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蓦然

楼主: oenn (著)   2022-04-13 11:37:27
※ 乡野奇谭(希望它是)
  我好像作了一个梦,幽深、遥远的梦。
  梦见很久很久以前,爷爷还在世那时的乡下老宅、后山柚子园。
  我躺在那片称作秘密基地的土地上,感受大地松软,青草柔嫩,叶香清爽。
  阳光从树叶的筛网落下,光点随风斑驳,我伸出手,试图捞住不断从指缝溜走的光斑;微风轻喃,捎来悠远绵长的古调,飘荡于近近远远的某处。
  童年回忆的残影若隐若现,恍惚间我却有一种感觉,时间似乎在这里弄丢了前进或回溯的方式,那些记忆再也清晰不起来。
  ──小靖啊,来,这你拿着。
  ──小靖啊,来,你看着哟。
  ──小靖啊,来,你仔细听。
  张嘴想回应,声音堆上舌根便没了力气,风托住我摇摇欲坠的手臂,此时听着竟更像叹息。
  一只蝴蝶在指尖轻盈降落,蝶翼轻搧,洒落点点鳞粉,在喉头、在胸口,一朵朵白色小花从鳞粉的落点蔓生而出,豁然齐齐绽放,团团簇簇将我淹没。
  ──小靖啊,来……
  *
  溼气。
  泥味。
  花香。
  忘记谁曾说过,嗅觉总是先于视觉将人唤醒,在触觉之后、听觉之前,如同胚胎发育成婴孩,视线更像是与世界接轨的最后一道手续。我深吸一口气才睁开眼,视线所及尽是一片雾白,偶有光影掠动,藏于其中隐约不明。
  我试着转动颈部,白色视界倏地崩落,强烈的光线刺得我瞇起双眼。
  阳光浓稠,树影绚烂。我有些愣怔──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来到这里的?
  正当想坐起身,却发现身体沉得动弹不得,浑身上下传来程度不一的痛楚。
  “唔……”
  忽然,一道白影从视野边缘迅速逼近,来不及做出反应,一张漂亮的脸蛋已经凑到面前。少年一头白色长发如流瀑轻垂,宽松大袍藏不住底下同样白皙的肌肤,仿佛能将人望穿的淡金色眼睛定定看着我,那异于常人的清冽气质美得教人屏息。
  有一瞬间我以为对方只是单纯的白子,但阳光在下一刻穿透他的颈项,我隔着他又看见远方树影婆娑,才有了少年并非人类的猜想。
  暂且无暇顾及这个想法多么荒谬,疼痛累积的速度超乎预期,伤势也许比想像中更加严重。
  他──或“祂”──揉开我皱成一团的眉头,在额间印上一吻,又轻飘飘地向后退开。我无法看清楚祂的动作,只感到有什么细小的重量在身上叠加、滑落、再叠加,一路往胸口上来,直到祂手里拈著什么又盖住我的视线。
  这是……花?
  淡淡清香萦绕鼻尖,冰凉的手抚上我的脸、颈部、双肩,朝着与花瓣叠加的相反方向轻轻向下。花香醉人,甫清醒的神智再度恍惚,或许是错觉,我竟感到身上的疼因着少年一次次触碰减轻不少,甚至有股融融的暖意随之充盈、流窜全身,力气也正逐渐恢复。
  “等、那里……不、不用……”我惊呼。但祂动作依旧,轻柔、流畅、冷静,经过跨间,滑过双腿,神圣的治愈仪式稳定进行着,独我一人羞愧难当。
  碰触来到拇趾边缘时轻轻点了十来下便不再继续,又静了好一会儿,才摘开我眼前的花。少年将我扶起,纤瘦的手臂异常有力。我仍有些赧然,低声道了谢,祂回以一笑。
  “你是不是……又变得更透明了?”
  祂歪著头看我,摸摸自己又抓住我的手,抱在胸前轻轻拍了拍,动作轻缓如同母亲安抚吵闹的婴孩。我想那是让我安心的意思。
  “谢谢你,”我说。其实还有很多问题想问,然而嘴巴比杂乱的思绪早了好几步,“刚刚那是……法术吗?”
  少年还是笑,漂亮的眼睛瞇成两道弯弯,双肩耸动,似乎笑得很起劲,却没发出半点声音。
  祂抬手拔下一绺头发,断发捻成结,软软地系上我的手腕。我有些疑惑,祂只是摇摇头,满目温柔。
  阳光不知道什么时候和煦了几分,藏在云朵后方忽明忽暗;风吹来更多的花,如雪一般,半个掌心大的白花在空中仿佛没有重量,漫天飞舞,如诗如画。
  我不确定过了多久,少年渐渐止住笑,风也悄然停息。祂像睡着了般,软绵绵地倒入我怀里。
  *
  我想我进到幻境了,或者确切来说,某个神灵的领域。
  那不是多正经的猜想,但没有更好的说法能够解释现在的情况。
  少年在那之后睡了很久。
  昼夜停下脚步,日和月同时挂在地平线两端,天空半边橙红、半边蓝紫,两色交界之处染出绮丽妖异的色彩;微风不再轻拂,大树定格,花草静止,这里的一切仿佛也随之沉睡。
  我曾试图唤醒少年,却有重重压迫感猛地四面八方袭来,那瞬间我以为空间会崩塌,结果少年只是轻哼一声,梦呓般,世界又恢复平静,回到某种说不上来的平衡。
  我找来白花,很多很多的白花。一朵朵、一瓣瓣,花儿在祂身上织出一张轻软的毯子,我笨拙地模仿当初少年做的,颤著膝盖轻轻跪下,两手捧起少年双颊。
  好冰。
  却很柔软。像甫从溪水取出的丝绸,又像小时候我最爱吃的凉糕。
  ──凉糕。小时候?
  愣了好一会儿,既熟悉又陌生的词汇闯进脑海,在试图理解它们时天边忽然起了波纹,涟漪般荡漾开来,有什么紧随其后,轰隆隆的似吼叫,又或是某种我无法理解的语言,低沉得足以使撼动整座空间。
  我想带着少年逃跑,却发现双手如黏在冰块上一起结冻,怎么也移不开。
  波纹抵达时已经成了两栋树高的大浪,我顾不上其他,奋力扑向花毯──扑向少年──用全身包裹祂,哪怕将是徒劳,只求能将伤害减至最低。
  花香扑面而来。
  也许我又醉了。
  而不知不觉间,起风了。
  我下意识圈住身体,却发现底下空无一物,惊慌地起身,只见少年就坐在后方,身周已没了花朵。祂歪著头,轻轻笑着。
  “你……”醒了?什么时候?
  少年手脚并用地爬向我,宽大的衣袍险些滑落,大半肩头藏于其间若隐若现,我有些难为情地别开目光,然而祂精准掌握了我的动作,下一秒依旧停在视线范围中,甚至更近,整张脸抵着我的额头。
  好痒。祂的鼻息轻轻扫过我的眼睫,在我意识过来之前身体已经放缓了呼吸,好像自己的气息喷在少年姣好面容上是多么失礼的事。我竟没由来地想起先前的治愈仪式,再度感到无地自容。
  少年笑瞇了眼,仿佛能读到我所念所想,缓慢而坚定地摇摇头。祂拉起我的手环住自己,感受祂胸前起伏,听见里头平稳心跳。
  那是一个教人安心的被动拥抱。
  风再度为我们捎来花朵,这里仿佛有着数不尽的花。空气中满是芬芳,少年身上也有这样一股淡淡清香,一时间,对于究竟是谁将谁拥在怀里我忽然没了把握。
  片刻后少年将我拉起,领我赤足走在这片属祂的土地,深入未曾触及的核心。
  沿途景象奇异,几乎让我着迷──流水的叶子,玻璃的果实,冰霜的蓓蕾;砂砾的水,云朵的草,影子的花,种种却既是陌生又似曾相识。
  我走得累了,祂便从风中拈来一朵花让我吃下;走得倦了,又从不知何处掬水而来。旅途像是漫无止境。
  日与月依旧静止于东西两首,时间也许在这里丢失了方向,抑或方向本身就不存在。唯有少年坚定的步伐不曾停歇,不断、不断地向前、向前、向前。
  天空仍不时地泛起涟漪,巨大轰鸣偶尔随之而来。少年紧抓着我,微凉的小掌只教我心安。
  *
  我们经过一棵开满白花的树。
  我记得大树低矮,而枝枒浓密,头重脚轻似地,向左向右大大展开臂膀,像抱不住满怀盛放的花。
  那时少年松手向前,虔诚垂首。
  微风轻拂,带起片片花瓣,也撩动少年雪白的长发。祂踩起空气的舞步,树影骚动;祂无声颂吟大地的歌谣,百花颤抖。我目不转睛,一时间竟有了少年便是那树化身的错觉。
  冷冽清香转为浓烈,花瓣汇集成流,几乎将少年托起。祂向我伸出手,我笨拙地交付自己,任凭祂与祂的异香冲刷而过,将我带至渺远他方。
  我们踏入时间裂隙,穿过空间之流,舞至世界尽头。
  而原来世界的尽头,便是初遇时那片斑斓树影之下。
  少年将目光转向我,定睛凝视,仿佛能穿透我的灵魂。半晌,祂无声地动了动唇,鼻尖在我额间轻轻一点──系于手腕的发结倏地消失,留下一圈灼疼。
  霎时间,我的灵魂被拆解开来。
  我在狂喜中窒息,又在哀恸中重生。熟悉的悸动冲破胸膛,我又哭又笑,记忆破片在脑里彼此冲突,大声叫嚣。
  我想起所有事情,复于下一刻尽数忘却。心仿佛被剜下一个大洞。
  “你……我……”到底是谁?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却如有千万根针扎在喉头,发不出更多声音。
  少年不再笑了。
  闷响破空而至,天空掀起巨浪,彩霞滴落天际。
  轰隆──轰隆──轰轰轰──
  啵答。滴答。啵答滴答。
  像正呼喊某人之名。
  祂垂下肩膀,无助地仰首遥望。
  一滴,三滴,十五滴,成串的泪珠染溼草壤,破出新芽,簌簌地攀上我的脚踝、双腿、腰部,束缚之力将我向内压缩。我吃痛地发出嘶声,只见少年缓缓转过头,失焦的目光越过我,泪水在两颊刻下枯黄焦痕。
  又一道轰鸣重重砸落,响彻整座空间。
  祂猝然躬起身,缩著双肩浑身颤抖,半透明的颈项里光影流转。
  好痛。好痛,好痛。
  少年没有开口,我却清楚明白祂的意思。然而藤蔓已攀上胸膛,下方新生木质茎层层盘起,将我困于原地。
  祂跪了下来,身影随着抽抽噎噎一明一灭,我几乎要以为祂会在某个下一秒和眼泪一起化开,或碎掉,像水珠撞破表面张力,散成无数粒更小的水滴。
  痛。好痛。好痛。
  无声的尖叫如有实形,一下下刺穿我的神经。我焦急地扳扯藤蔓,冷不防被断枝划破掌心。
  时间分割至好几个瞬间。
  鲜血滴落。
  大地沸腾。
  彩霞倾泻而下。
  我奋力挣脱桎梏,扑向少年,将其拥入怀里。
  “好孩子,”我抖著嗓,“没事、没事的。”
  少年仍旧啜泣,却不再发颤。我们紧抓着对方,仿佛彼此唯一的浮木。
  没了色彩的天空失去支撑,片片块块剥落;巨响变得密集,四处炸出波纹的同时,我却感到异样随着轰鸣在心底堆积──陌生──喜悦──期盼──愤慨──疑惑──
  记忆正在填补。
  少年挣扎起来。
  我舍不得,但祂总有办法让我松手。少年捧起我的脸,淡金色的眸子恢复了生气,里头没有映出我的倒影,只是填满悲伤。
  然而──我记得──我记得这个颜色──这对眼睛。
  少年俯身靠近。醉人的花香又出现了。
  震耳轰鸣仍持续著,一声响过一声。我忽然明白,轰隆声响确实是来自外头的吼叫,喊著某人的名字。
  我的名字。
  花香愈渐浓烈,模糊了所有界线,也松动我的意识。恍惚间,少年的吻轻轻落在我的唇上,绵密的,温柔的,神圣的。
  心碎的。
  ‘──。’
  原来这不是我第一次听见祂的声音。
  *
  溼气。
  泥味。
  花香。
  人声嘈杂。
  影影绰绰。
  “队长!听得到吗,林队?林队!”
  胸口紧闷,脑袋晕晕沉沉。我吐出一个单音,哑得不像自己的。
  “山老鼠……”
  “……揹客……义水帮……”
  “……埋伏……”
  “……忽然……山沟……”
  “还好……”
  人影七嘴八舌。我试图跟上每一句话,将记忆的齿轮逐一嵌上。
  视线逐渐清晰,感官回笼,全身的钝痛也大肆彰显其存在,然而其中最难以忽视的,是手腕上淡淡一圈烧灼感──怦咚、怦咚,仿佛随着心搏跳动。
  那是什么?怎么伤的?
  我慢慢撑起自己。稍作评估,却有些讶异地发现伤势似乎不影响行动。痛觉以难以想像的速度迅速消退。
  “我昏过去多久了?”
  “只有一下子,至少林队你大喊‘不对,所有人’后突然断讯,大家就直接移动过来了。如果意外发生在断讯当下,到现在应该不超过十分钟。”
  “‘不对,所有人’?”
  另外两名同仁也凑过来。“不知道,后来都是杂音。”
  “学长你该听听看小陈在无线电里的呼救,我们都不晓得那小子这么能哭。”
  “抱歉,擅自脱队是我不对,给大家添麻烦了。”我顿了顿,从方才的资讯拣出一丝不对劲。“逸宸,你刚说义水帮准备接应揹客下山……他们不是从来不插手山老鼠的事吗?”
  “线报是荣仔给的,不会错。我们的人也确认过,义水帮今天的确有一些动作。”逸宸皱着眉看过来,“林队,你真的没事吗?我们还是跑一趟医院吧?”
  “不用,只是理理思绪。”埋伏行动是我策画的,摔了这一大跤才回头问起细节,他们当然紧张。
  但是,不,不对。不太对。一股难以形容的不协调感盘据心头,我确实忘记了什么。
  “学长,你那时是不是有发现?”
  想想。快想想。脑袋生涩地喀喀作响,试图填上那片突兀的空白。
  “地图,”小陈忽道。“靖 Sir 冲出去前,我们在看地籍图。”
  “这边。”
  大伙动作倒是很快,我凑上前,目光顺着小陈的指尖移动。“我们大概在这。靖 Sir 说,再过去一点,邻辖区交界处这边有座废弃果园。”
  “我有听说,”身旁的同仁接过话。“曾经有建商想谈都更,但土地所有权似乎有点争议,后来不了了之。最近不知道为么又开始动起来,当地居民反弹得很,还闹上几次新闻。”
  “果园吗……嘶──”腕上的伤猛地窜起烧灼感,宛如烙上一圈炽铁。“对!走,立刻前往果园!小陈,先通知分局,必要时呼叫支援!”
  “学长,可是你的伤──”
  “我说立刻!”我转头大吼,“来不及了!”
  那不是梦。
  我按住手腕,疼痛丝毫不减。回忆如涟漪,随皮肤底下突突跳动的脉搏一波波翻涌而上。
  那绝对不是梦。
  义水帮一向与建商交好,都更的事闹上新闻其实他们也有份。今晚接应山老鼠大概只是幌子,真正的目标是──
  我恨不得自己能跑得更快一些。
  怪手举起手臂,几乎就要将老树拦腰铲下。与记忆重叠的那棵柚子树。
  我不确定那声难听的尖叫是不是自己的,回过神时已经扑上前,将驾驶拽了下来。
  “你干什么!”
  “我们没有收到土地更动计画申请,根据了解,这片果园的所有权人──”
  “谁管你所有权人!”
  阴影处有人冲上来,我勘勘闪过第一拳,却吃下另一记重击。疼痛瞬间夺去视线,感觉五脏六腑搅成一块,我张开嘴,吸不进半点空气。
  身后脚步哒哒赶至,我被拉到一旁。小陈的声音比起紧张更像生气:“太乱来了,靖 Sir!”
  我扯动嘴角,想弯起一个歉然的笑,可惜不太成功。
  逸宸和另一名同仁的喝斥同时响起,我听见拔枪的声响,短暂沉默使得柴油引擎更加刺耳。
  “长官,用不着发这么大的火吧?”
  “就一座烂园子而已,我们这是出钱出力帮忙整地馁!管那什么土地权状,都几十年前的烂帐了。趁现在轻轨要盖,赶紧把厝起一起,卖个好价钱大家分一分,敢有毋著?”
  “不用在那边讲这些,谁不知道你们暗地里跟建设公司关系有多好!当地居民不吃你们这套。”
  “哎唷哎唷,长官讲话真歹听,莫红目馁!半暝仔走来这款所在,阁弄甲规头面土,钱歹赚齁。”
  “少囉嗦,你们已经构成毁损,加上袭警,现在就可以将你们移送法办!”
  我的气息逐渐缓过来。不远处对峙仍持续著,我让小陈去劝一劝,独自绕过怪手,来到老树下。
  腕上的灼疼不知不觉间消退了,从刚才起便不断怦怦搏动,一时间,我无法确定那仅仅是自己的脉搏,抑或,某种呼唤。
  正值四月,即使长在无人照料的废弃果园,老柚依旧开了满树的花。树上的,树下的,数不清的白花宛若一场无声盛宴。我轻轻踩上落花铺成的毯,世界向后退得好远好远。
  怪手没有造成伤害,可是树干上明显有更早之前的旧伤。伤口野蛮,一道深过一道,我压紧胸口,仿佛斧头就劈在心头,几乎让我窒息。
  “没事、没事的。”我颤着手抚过那些伤痕,不可思议地,腕上竟传来一阵骚动,像鼻息绵然,像羽毛轻搔,又像──
  发丝缠绕。
  我想起了更多更多。
  忽然一阵强风横扫而过,落花如雨,白瓣纷飞,淡雅清香将我轻柔包裹。
  我知道,那是祂的怀里,祂的拥抱。
  ‘──。’
  少年的呢喃就藏在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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