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凝视深渊
三十八章 景物全非
“这是我第几次进警局了?十七?十八次?第五次之后我就没有再继续算下去,感觉
没什么意义,毕竟只要那些人想要,他们随时能找个理由让我在警局待上一晚。在第一次
被逮捕之前我其实已经有预感了,虽然做着过去一直以来都在做的事情,但周遭的红线愈
来愈多、自由的范围愈来愈小,只要没有按照那些不清不楚的规则把自己扳成他们想要的
形状,总有一天会碰触到红线。
哈哈,这让我想到至清以前最喜欢模仿的电影,叫什么来着?《关键时刻》?《要命
关头》?原本电视上很常重播,现在也变成禁片了,还好家里还有光盘可以看。小四的时
候他常常关在房间里学里头的神偷躲避红外线传感的桥段,还在墙壁上贴了好几个钩子来
绑红线,他好像到现在都还不晓得我撞见过他练习的样子,其实他运动细胞真的很好,学
得很有模有样,连倒立也难不倒他,难怪小时候那么会到处乱爬。这个运动细胞也不知道
是遗传谁的,肯定不是我,大概也不是亭文。
那时候我和亭文还得特别跟他强调过电影是电影,现实中偷东西是犯法的,是不对的
,不管有再好的理由都不可以。现在的我还能这么肯定地对他说这样的话吗?我想是没办
法了,合法非法不等于是非正义,是非正义又没有绝对,每个人心中的正确都是不同的。
我已经连自己该怎么做才好都不明白了,二十岁的许闵文还能相信自己在做对的事情,三
十九岁的许闵文每天都在质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有机会真想再和 S 聊聊,不过就连被看到和我有接触,对他而言都是太大的风险。
真可惜啊,我想听听他的想法,他后悔成为警察了吗?他到了现在都还没有离开,是因为
离不开,还是相信这个体制有改变的可能?他觉得值得吗?
值得吗?也许我只是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许至清依循着记忆找到了星火酒吧,原本这个地方并不好找,需要从狭长的烧腊店和
日式小吃店之间的巷口走进去,拐个斜角的弯才能抵达,老板试过在巷口摆放告示牌、试
过干脆请一位员工负责指路,但最后生意会好起来还是因为许至清的父亲,在他父亲终于
被看见之后,星火酒吧才脱离了倒闭的危险。
现在街道经过重划,街区经过整理,星火也从藏在深巷里的秘密变成了大街上就能看
见的店面。店名从星火改成了 Spark,室内的灯光也依照规定调亮了许多,原本造就了名
气的驻唱制度没了,只剩下从喇叭拨放的轻音乐。许至清虽然没有和老板聊过,但多少可
以猜到原因,要保留驻唱制度就得配合演唱者资格和演唱曲目的审查,还有被临时抽查的
风险。毕竟是曾和他父亲有关系的地方,前些年受到的关注不会少。
给漫不经心的门卫看过假证件,许至清跟着前头的顾客走进了门,过往的荣景不再,
不过酒吧毕竟还是酒吧,这个年头能现场喝酒的地方并不算多,Spark 的生意还是颇为热
络,靠墙的座位都有人坐了,就剩下中间站着的桌位还有空位,高低语调不同的声音混杂
在一起,填满了整个空间,也淹没了本来就没什么存在感的背景音乐。
许至清先是到吧台点了杯调酒,穿过人群往最里头走。曾经的驻唱舞台被改装成半封
闭的包厢,许至清视线扫过左右两个角落的座位,接着往右边走去。
男人略长的头发刻意抓得有点乱,鼻梁有点歪,大概是曾经被重击过,额头的疤虽然
长,但不算明显,正在把薯条送进嘴里的左手食指也有缝线留下的痕迹。三十多岁,还是
四十出头?外表看起来比郑楚仁大上不少,不过郑楚仁本来就比较显年轻。他在许至清发
现他之前就注意到他了,动作虽然没有什么变化,但也没有掩饰自己的视线。
许至清对他笑了笑,没等对方邀请便拉开椅子入座。
“好久不见。”许至清垂眼扫了下桌面,男人把关机的手机摆在他面前,用手指沾了
杯子凝结的水,写下“Clear”之后抹去。许至清还是自己又检查了一遍座位周遭,之后
才说:“S?”
男人勾了下嘴角,“‘我家宝贝’?”
许至清愣了会,耳朵顿时发烫起来。
“他到底都跟多少人说过我的事?”
“他跟谁没有说过你的事?”男人把薯条往许至清的方向推,“晚餐有吃吗?如果饿
了不用客气。”
许至清摇摇头,“我吃过了,谢谢……S……?”
“许哥都叫我小谢,你想怎么叫随你。”他手撑著头,脸颊有点泛红,但眼神很清醒
,“听说你有消息需要打听?说说吧,我看看我能做什么。”
“我可以先问你一个问题吗?”
他比了个请的手势。
“你为什么还在当警察?”
大概是没有预期到这个问题,男人先是愣了一瞬,接着笑了起来。在背景杂音的围绕
下,许至清听不清楚他笑声夹带的情绪,但许至清看多了这样源自于无助的愤世嫉俗。“
是啊,为什么呢?”男人摇摇头,“你想知道的是我还能不能被信任吧,我没办法向你保
证什么,但我从未做过伤害许哥的事情。”
许至清看着他,和刚硬的轮廓不同,他的眼睛在不瞇起时其实是偏大和偏圆的,盯着
人看时会带来脆弱的错觉。但这双眼睛很快又瞇了起来,似乎是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变
得锐利的眼神加重了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压迫感。
“人都有可能会变。”许至清说。
“哈,确实。”他顿了顿,“我是四一分局的谢廷,过去十一年泄露过机密资讯、散
布过假消息、销毁过证据,但并不是每一次都是为了无辜的人做的。喔,对了,我也收过
不少贿赂,光是查我的帐户就能抓到我不少小辫子。”
“我以为收贿的人都会知道要拿现金。”
“要是我藏得太好,那些人发现不了怎么办?我不能是一个完全干净的警察,那样吸
引到的注意力太多、能做到的事情却太少。”
许至清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感到悲哀,他父亲在日记里曾写到 S 是个正直到固执的人
,也因此招致上司的不喜和同事的排斥。但宁折不弯的人在远离权力中心的领域都会处处
碰壁,更别说是沦为公权力爪牙的警界,不愿低头却也不愿离开,总有一天会被人硬生生
拦腰截断。
“你不用告诉我这些。”许至清知道对方的意图,这是在把自己的把柄往他手里送,
“我会自己斟酌能跟你透露多少。”
谢廷笑得有些复杂,“那你倒是比许哥聪明。”
“你们一个两个都这样说。”许至清忍不住反驳,“如果一个人不过是信任自己的朋
友、不过是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就是傻,那一定是这个世界对聪明的定义有问题。”
谢廷僵了下,缓缓吐了口气,好半晌才开口:“真不愧是你父亲养大的孩子。”
“父母。”
“父母。”谢廷轻哂,脸上的阴霾散去不少,“你需要知道什么?”
他这样的表情看起来倒是多了分热血青年的恣意,若是在不同的时空背景下,也许他
能一直当个择善固执的警察。许至清没有咬著这点不放,不管这个世界有什么问题,眼前
的人做了什么选择,想法经历过什么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都发生了,他努力想改变的是
现在,想避免的是伙伴受伤的未来。
“这次违禁品流通的调查,你们分局有参与吗?”
谢廷眉毛一挑,“当然,这次案件投入的人力可不少,我们局长不会错过这个累积功
劳的机会。”
“你对案子的负责人知道多少?”
“不多,不过我有听说一点小道消息,当时为了抢案好像引起了不小的内斗,负责分
案的长官还换了个人。前期基层有很多因为上头命令不一致或是刻意抢功造成的冲突,光
是上游通路因为下游出事提前湮灭证据的例子,我自己知道的就有七八个。”
抢案……那么获得 Caroline 线索的会是负责走私案的检察官,还是另有其人?如果
是前者,有了侦破走私案的功劳,调查郑楚仁、铃铛和 Sue 的力度会不会小一些?郑楚
仁是否真的能够如他所说,用自己的家世背景作为筹码解决麻烦?如果是后者,他们三人
是否会成为内斗下的牺牲者?会有斡旋的空间吗?
对于权力斗争许至清并不了解,也一直都不擅长这样的心理游戏,但他还是努力整理
了思路,问道:“我听说有很多大学也都被牵扯进来了,这个案子就没有设定一个界线吗
?要查到什么程度才会告一段落?”
“没有人会嫌业绩高,也没有人会嫌功劳多,如果现在有另一个曝光度更高或中央更
重视的案子,那资源当然就会往那里倾斜,不过目前为止,这次走私和衍生的非法流通案
件还是最容易赢得上头重视的途径。”
“这段时间你们分局也一直都在查违禁品流通的案子?”
“除了一般社会案件之外?确实是这样没错,我自己经手的九成都是走私衍生的维稳
案件。”
“没有其他值得注意的?”
谢廷偏过头,“我帮几个大学生把参与非法社团活动的案子搓掉了,但我猜你要问的
并不是这件事。”
许至清皱起眉,就算一般民众不一定知道 Caroline,负责言论管控相关案件的警察
不可能不知道,消息只在有限范围内流传,这是因为不够重视还是太过重视?许至清还不
确定这些资讯都代表什么,但总会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你们监督重点关注对象的职责都是怎么划分的?”
“市警局分的,直接给各个分局负责的名单,我们有专门监视重点关注对象的分队。
”也许是猜到了许至清想问的重点,谢廷接着继续解释:“通常除非有上头命令,分局之
间不会交换关于重点关注对象的资讯,有什么发现都是向上通报。”
“怕抢功劳?”
谢廷点头,“至于私底下能不能打听到就各凭本事,我的消息还算灵通,你想知道哪
个分局还是哪个派出所的事情?”
“……我暂时还不知道。”许至清缓缓吐了口气,暗自责怪自己过去没有想过要了解
这些事情,在郑楚仁告知他们坏消息时也不知道该问什么,“负责走私案的检察官,还有
当时同样想抢案的其他人都有谁,你能告诉我吗?就说你知道的几个就好。”
谢廷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浓黑的眉毛几乎要挤在一起,最终他没有多说什么,给了许
至清负责人和另外两个抢案失败的检察官的名字。
其中一个被挤下来的人许至清不能更熟悉,那个人曾藉著送他父亲入狱的功劳升官,
之后又持续骚扰他们一家多年,许至清和他实际接触的次数并不多,却多次在噩梦里看见
那张令人憎恶的脸,想像过如果再有机会同处一室,他该如何扭断对方的脖子。
他的内心一直都有恨,恨意的目标除了没有面孔的体制,便是具体存在的那个人。
吴谦仁,也许是寄托著期望用美德命的名,却因为姓氏的谐音变了个意思,反倒成了
对名字主人再适切不过的描述。
“许先生。”
严肃的呼唤让他回过神来,有意识地松开紧握著酒杯的手,沉默地擦拭洒出来的酒液
。许至清曾以为自己已经比过去要冷静许多,但有些伤痕并不是时间就能愈合的。
“我不知道你问我这些是想做什么。”谢廷说:“但肯定不是为了报当时的仇白白浪
费自己的人生。”
许至清抿起唇,试图笑了笑。
“谢谢你的消息,我没忘记自己要的是什么。”一口饮尽杯中剩下的一点酒,他对谢
廷微微低头,郑重地说:“也谢谢你过去提供的帮助,还请你多加保重。”
谢廷眉头依旧没有舒展,“如果你还需要什么就来这里找我,平日我来的时间不固定
,但假日晚上我都会在。”
“好。”许至清拉开椅子起身,顺手拿了根薯条叼在嘴里,“有机会再见,到时候请
你吃健康一点,听说你喜欢韩式料理,我知道一家他一直想请你去吃的。”
谢廷抿成一条线的嘴角轻颤了下,挥手和许至清道别。
许至清在夜风中跑了好一会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