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台北租屋指南(二)完

楼主: lizhen21 (狸牲)   2022-04-05 23:20:45
  早上九点,他刚起床。眼前一片朦胧,眼角有干涸的分泌物。他把摆在床边的一瓶水
喝完,走到浴室里洗脸、上厕所。狭小的浴室尽可能把所有的设备挤在一起,手长脚长的
他必须把全身瑟缩起来,才能顺利活动。不过,狭小的浴室对他来说,反而是一种解放。
因为他无法忍受任何一丝头发落在地上、黏在洗手槽上,也无法忍受任何一丝黑霉菌沿着
磁砖缝线攀缘而上。每天洗澡之前一定要彻底打扫过一遍浴室,不然实在是太恶心了,不
能光脚踩在地板上。
  他把燕麦片泡进水里,和一颗蛋一起丢进电锅里面。把手机连上蓝芽喇叭,继续播放
昨天睡前还没播完的专辑。主唱柔和低沉的声线,配上稳定的贝斯和鼓点。音乐声中传来
对面的开门、钥匙撞击铁门的声音,他想了一下,移动步伐站在猫眼前,扭曲的视野上有
一道玻璃破裂的痕迹,看到对面的匆匆忙忙往楼梯的方向跑去。
  对面的好像是学生吧。房东有四层楼出租,每层楼有四间房,这层楼还有两间在招租
。原本是只有他一间的,某一天他回家之后就发现对面常常在进进出出了,只要一听到动
静就附在猫眼前观察,思考了一番总算适应了新邻居的存在。对面的头发短短的很清爽,
肤色似乎偏黑,五官很深邃。长得有点像以前学生时代暗恋过的男生,一脸还是小孩子。
  这是一栋扭曲而昂贵的公寓,扭曲地在狭长的空地上生长,他用大把薪水租了一间小
破套房安身。可以在每间房前面,看到一大堆鞋子和杂物挤成一团,楼梯口的厨房堆积著
不知道哪个房客留下的锅子。他抱着灭火器搬到这里的时候,就觉得有灭火器大概也没用
,神佛保佑让他平安住在这不要发生火灾,火灾来了可能他会先被别层楼的杂物绊倒。
  他称这层楼为净土。因为他搬来后,打扫好自己的套房,就把这层楼包括厨房(只有
瓦斯炉和水槽)都彻底打扫了一遍,至少让他能安心地接受这层楼。
  他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但他不知道“现在”能够持续多久。说不定明天阿共
仔打过来,他就没有现在、也没有未来可言了。两点上班,十点下班,提着一袋生财工具
在捷运上来来往往,刷卡、等车、上车、下车、刷卡。下班了才吃晚餐,他会去邻近的健
康餐盒买一个最便宜的便当,每天都吃一样的东西。有时候吃完会去便利商店看看有没有
打折的商品,看了也不会买。
  每周上三次健身房,和大忙人男友吃一次午餐,他们不做爱。所以他有一个砲友R,
想做的时候就找对方,他会把R带回这里、把R上到糜糜卯卯(mi-mi-mauh-mauh)。但
老实说,这些都没办法让他的空虚感减少,因此他一直试着做各种能减少空虚感的事情。
晚上去河边慢跑,去夜店虚耗人生,早起去游泳。
  夜店的景象,总让他想到末日前的狂欢。太大声的音乐下,菸味充斥整个地下室,是
夜晚空旷的城市核心最喧腾的地方。在里面的人喝着劣质鸡尾酒,劣质地释放白天必须隐
藏的一切欲望。应该是巨大的麻木,才需要巨大的刺激吧。震到身体深处的重低音,深怕
大家听不见的巨大音量,还有甜得像果汁的鸡尾酒,在欲望的浪涛里面载浮载沉。如果明
天是末日,可能这些人还是一样会这样不见得快乐地挥霍吧。正是甜得像果汁的酒,才能
让人一杯一杯喝下去才恍然发觉自己已经晕了吧。
  他一个人去是满奇怪的,但是他很高兴看到有一整个地下室的人跟他一样空虚,至少
在他的臆测当中是这样。偶尔他会从着魔的地下室脱身,步行一公里,到另一个大半夜还
开着的地方。自从他开始一个人跑夜店,他就重新喜欢上了麦当劳。因为和夜店相比,疲
惫友善的夜班店员、黑暗中还亮着黄光的店面以及其他不知道为什么出现的客人,简直是
抚慰人心。所以或许可以说,他去夜店是为了体会麦当劳的气氛。
  他的心里面寄居著一个庞大的黑洞。他只知道要赶在那个黑洞把他一点一滴吞掉之前
,赶紧找东西把空虚填补起来。但是大概也没什么用处。他会带着它继续活着,好像是他
身体的一部分。
  他喜欢在晚上的时候到顶楼去,顶楼冬天的时候风很大、很冷,而且一不小心要是门
被风得关上了,那他就会被关在门外一整个晚上。所以他会拿砖头卡住门。顶楼堆满了奇
怪的杂物,听说是某个房客蒐集之后留下来的。包括大量的锈蚀的脚踏车。在晚上的时候
,那一整排脚踏车隐身在黑暗中,像是蜷伏的野兽,意外地给他奇异的安全感。他的房间
有一扇大窗户,可是面对的是巷子内的建筑,所以他通常都会拉上纱帘。对面那个学生的
那间房,视野应该很不错,可以看到大片的树,还有大片的天空。
  他是一个知道很多秘密的人。他也知道很多连客人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例如说可能
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的耳后的痣。他的手指在客人的发间爬梳,时而将头发抓拢,时而将头
发夹起。轻握电剪,手腕轻挑,头发慢慢掉落在客人身上、他的围裙上,落在地上像是沙
丘上的图案。
  他喜欢沉默的客人,因为他不爱说话,也不爱想话题、抛接百无聊赖的球。但是,许
多人的视线一旦在镜子里和他交会,就会吐出一些他们无处可言说的话语。于是他沉默著
听,适时地停下手边的动作聆听、轻巧地回应。他是镜子里的人,他是所有人生活里面的
局外人,因此什么事都能告诉他。感情纠葛、外遇劈腿、家庭争执、职场秘辛、身心状况
……所有的话,都能跟他这个陌生人说。有时候有人会公平起见般地问起他的事情,他熟
练地含糊其词,再把话题带回去客人身上,客人反正也更在乎他们自己,就会继续讲自己
的事情。
  他是一个怎样的人?他也不知道。他非常爱干净,却选择了随时要接触人类身上有办
法变得极其恶心的部位的工作,以裸露的手指触摸、清洗、按压,死物般的毛发细细小小
散落一地,或者缠绕在排水口上。油脂,皮屑,毛发,化学染剂。他等待客人的空档,会
拿出护手霜细心涂抹,然后用卫生纸按压干净,否则无法操作工具。他的右手腕有旧疾,
有时复发严重,会需要去医院做物理治疗。
  每晚返家,看到那些成袋的药,一袋又一袋塞在背包里面。有鲜亮粉红色糖衣,白色
圆形,长型白色药丸,还有每天睡前吃的小白圆形药丸。灌水,仰起头,药丸滑入食道,
但总好像卡住了。
  他上一个公寓是高楼,他住在十二楼。房间也有一扇很大的窗,能看到远方的山、高
楼和高架桥。晚上的时候,玻璃反光映出上一个房客的手印,他在某个失眠的凌晨五点,
拿出刺鼻的蓝色玻璃清洁剂彻底把手印擦掉。
  这是一扇有时候会变得等同于死亡的窗户。他失眠的时候,通常会听点柔和一点的摇
滚。但是某一天,他不小心压到了耳机的音量键,瞬间变得震耳欲聋。他受惊地拔掉耳机
、把手机丢得远远地,瑟缩在床上,慢慢陷入更严重的绝望。连最后一件能带给他欣慰的
事都不能做了,他还能怎么办。
  他想到另一件能带给他平静的事情。他下来床,开始扫地。扫完地,用除尘纸拖过房
间。再用湿巾拖过。拿了鞋油,把皮鞋都擦过一遍。拿了牙膏,把帆布鞋边缘的脏污抹除
。他拿了美工刀,开始拆新买的漱口水。拆完漱口水,想到应该要换一下克潮灵了,这个
房间湿度总是惊人地高。当他摸出一包克潮灵,发现后面又有一包鼓鼓的全新克潮灵,再
一摸,又是一包全新的。他看着这三包同时尚未开封、全新、饱满的克潮灵,他跪在地上
哭了出来。他就这样毫无所觉地每次都觉得自己缺少了一包克潮灵,每次都在顶好货架之
间探寻,把克潮灵放进篮子里。然后一直遗忘并重复这样的过程。他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什
么零件遗落了,某个程式失控了,他竟然会做出这种不可理喻的事情。他抱着头,眼泪越
落越多,努力止住含在喉间的尖叫,无力把被他翻出的杂物归回原位。
  他想到那扇窗户。窗户很宽敞,一打开,外面是放冷气室外机的小阳台。阳台的栏杆
很矮,他只要一跨足,就能越过栏杆,从十二楼掉落到草地上。光是想到能够截断一切百
无聊赖、无法入睡的折磨,还有未来更多无可预测的折磨,他就觉得那扇窗户是个出口。
唯一阻止他的,不过是他身上只穿了一条四角裤,他甚至能想像新闻的标题:“二十五岁
男身穿四角裤离奇坠楼”。所以他离窗户的距离是,穿戴整齐、打开锁、拉开玻璃窗、拉
开纱窗。然后,一切就能结束了。
  但他终究没有打开窗户。
  虽然他穿戴整齐了,但他是把两包巧克力粉倒进杯子里,烧了热水,囫囵吞下黏稠的
巧克力糖浆。然后坐在地上瞪大眼,不停流泪。(他每做一个动作都要个别覆述十几遍:
我要撕开包装纸、我要开水龙头、我要烧水K…)
  现在住的地方,没有那一扇窗户。即便他跳下去,可能只是骨折而已。他感谢自己找
到了一间少了一种诱人选项的公寓,让他能够活着。活着真的太累了。当然他平常的时候
,看起来也不过就那样,他看起来很正常地活着。
  他在那天差点死掉之后,开始思考自己死掉之后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因为他看到桌上
有两本跟朋友借的小说,就意识到如果自己那天真的跨越栏杆,他就欠那个朋友两本书了
(或许他下辈子就要替那个朋友做什么来还债了)。想像疲惫的父母带着疑惑和悲伤,把
他租屋处里的东西慢慢装箱,不知道那两本小说其实该还给那个朋友。自己借出去的几本
书,也许也成了别人手上睹物思人的有点不祥之物。
  他想像摔得稀烂的自己躺在丝绸衬垫的棺材里面,旁边一圈亲戚在最后“瞻仰遗容”
。看着画上过于红润的妆容的自己,自己脸上可能还有一点点扭曲的表情。然后梳着油头
的葬仪社人员,会哀戚地带领着大家唸一些祷词。香水百合,菊花,议员的电子挽联。最
后他被推入焚化炉,“火来矣紧走!火来矣紧走!”,然后他成了一堆灰、一些碎骨。被
放进公寓般一排排、一层层整整齐齐的塔位里,那个塔位或许还要数十万,然后清明节父
母、朋友也许会帮他插上一束晶亮的假花,接着父母老死、朋友淡忘他,他彻底成为阴暗
塔位里面的一坛灰。
  他不知道有没有来生,也不知道来生会不会更幸福。然而最绝望的那一刻,他只是相
信自己能够干净俐落地结束那种困境罢了。
  他很晚才告诉父母自己的状况。父母的反应是:“我们有给你那么大压力吗?”他无
言以对。某次坐在庭院里,看顾著三只有点年纪的猫在院子里蹓跶。母亲在替植物换盆。
母亲突然说:“你知道你小时候,我常常载着你和你妹兜风。”那是一条靠海的公路,旁
边的海总是灰色的,天晴的时候是灰蓝色的,他长大之后练开车也是在那练的。
  “我那时候很忧郁。你爸一直在外县市出差,就只有我一个人带你们。那个年纪的小
孩很难带。你爷爷奶奶又不帮忙,自己在那边过著快乐的退休生活。”母亲替盆栽填上培
养土,语调平淡。
  “我就想着,我把车开到海里面,大家一起死一死算了。”
  “我那时候做错了吗?我应该把车开进海里的吗?”
  他看着一脸哲思望着花园小门外的橘猫,想像那个画面。
  “你为什么没有做?”
  “因为我死了,可能你爸会伤心一下,马上就会找到下一个老婆了吧。你爷爷奶奶更
是,他们怎么会在乎。我就想这样一点都不值。”
  如果母亲当时把车开进海里,事情会变得更好吗?橘猫追逐著一只白色的蝴蝶,接着
扑地把蝴蝶拍死在地上。大红色的花丛随着橘猫的动作和突来的一阵风晃动。
  还记得那天在PTT上面看到租屋的资讯之后,就打电话给房东了。房东李阿姨噗噗
地骑着小绵羊机车,停在他面前。
  “弟弟,过了星巴克就看到了啦!有看到吗?”
  他滑着手机上的地图,小心翼翼地沿着马路边走到房东说的地方。路上来往的车辆凶
猛,机车从他身边擦过,没有骑楼的这段路,成了他之后的日常。
  那是一栋卡在夹缝里的奇怪房子,李阿姨打开铁门后,里面是两辆靠在墙壁上的脚踏
车。扭曲的楼梯往上走,两侧各是租客的杂物,鞋子、篮球、雨伞、纸箱。一个堆满厨具
的小厨房在楼梯口,看起来很久没有人用了。
  “这个厨房能用吗?”
  “可以可以!每层楼都有!大家共用的,很方便!”
  他半信半疑地点点头,然后被李阿姨带上楼,看见有装潢工人进出吆喝。李阿姨打开
一间房的沉重的白铁门,里面是一个单调的方正小房间,有一扇很大的窗,外面能看到很
多树。李阿姨从容不迫地拉出书桌椅坐下,裙子随着她翘脚的姿势上拉,他尴尬地移开眼
神。
  “我们这边骑脚踏车到你们学校很方便啦!你是什么星座的?”
  他照着网络上的租屋指南,四下观察著消防设施,没有侦烟器、没有灭火器。一边试
探地把衣柜门打开。
  他心不在焉地答道:“喔,骑脚踏车啊。我是双子座的。”
  “我告诉你啦,这个月双子座运气正好,你才找到我这边。”
  他露出应付的笑容,走到空荡荡的床架旁边。他伸手轻轻摸了摸床头摇摇欲坠的板子
,“这个是不是要坏了啊……”
  “哎呦这还好啦,你住进来我马上请师傅帮你修,好不好?”
  他又拉开浴室的拉门,里面是简单的马桶、洗手槽和莲蓬头,没有干湿分离。
  “上一个房客也是你们学校的喔,他住到研究所毕业,现在去美国读博士了。”李阿
姨缓缓露出圆滑的笑容,好像在说“你住在这里也可以跟他一样喔”。
  基于窗外的那片树海,以及可以骑脚踏车上学,还有勉强合理的房租,他住了下来。
  房客拎着钥匙响亮进出,有时从楼上或楼下传来过于响亮的笑声。他对邻居的作息烂
熟于心。他听过邻居吵架,也听过他哭。可是他们是彻底的陌生人,有一日邻居会搬离,
他也会搬离。猫眼圆弧的视野外面是一个他无法成为的人生。他盘腿坐在木质地板上,一
日又一日吃着相似的炒河粉、沙拉饭和廉价的异国汤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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