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在不怎么软的床上,脚好冷。天还未亮,床头方向的一扇大窗透出灰色的光。一
整竿子怎样都冰冷潮湿的衣物挂在窗台的晒衣杆上,在视线边缘变成一整块蛰伏的黑色。
还听见雨滴稀稀落落地打在窗上,好像谁的指节在随意敲打一样清脆。
又听见一阵水流声,是温暖的水流声。那是对面邻居在洗澡的声音。大概是因为邻居
门口的气窗是开的,水流的声音大概在楼下都听得到,偶尔他回家的时候就会听见好像大
雨的声音。又忍不住会想像,一间雾气氤氲的浴室,橘黄的灯光,和一个在热水中变得柔
软的人。
他听见半夜十二点的时候,传来铁门关上,钥匙吃力转动、撞击铁门的声音。
他一定很累吧。每次看着狭窄的又长又陡的楼梯,他都会站在第一阶良久,不愿意走
上去。扶手上红色的胶皮已经半脱落了,露出底下发黑的铁栏杆。还记得每次深夜返家,
扔下一身杂物,他都像一只蜷曲待死的虫,目光发直地死死瞪着天花版。
家里没有暖气。他太怕冷了,穿了五件衣服躺在床上,还是觉得全身上下又冰又僵。
那晚的紫米牛奶好稀,是温的,有一种单薄的假假的甜味,好像加了太多精制特砂一
样的味道。他站在人行道上,很难过地喝着手中的紫米牛奶。逛了一圈全家,一个友善食
光也没有,蒸包子的柜子里也只剩下一碗茶碗蒸。他跨上脚踏车,难过地飙起车,前面骑
过一台车上面的男生戴了一个耳环他好帅——结果分心之下几乎要撞上另一台车,骑车的
人说:“啥潲?”又好难过,更难过了。
骑脚踏车的时候好像应该更小心一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顺利活下去,如果不更小心
骑脚踏车的话?偶然看到一则新闻,有一个骑脚踏车的少年被路边的车开车门打到,倒在
地上被来车碾过,愿他安息,阿弥陀佛。那怎么好像是在马路上飙脚踏车的他,虽然每次
都会注意路旁边的车会不会突然打开车门。
其实随时都有一种乡愁的感觉。喜欢闻到旅馆的味道,那让他想起和家人一起出去的
时候。只是这么平凡的联想。把洗碗精补充包剪开的时候,也有一种乡愁。想到家里也是
用橘子工坊洗碗精。这种感觉也许不全然是想要回家,而是对某种已经失去的东西的想念
,或是一些从未得到的东西。不然为什么他看着《一一》里面吴念真跑去日本的段落,也
会感到相同的乡愁?可是台北这种地方,像蒙着厚重尘埃似的,又一天到晚在下雨,到底
还是有点残忍的感觉。
认识一些新的人,遇到一些新的事情,可是这些新的东西一下就旧掉了,氧化了、不
新鲜了。变得很正常了。也像是扫着地上怎样都扫不完的白色碎屑,用有桧木味的湿纸巾
拖地,把桌上的碎屑清掉,把排水口的头发包起来丢掉,骑脚踏车把垃圾拿去扔掉。抹布
也又臭掉了。好像整个生活都臭掉了,“有的时候,我就是好想逃离那一切”粉红色穿海
滩裤的海星说。
对面邻居的鞋架是鲜绿色的,看起来很单薄、摇摇晃晃快要垮掉。上面摆着蓝白拖,
穿到微微变形的Converse黑色帆布鞋,边缘快要裂开的黑色Vans和保养得当的马丁靴。
到了和邻居共居很久之后,他才有精神去窥探邻居的长相。听见钥匙转动的声音,他
快步跑去贴在门上贴近猫眼,狭窄扭曲的视野里只看到背影。黑色高领毛衣、黑色羽绒衣
、大概是军绿长裤。还有绑成马尾的黑发。这个人长得真浮夸。而且邻居超爱打喷嚏,每
次打喷嚏的时候他都想打他。
上次朋友来访,在房间里抽菸之后,凉菸的草药味散去,剩下一种极为令人受不了的
臭味。而且这股味道是会像故意躲起来吓人一样,出其不意在例如打开抽屉的瞬间冒出来
恶心人。希望房东不要介意。希望房东不要知道。
他打开从未开过的顶楼的门,楼梯扶手上是一层厚厚的灰尘和壁癌掉落的白漆。少有
的好天气,晴朗的蓝天底下,台北还是灰色的。顶楼上是好几株快枯死的长长仙人掌,还
有多到令人咋舌的老旧脚踏车。他呆呆地往远方看去,似乎最远最远的地方,有一点点绿
色的边际。如果有一天他学会抽菸,会上来这里抽吧。
有时候邻居会带人回家,因为隔音很差的这里能够听到他们在楼梯间的对话。大概都
是同一个人,是男生的声音。有时在他出门前会来,其他时候可能就不知道了。他秉持着
不要窥探别人生活的原则,到目前为止从未到猫眼之前看过他们。虽然他有时候会去看邻
居。不知道邻居有没有看过他?会不会在他要出门的时候,快步跑到猫眼前看他一眼?
虽然偶尔会偷看邻居本人,但是也从未和邻居打过照面。有一次似乎跟邻居一前一后
地回家了,但他怕会真的撞见邻居,赶紧关上门锁好。他不知道自己希不希望有见面的那
一天。他们完全是陌生人,虽然知道彼此生活的一举一动,也知道他生活里也许没有人知
道的那个部分。
邻居有时忘了关气窗。他听到了很多他不想听到的声音。他受不了的时候,就会尝试
(但因为转动门锁的声音太大而没办法)默默离开,骑上自己的脚踏车到河边去。坐在石
椅上喝铝箔包苹果汁。
知道在凌晨的河边骑脚踏车的感觉吗?会看到河的另一端,是一整排橘黄色光点点缀
的大楼,当他拿下眼镜,橘黄色的光点倏忽放大并且散乱,那样的光点又映在黑色的河面
上。这种迷幻的景象,他好几次试着要拿手机拍下来,可是太难了,每次都失真。他只会
停下脚踏车,跨在脚踏车上,愣愣地看着眼前几乎把他吞噬的幻景。
晚上的河边每次都有很多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晚还在跑步跟骑脚踏车的人。他也是不知
道为什么在骑脚踏车的人之一。骑着会靠近类似水闸的地方,水哗哗地,一阵淡淡的腥味
。然后是流动厕所数间,篮球场数个(总有半夜在打篮球的少年们),涂鸦墙数面。不知
道一直骑会骑到哪里去。
有一次,凌晨河边窄小荒僻的河对岸脚踏车道,迎面而来一个提着塑胶袋的人。他想
:“有人欸。”是一个阿伯,对他面露恍惚的微笑。似乎潜伏在心里对这个城市的所有不
安和焦虑就像被搅动而令水混浊的污泥一样驱使他狂飙而去。像鬼魅一样,像鬼魅一样的
谁,他不敢回头。怕一回头,阿伯还是手提塑胶袋,在他身后对他恍惚微笑。他真的被吓
到了,从此之后骑回家只敢骑马路,但还是觉得不太有安全感。
凌晨的便利商店前面,穿着肩上有绿色条纹的卡其色制服的超商店员,蹲在墙壁前抽
菸。他身后的店面白光明亮。一群黑衣男子从出租车上走下来。“干恁娘!干恁娘!”其
中一名男子说。坐在超商外长椅上的他急急喝完甜得要命的难喝啤酒,跨上脚踏车闪人。
马路空旷几乎没车,整路都是他啤酒罐哐哐作响。
回家之前会去超市看一下。在地下室里,要下一个陡峭程度不亚于他那个公寓的楼梯
。白色灯光,打折的橘子(买过几次,总是在三天之内发霉烂掉,大概要怪罪太过潮湿的
天气),打折的看起来湿湿软软的泡芙。防疫期间排队请间隔一点五公尺谢谢。他有时候
会提着一袋苹果回去,然后把寂寥冷清的超市抛在身后。
回家的时候可能已经是凌晨三点四点,走上层层窄小的楼梯,看到邻居的气窗透出光
晕,对面已经安静下来了。而且之前签约的时候,房东说对面的邻居是一个极为爱干净的
男生,每个礼拜扫两次浴室的那种人,是发型师的样子。一开始不小心窥探到他的感情生
活的时候,其实还是感觉有点异样的。就是,原来啊真的有同性的情侣吗。
他自己也不太清楚自己应该被归在哪一类。一直以为自己喜欢女生,直到最近才隐隐
在思考自己到底会不会喜欢男生。有时候被同性的朋友亲密的接触,会让他有一种不合时
宜的冲动和想要挣脱的感觉。因为怕继续接触下去,会让他做出奇怪的事情。
像是有一次和朋友在喝酒,他必须一直把嘴唇靠在已经空了的酒瓶上,才能制止自己
不会对着醉醺醺的朋友亲下去。他觉得大概一切都是他的幻觉,而不是他忽然发现自己都
不是很清楚自己的想法。
洗澡的时候,莫名开始想起了邻居,不知道邻居会不会也听到他洗澡的声音,甚至注
意他在什么时间回家,什么时候洗澡。转开热水器,打开水冲脚,水温渐渐变得烫到难以
忍受然后又转成正常的热水。
温热的水冲著性器,细细地用手指清洗。他总是在准备自己的身体,将下身清洗干净
,毛发像是修剪草坪一样整理得宜,让背上保持没有痘痘,用沐浴乳把每一个脚趾缝洗得
香香的。牙齿每天饭后细细刷干净,每个礼拜用两次美白牙膏。每天洗完澡用身体乳涂遍
。指甲是健康的淡粉,前端留下一线细细的白月牙。也看健身教学影片,在硬到哭爸的床
板上每天听音乐做枯燥的训练。这样的准备已经持续了好几年了,久到他无法察觉自己为
什么这么做了。这是一种执迷吗?还是这是一个合格的(干净的)人该做的程序?
他涂抹护手霜,想着是不是该去买香水。上次在剪头发的时候,年轻帅气的理发师和
客人聊天,理发师说:“我现在都用XXX了,它那个柑橘香淡淡的很好闻,不过散得有点
快。”客人也说:“对啊我觉得XXX比较好,你用过他们新出的那款了吗?”他忘了XXX是
什么牌子了,只记得他陷在灰色的布沙发里面,感觉到了文化冲击。原来真的有人会喷香
水啊。
讲到理发师。他最近渐渐减少剪头发的间隔时间,因为很容易就觉得自己的外表有点
可憎。不过除了第一次去剪头发成功和理发师谈笑风生,后来几次都是他沉默地看着镜子
里的自己,以为理发师会和他聊天,结果其实没有。有点惊讶于自己能够盯着镜子发呆的
时间,上次来烫头发的时候也是全程盯着镜子发呆。
好像他把自己准备得最干净,最整齐干净有秩序,可欲,他就能把自己的身体端上去
给某个人。
如果这是小说,那他会遇到一个很好的人,让他会把干干净净的自己像是切好的生鱼
片一样整组送给他。但这显然不是,这是干他的现实,让他百思不解已经不相信算命结果
(虽然是朋友帮他算的)的现实。帮他算命的朋友说,他去年遇到了一个好对象但错过了
,今年会有一个很好的桃花,但如果不留心的话也会错过,错过就要等五年。他听完之后
又陷入了百思不解,因为去年显然没有什么好对象。今年大概也没有,那么等五年之后,
是不是又要跟他说一样的模棱两可的话,再让他等五年。那他去约砲算了,趁年轻新鲜。
他哪有那么多五年可以耗。
他在想,这样的城市里面,人们到底该在哪里打砲?那么多个身体,那么多等待发泄
的欲望躁动,到底会往哪里去。大概除了旅馆房间之外,没有别的地方了吧。(想当然尔
,真是大错特错,后来才知道,没有别人的地方其实就可以了。)
他总是好想变成一种人,就是那种人,酷人。那种人会看起来像是相信自己很酷一样
,忽然出现在路上当一个会让人多看几眼的路人,然后永远不会真的认识这样的人。他们
可能卷起袖子会是好几个精致的刺青,手指上戴着只是好看的戒指。穿看起来很贵的皮鞋
。长头发的男生,之类的。不过如果真的变成了那种人,本质上应该还是原本的那个自己
,所以自己只是一个拙劣的模仿者而已。邻居就好像这种人,第一次离这样的人这么靠近
,但他们终究还是永远不会认识的陌生人。
邻居因为常常打扫家里,也很爱洗澡,一天洗两次的样子。打扫浴室或是他洗澡的时
候,都会从气窗里面飘出一种让他感觉很怀念很眷恋的味道,好像是高中时候很好的朋友
身上的洗衣精香味,那时候他会不自觉地在各种地方寻找那种香味,当他偶然在某个路人
身上发现的时候,是一种幸福的感伤。那个高中的朋友已经非常合理地淡出他的生活圈很
久了,虽然没人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合理。可是高中朋友的限时动态都还是会跳在前几个,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经营起了奇怪的电子菸生意,让他看到之后都满难过的。但那高中朋友
也是酷人的样子,有一天他也能变成这样吗,他想要变成那样吗?难道变很酷学会抽菸(
电子菸?)并用某种神秘的方式默默呼麻,他就会变成他满意的样子吗?(听说某个在捷
运转好几站的地方的大学跟某个在山上的大学,学生都快乐地呼麻。)
邻居也喜欢大声放音乐。有时候会从气窗里听到重低音贝斯鼓点砰砰砰,从这点来说
他算是恶邻居啦,再加上他会很大声地打喷嚏。邻居是不是因为很容易过敏才很爱干净啊
?这个老公寓对一个容易过敏的人来说,一定不是个宜居的地方。而且电线也很旧了,又
容易跳电,冬天热水器又冷到让人不想洗澡了。听房东说,如果他和邻居两边同时都用高
功率的电器,搞不好会把保险丝烧断。哇,真是期待啊。
正如他所期待的,在某个寒流的晚上洗澡洗到一半,公寓的这层楼或是只有他这间就
整个停电了。打开手电筒爬上梯子检查电箱,无效。整间屋子冷到哭爸,头发湿湿地坐在
床上,好想要马上逃到某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温暖地方,例如附近的麦当劳(地下室随时
充满也许没有付钱的人)。
打电话给房东,拨了四次,都没接。就在他准备要逃离的时候,突然发现好像可以跟
邻居求救。(而且他们就会建立起陌生人以上的关系了。)从猫眼看出去,邻居打开的气
窗里透出黄色的光。他把手放在插在孔洞上的钥匙,犹豫了好一阵子,并未打开房门。白
铁门沉沉横亘在他的面前,令他决定带着一头湿发,躺在冰冷的床上看着月光透入室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