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凝视深渊
四十五章 对峙
他们似乎还没有放弃用类似的手段给他一个下马威,郑楚仁想,不过这次桌上放的不
是酒,而是一壶咖啡和一瓶蜂蜜,看来他们不只和他继母谈过,也找到了当初被他父亲请
来的矫正官。效率高了不少啊,原先负责查铃铛和 Sue 的人被调过来查他了吧,这样郑
楚仁现阶段一部份的目的也达到了,接下来就等著和陈忠义见面再谈。
原本他是该今天和陈忠义见面的,不过约定时间两个小时之前,林警官便突然上门带
他离开,回到相同的警局,相同的弃置办公室,如果不是巧合,那就代表陈忠义身边有内
鬼,郑楚仁也算是亲身替他们试出这个可能了,也难怪陈忠义明明才是走私案的总负责人
,得到铃铛和 Sue 这条线索的却是别的派系。
不过陈忠义的人要找到他也不难,毕竟刚才他带了门号在名下的手机,开着机留在林
警官的车上,调个定位资料对他们而言只是小事一桩。
“郑先生。”这次进门的依旧是同样的两人组,负责说话的也还是同一个人,手上拿
著郑楚仁刚才交给林警官的酒瓶,“多谢割爱,要来一杯吗?还是您比较想喝点咖啡?”
这个人一开始总是会对他用敬语,进入正题之后再改变说话的语气,大概是审讯时控
制对话气氛的技巧吧,虽然郑楚仁感受不到实际的效用,也感受不到落差,毕竟对方口中
说出的寒暄也带着试探的刃。
“早上喝过了。”郑楚仁说:“这阵子我尽量不一天喝超过一杯。”
“郑先生自制力真好。”男人咋了下舌,“我自己是没有喝咖啡的习惯,不过比较贪
杯,如果要我喝酒一次只能喝一杯我可做不到。”
他和上次一样拉了张椅子跨坐在郑楚仁面前,他的伙伴则是倒了杯咖啡,往里头挤了
些蜂蜜。郑楚仁隐晦地舔了下上颚,被甜到嗓子发干的经验没有那么容易遗忘,不过要说
是阴影有点言过其实。
“咖啡和酒不好类比。”
“您说的是。”男人弯起笑容,“我很多同事都靠着咖啡过活的,不过我就是没办法
忍受那种苦味,真要提神我宁可多喝点茶。要我说,喜欢咖啡就跟受害者喜欢上加害者差
不多。”
“真正喜欢咖啡的人听到都要和你拼命了。”
“所以您不喜欢吗?”
郑楚仁没有陪他玩下去,“我知道你们和谁谈过,也不打算浪费时间装傻。是,我不
喜欢咖啡,是,虽然有点夸大,但你可以用斯德哥尔摩症候群形容我和咖啡的关系,是,
我会说自己是那位前矫正官的受害者。怎么,你们打算在这么多年之后帮我讨回公道?”
男人顿了会,“和上次一样,介意我们搜身吗?”
郑楚仁耸耸肩,起身让男人依旧一言不发的搭档确认他身上没有监听或录音设备。等
郑楚仁坐回椅子上,男人的搭档也退回到他身后,他把椅子拉得离郑楚仁近了点,几乎要
碰到郑楚仁的膝盖,接着继续说:“你的说法和李先生有点出入,他用的是‘管教’这个
词。”
“你们相信吗?”
男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你对矫正制度似乎有很多怨言,有没有想过要利用手边的
资源做点什么?像是……拍一部影片揭露你眼中的真相。”
“你们局里都这么教审讯的?”郑楚仁放松地靠着椅背,右脚翘在左腿上,“如果我
是你,就会假意批评矫正制度的存在,试图让我相信你是站在我这边的。不过你不敢吧,
有些话身处在你们这种位置的人就连假意说出口,都得担心会不会被怀疑发言出于真心,
或是被有心人士利用。”
“想像力很丰富。”男人微微瞇起眼,“身处在你这种位置的人都是这样满脑子阴谋
诡计吗?”
“哪种位置?”
“你说呢?”
“商场如战场。”郑楚仁嘴角微勾,“如果现在的我对很多事情抱持着怀疑的态度,
那正是我父亲把独生子送给别人折磨时想达成的效果。”
“‘折磨’,要不从你的角度说说李先生都做过什么?在听过两边的说词之前,我们
也不好下结论。”
“这和我被带过来的原因没什么关系吧。”
“那也不一定,了解动机在任何事件的调查中都是很重要的。”
“喔。”郑楚仁拉长了语气,“我以为动机都是定罪的时候再想出来的故事。”
“你怎么会这么想?”
“以前电视上都这样演的,不是吗?”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审核制度。”似乎是因为专注在观察的关系,男人眨眼的速
度明显缓慢了许多,“免得造成民众对公权力产生夸张的误解。”
郑楚仁哼笑,“你说是就是吧,我一个商人懂什么?”
“郑先生不必妄自菲薄。”男人的手伸进口袋里,接着记忆久远但依旧熟悉的警告用
哔声便从他后方响了起来,他的搭档手中捏著一个黑色的塑胶项圈,眉尾稍稍扬起。“三
年前有一间幼儿园被踢爆虐待儿童,用的就是这种电击项圈,爆料人没有把私自查到的证
据交给当地教育局,而是用非法手段公诸于众,郑先生知道这件事吗?”
郑楚仁点点头,扬起下巴示意对方继续。
“那么你知道接下来几年,同一伙人又多次违反了相同的法规吗?”
他们查到最早的 Caroline 活动是三年前?又或者这只是刻意含糊的说法?郑楚仁没
有花时间深想,维持着沉稳的语调说:“如果你是想问我知不知道 Caroline,我确实知
道。”
“哦?”
“在东城酒店那件事之后,这个圈子大概没几个人没听过 Caroline,毕竟先是有陈
部长的千金出面指证,之后东城集团旗下的饭店不知道连续倒了几家,不少人趁机赚了一
笔。”郑楚仁弯了下嘴角,“我们中部的旗舰店就是用当时抢下的地皮开的,你们没有查
到吗?”
男人回以浮于表面的微笑,左手从食指到小指压响了关节,接着换右手,大概是某种
稳定情绪的习惯动作。他回过头和搭档交换了一个眼神,从对方手中接过电击项圈,状似
随意地套在自己手臂上,另一手再次伸进口袋按下遥控器。
结实的肌肉收缩了一下,“倒也不是很痛。”他一边说一边动着手,大概是在调整电
击的强度,“用在幼稚园小孩身上是比较过分,不过再长大一点……其实就和打手心差不
多吧,小孩总是需要管教的,得把坏习惯矫正过来,体罚也是为了他们好。”
郑楚仁知道对方是想激怒他,他当然知道,不过有些情绪反应大概还是很难完全隐藏
的,男人似乎注意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多了份真实。
“我从小也经常被祖父母打,郑先生知道被热熔胶条抽的感觉吗?说实在比想像中要
痛,以前不懂事我还经常跑给他们追。等他们过世之后犯错也没人处罚了,我才意识到他
们的苦心,只有在乎你的人才会惩罚你。”男人瞇起眼睛,“话说回来,林舒雅小姐的父
亲也说过自己会动手是因为女儿没有女孩子的样子,又不懂得尊重长辈,其实我还满能理
解他的。当然最后他是有点用力过猛了,不过一个做父亲的管教女儿说实在没有不对。”
“要我说,他当时其实应该把林小姐送到矫正中心,由专业人士进行教育,说不定林
小姐今天就会和郑先生一样年轻有为……”
男人笑得更深了。
“啊,我是不是不小心勾起你不好的回忆了?抱歉啊,郑先生,只是我一想到有许多
师长和矫正官也许就像我祖父母一样,明明是为了孩子好,却被冠上虐待的罪名,就忍不
住囉嗦了一点。我们和你继母谈的时候她也说了,她相信当时的管教对你的未来会有帮助
,从结果来看确实没错。”
对他的未来有帮助?他今日的成功是因为过往遭受的虐待?郑楚仁嘴角扯出一抹笑容
,可以感觉到额头跳动的血管,多么熟悉的说词,他几乎可以听见同样的话从他打从心底
不认可他的父亲、从他因为利益背弃他的继母、从他曾经恨不得掐死的加害者口中说出。
现在的他确实是过往经验的产物,从他的说话方式到饮食习惯,他做为郑老板的言行
举止,他在最信任的人面前也必须有意识放下的心防,无论他愿不愿意,那都是他无法分
割的一部份。但如果没有遇到过善意,如果没有真正爱他在乎他的伙伴,郑楚仁也许会成
为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其实没什么好生气的,这些废话有多少是出于真心并不重要,郑楚仁会坐在这里不是
为了改变谁的想法,不是为了在唇枪舌剑中胜出。说谎也好,完全不说话也好,对他的目
标都不会有影响。
“如果你没有什么有意义的问题想问,”郑楚仁说:“那就别浪费我的时间了。”
男人神色一沉,伸手把他从椅子上扯起来按在墙边,项圈内侧的电极压进他的脖子,
用轻柔的语气说:“郑先生,你也许是习惯了当你有钱有势的大少爷,但公权力不容挑战
,若你不愿意配合调查,我们有的是办法让你改正自己的态度。”
郑楚仁表情没有变化,“我哪里不配合?你问的问题我不都回答了?”
“我以为郑先生不想装傻。”
“我不会读心,不知道叶调查专员对我有哪里不满。”
压在脖子上的手多用了点力,“你怎么──”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让男人松了手,在林警官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时退后几步。
“抱歉,打扰了。”林警官说:“有人来找两位的客人。”
“我们两个都不在这里,哪来的客人?”男人在厉声回答之后深吸了口气,很快便平
复好自己的情绪,“来的是谁?指名要他?”
“李事务官,带着几位调查员来要郑楚仁郑先生。”
男人骂了声脏话,看了郑楚仁最后一眼之后把人往林警官的方向推,说:“人送到她
那里,你知道要怎么交代。”
“郑先生是我的客人,很抱歉造成了他们的麻烦。”林警官扶了下被推得踉跄的郑楚
仁,语气再自然不过,“这边请,郑先生。”
郑楚仁拨开对方的手,自己站稳了脚步。林警官就和之前一样,没有做出控制他的举
动,看起来注意力甚至都不在他身上,仿佛他真的是请郑楚仁来作客的。等他们和先前的
办公室拉开了一点距离,林警官动作隐晦地把什么东西塞进郑楚仁手中,郑楚仁立即认出
了自己的手机。
“没想到郑先生也和平凡人一样会掉这么重要的东西。”
“多谢。”郑楚仁答道,“我也是平凡人,忘个手机再正常不过。”
林警官安静了会,“说的也是,每个人都有健忘的时候。”
郑楚仁被带着下楼,往分局大门口走,门边站着五个穿白色衬衫和黑色西装裤的年轻
人,还有一名穿着套装的高挑女性。林警官和李事务官又说了点场面话,用的是刚才的说
词,表示自己不恰好在这个时候带郑楚仁来作客,耽误了陈检察官的工作实在抱歉。
郑楚仁一边听他们废话,视线一边扫过在场的每个人,几个调查员看上去都只是来撑
场面的,目不斜视地看着他们的长官到了明显刻意的程度,太过规矩的站姿反倒显得青涩
。李事务官则是郑楚仁所知陈忠义信任的下属,同时也是自家姪女,和林警官说起话来就
像两只笑面虎隔着安全距离在绕圈子,偶尔试探地对对方挥爪,最后两边都没有得到什么
好处。
“久等了,郑先生,外面请。”李事务官终于结束对话,挥别林警官之后对他点点头
,“您脖子这里有两道印痕,颜色满深的。”
“没什么,只是压了一下。”郑楚仁回答得随意,跟着她走向黑色厢型车,“要上铐
吗?”
“当然不用,您还不是嫌犯。”她指了下后座,“要麻烦您和这几个年轻人挤一下,
车程不会太久。”
郑楚仁应了声,从敞开的后门矮身进去,两排座位贴著车身两侧,看起来是突袭用的
车,他被夹在两个调查员之间,对面坐着另外两个人,空间其实很充裕,会用“挤”来形
容只是因为左右两边的人坐得很近,对面的人则是只沾了三分之一的坐椅,膝盖和郑楚仁
的抵在一块。
窗户都被遮挡住,和前座又被隔开来,郑楚仁看不到车子在往哪走。他干脆闭上了眼
睛,在蔓延的沉默中耐心等待。
车程就如李事务官所说的不算久,大概半小时后车子便停了下来,箱型车后门过了两
三分钟打开。郑楚仁被带着走进一栋高级公寓,一路上遇到的人都穿着同样的白衬衫和黑
西装裤。郑楚仁心中有点疑窦,等进了顶层公寓才恍然大悟。
宽敞的客厅里坐着个让他陌生却又熟悉的身影,张芯语在转头看见他时双眼一颤,几
乎要从沙发上跳起来,在最后一刻制止了自己。
郑楚仁轻哂,还真是久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