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知否
往外一看,起雾了,又仿佛在下雨。隔着玻璃门望去,到处灰胧胧,毛丝丝,一股子凉浸
浸的,整个庭院越看,越黯淡的色调。本来院子里就没有景色可言,铁栅门后是碎石地,
靠外的土灰石墙下一爿陡峭的山壁,一路往下陷入青蓝色的海,只在房子前面辟出一块正
方形种草皮,旁边两三株茂密的桂枝,青绿的叶子上湿漉漉的,原来真是在下雨。
屋内客厅里,除了楼梯下方鱼缸里的水流咕噜咕噜声,只有唐律师宣布戴杜鹃的遗嘱的朗
读声。
三年前,戴杜鹃便把她的资产做了分配,找了公司的法务顾问唐律师,由陈秘书与唐律师
的助手小颜作见证人,正式订立了遗嘱。但是,宣读前,唐律师告诉我们三兄妹,上个月
她突然联络他,提出修正遗嘱内容。本来他当下与她约定日期,她却又不急,说是九月再
谈。等到了九月,也就是这个月初,他临时需要去美国,行前联络她敲时间,她并不要紧
,让他先办完美国的事,月底碰面。……再两天,九月就要过完了。
我从不知道戴杜鹃有多少的财产,我也没敢想过,甚至我认为她不会留给我任何东西。
戴杜鹃手上握有的公司股票分配,多数给了戴文迩。大概她有些考虑,若真是有一天她突
然走了,董事会里有人不支持戴文迩接任董座,透过股权配置,他还是占最大优势。除此
,他又获得了一些土地、一大笔钱、台北市内的几处房产。戴文姗也拿到了一些零股、基
金、一笔钱,还有她现在住的公寓。戴杜鹃疼爱她,极力让她的生活过得舒适富裕,遗产
分配给她的却只有这点东西,相较以往,实在没什么,至少,应该再有一栋房子,比如这
栋房子。然而她得到的确实只有这样。她的脸上掩不住地失落。
她随即又愤恨。
戴杜鹃把这栋房子给了我。
我根本想不到,当场愣住,只觉得迷惘。我没有拿到任何股票。我不意外,当年从南加大
毕业回来,戴文迩希望我也进公司做事,戴杜鹃只说她再想想,始终没有做出安排。我也
就知道她的意思,她不愿意我接触公司的事情。以前她就不会对我谈到,她只跟戴文迩说
起来。她还又留给我一些现金。钱数相比戴文迩和戴文姗得到的绝对不大,她连在遗嘱里
都这样偏心。
可是,金山这幢房子,我们三兄妹与她所谓的家,她把它交给我。
外面真正地下起雨来了。
遗嘱宣读结束后,戴文姗不等确认内容,冷著脸,横了我一眼,气冲冲地上了楼。唐律师
向戴文迩看去,他摇了摇头,要我跟他一块上前确认。他扫了几眼,道:“我没有任何问
题。”
唐律师往我看来。
我一时迟疑,看看戴文迩,他面色平静。我开口:“我没问题。”
唐律师道:“那文姗小姐……”
戴文迩道:“她也不会有问题的。”
唐律师看着他,点了点头,收起文件。戴杜鹃当初一并委托他作为遗嘱执行人,便由他保
管资料,之后他将依序进行与确认。他的助手开始收东西,他站起身,过来与戴文迩和我
分别握了手。似乎他本来马上要走,但是雨实在太大,戴文迩请他和助手再坐一会儿。戴
文迩跟他请教几个公司法律的问题,在厨房的张阿姨出来送上新泡的茶,张阿姨是戴杜鹃
固定请来家里打扫的帮佣,戴杜鹃走了之后,她就没有再来了,前天戴文迩特地让她过来
整理一下房子,又请她今天来帮忙。她收走之前喝完的茶杯,回了厨房。
我坐在另外一张椅子上,看着戴文迩和唐律师交谈,但是对他们的话,仿佛天方夜谭似的
,感到虚幻,恍恍惚惚的。我打量著客厅,目光停在楼梯下方的鱼缸,玻璃缸内的造景看
上去杂乱,久久才见到两三只金鱼游了过去。缸中的水流泡泡噗嘟噗嘟不断地往上冲,水
的颜色非常混浊。以前我便不理解戴杜鹃为何要养鱼,她总是养不好,之前鱼缸里有更多
的金鱼,她没有注意喂食,死了几只也不知道,金鱼的尸体在水里漂浮好久,最后被牠的
同伴吃掉。叫人重新整理后,她又买新的鱼来。
我出神了一会儿,掉开目光,瞥见雨停了。
唐律师便起身告辞,他向戴文迩道:“戴总,我先走了。”
戴文迩也站了起来,道:“今天谢谢你,辛苦了。”
他和唐律师又握了手,亲自送到大门口,唐律师的车子停在铁栅门外。他回到屋子里,我
站起身,他走了过来,我喊了他一声:“哥。”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戴文迩道:“妈妈的安排一定有道理。”
我默默地点头。
戴文迩又道:“她把这个房子留给你,就是她的心意。”
我看着他,这才明白过来,他在劝慰我不要埋怨戴杜鹃给予我那么少的东西。原来他以为
我在意这个。我扯了一下嘴角。
戴文迩道:“反正有什么事,还有我。知道吗?”
我道:“嗯。”
戴文迩拍拍我的肩膀,往楼梯的方向望了一望,道:“姗姗很喜欢这里,她从出生,一直
到高中毕业,在这里住了十几年,她对这里很有感情,别跟她计较。”
我道:“我不会。”
戴文迩道:“我去看看她。”
他便上楼了。
我走到玻璃门前,拉开了来,倚靠着门框站立。面前灰浓色的海水,连天空都是这样灰黑
的颜色……这个地方,在我的回忆中,一直都是这种颜色,灰黯的,充满雾霾,到处的水
,滴滴答答,湿糊糊的。我不常想起过去住在这里的时光,那段日子母亲的事业越来越成
功,妹妹出生……此后全都变了。我不喜欢这幢房子,没有人味。我也不喜欢这里,不喜
欢天气,尤其这个季节,并不够冷,热又还好,天气常常说变就变,一会儿大太阳,一会
儿下雨,入了夜,放眼看去都是黑的,没有几盏路灯,有时候连屋子里也没有一丝光明。
雨水又滴落了下来。
我上了楼。隐隐听见戴文迩与戴文姗在房间说话的声音,戴文姗的房门半阖,不知他们聊
什么,她的声音带着笑。从她的房间看不见有人上楼。我的房间就在楼梯的旁边,里面没
多少东西,我搬出去的时候,几乎带走了。我从美国回来一个月后,林竟晨也回来了,他
问我有没有兴趣跟他一块做洋酒代理进口,他们家有个叔叔在国内就是做这个,打算退休
,他想接手,承接他叔叔的一些人脉。
我打开戴杜鹃房间的门,这是二楼最宽敞的一个房间,有一个大阳台。戴杜鹃生活习惯不
算好,床被没有叠好,衣橱门开着,大概她去香港的当天才整理行李,床上铺了几件衣服
,地上也有。她的梳妆台又更乱七八糟,一堆瓶瓶罐罐,几个盖子掉在地上。我拾起地上
的一件紫藕色的缎面裙,看了一看。
有个人飞快地过来把我手里的裙子夺走了。我转过头,是戴文姗,她满脸不快地质问道:
“你在这里干什么?这是妈妈的房间!”
突然我觉得非常刺耳,索性不说话。
戴文姗瞪着我,道:“你说话啊?你拿妈妈的东西干什么?”
我白了一眼,开口道:“你以为我想干嘛?这是一件裙子。”
戴文姗道:“谁知道,你就是变态。”
我一把拽住她的手臂,她尖叫了一声。我道:“闭嘴。”便松开手。
戴文姗往后退了两步,十分戒备。她道:“我看你根本不伤心。”
我抬起眉,道:“要像妳一样,又哭又闹,搞到上新闻,人人都知道妳是谁才叫伤心?”
戴文姗像是羞恼起来:“戴明蘅!你信不信我去告诉哥哥,你这样说我!”
我冷淡地看了她一眼,无所谓的态度。
“你……”
我不想理她,正要走开,听见她道:“我实在不懂,你凭什么得到这个房子。”
这里是当年麦先生买来送给戴杜鹃,就算是她父亲的房产,大概她觉得总是要给她的,但
是,房子归在戴杜鹃名下,只有戴杜鹃有权决定房子的去向。
我转过头,看了她一眼:“你问你妈啊。”
她瞪大眼,转头先跑了出去。
我一时有些烦躁起来,推开阳台的门,走到阳台上。我伏靠着墙台,过了一会儿,感觉有
人走近。我侧过头看去,戴文迩正好向我看来。
我直起身。他道:“姗姗说她不是故意那样跟你说话,她心情不好。”
我无话可说。
戴文迩又道:“你不要和她计较。”
我平静地道:“我又有哪一次是真的和她计较的。”
戴文迩转过身,看着房间里面的样子,一会儿道:“妈妈总是把房间弄得这么乱。其实,
她真的不会做家事,记得以前,我们住在家里,还没有张阿姨,姗姗在保母家,妈妈去上
班,放学回来我们帮她整理。”
我看着他,点头道:“我也不知道怎么收拾,你做得比较多。”
戴文迩淡淡地笑了一下,他往我看来一眼:“不会做家事这一点,你跟妈妈真的很像。”
我不说话。在这时候,他脸上的平静有了一点变化,流露出一丝伤感。我心里涌起了许多
情绪,我万分想抱住他,像是他跟我说的那样,我也要告诉他不要难过,还有我在。我看
着他,我觉得好像过了很久,我一动也不动。
他放轻了声音,慢慢地道:“去看她的时候,我做了一些心理准备,还是……我接受不了
她变成那样子,根本不是她,像是别人。我立刻决定在当地火化,就这样回来,就算只有
殡仪馆的人看见,也不行。”
我垂下目光。又听他说著:“我见了肇事者,一个四十几岁的男性,他被送去医院治疗后
,打算偷偷地跑了,很快被抓到,被拘留起来。我打算另外找律师去处理这件事。”
我点头。一时便安静了下来,我抬起眼,戴文迩神色仿佛沉思。片刻,他道:“我给爸爸
打过电话。”
我愣了一愣。
戴文迩道:“他不回来,他说离婚这么久了,各有各的发展,也可能妈妈不会想要他在告
别式上出现。”他向我看来,道:“事先没有告诉你,抱歉。”
我开口:“哥,不用抱歉,我理解,那时候你那么忙。”
戴文迩道:“我不怪他不来。”
我立刻道:“我也不怪他。”
戴文迩点头,看看我道:“妈妈把房子交给你,就是你的,她的东西同样交给你了,我不
去碰,我跟姗姗说好了,她同意了。以后这房子卖掉也好,改建也好,或者照旧,你决定
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我房间里的东西,你想清理,尽管清理掉,不过姗姗的房间,是
女孩子,还是问问她。”
我实在忍不住了,道:“我真的不懂她为什么要把这里留给我。”
戴文迩没有回答,他看着我,探手过来抚了一抚我的头顶。
“先出去吧,以后有的是时间过来。”
我跟着他离开戴杜鹃的房间,一块下了楼。在客厅里见到了洪志斌,他不知何时来的,当
然是戴文姗叫他来的,她也在客厅,桌子上放了一大堆美妆用品,她正在架设录影的机器
。背景正是庭院,她不断挪动摄影机的角度,只为了把整个海景拍进去。
洪志斌向我和戴文迩打招呼。戴文迩反应平淡,洪志斌非常识相,走开来。戴文迩倒是对
我道:“忘了告诉你,姗姗说她打算在客厅拍个影片,给她拍一会儿吧。”
我瞥了一瞥戴文姗,她一定听见了,隐约瞟来了一眼,马上别开。我道:“当然没问题。
”
戴文迩又说:“我要回公司了,她不会太久的。”便走了过去,跟她说:“姗姗,不要跟
妳二哥吵架了。”
戴文姗仰头看着他,嘟哝道:“我才不跟他吵。”
戴文迩一笑,摸摸她的头发,又叮咛:“不要弄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