗主有他自己的苦衷,忘机。”
蓝湛到底还是同意江逍回莲花坞。隔天他亲自把江逍送下山,看到江澄站在山下,身板挺
直,气质孤高,依然是素日里江晚吟的样子。
他们是正儿八经结了契的天干地坤,此时却像隔了万水千山。江澄朝他行礼,他也朝江澄
行礼像是陌生又客套的两个人。
江澄在抱着江逍御剑而起之前,突然对蓝湛道,“我们以后,还是像过去一样吧。”
这便是不到万不得已便不要再见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