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谁,都会说辰雨和健旭的缘份非同凡响。健旭曾说:如果不是姊姊幼时的可怕——
这时被旁边的辰雨小声地提醒,他才改口——狂妄作为,他跟辰雨连擦肩而过的缘份都不
会有(辰雨只敢小声地笑,快要结婚的姊姊则又气又笑)。
“我难道是一个坏姊姊吗?”健旭的姊姊絮美问。
健旭故意瞪大眼睛,用戏剧化的口吻说:“想着要把自己弟弟换掉的姊姊很善良吗?”
絮美一下子就笑了出来,旁边的辰雨也跟着傻笑。每每只要提起这件往事,一家子总是会
被逗乐,就连在旁边的健旭母亲也捂著嘴,眼睛弯弯地笑着。
辰雨注意到健旭的母亲笑了,不由得接话道:“听我姊说,那时大人都急坏了。”
小的时候健旭和姊姊时常争吵,事情都不大,但闹起来可大可小,偏偏和好后感情又如初
。那天只是一个非常简单的姊弟吵架,他们在门口玩耍,健旭想要摘家里桃树上的花但是
被姊姊严厉制止。
健旭已经是小学高年级的年纪了,姊姊则是高中,吵起来却像是幼稚园一样。
“‘你这个弟弟真讨厌’,”絮美回忆道:“‘我才不要你这种弟弟’——似乎这么说了
。”
健旭知道,絮美对于这件事有深切反省,他也早就不生气了。
辰雨立刻又道:“然后絮美姊就看上我了。”口吻颇有缓和气氛的意思,很搞笑,原本静
下来的健旭母亲又微微地勾起了嘴角。
高中的絮美无法理解小学的弟弟,她被气得往外走,看见一个与健旭差不多年纪的少年便
想也不想地抓住。
“就让他跟健旭交换吧”,絮美当时大概是这么说的,健旭“哇”得一声就蹲在地上哭了
,而说完的絮美也只是气呼呼地进门,完全没意识到自己随手拉了个路人少年、说了奇怪
的话,最后还什么也没解释。
回忆这种东西,经过一定年头后会被渲染得可爱,明明当时健旭讨厌死姊姊了,但现在回
想也只觉得温馨。
这时,健旭的母亲忽然说话了:“辰雨,当时没有马上离开呢。”
辰雨几乎是她说出“辰”的瞬间便立刻坐正,谨慎且有点紧张地迎向健旭母亲的眼睛。健
旭母亲相较起来很平静,没有这么紧张。她垂下眼帘,和健旭相似的大眼睛被悄悄地掩住
。辰雨心想,基因真是个厉害的东西,健旭和母亲长得极为相似,每当遗传自母亲的大眼
睛被睫毛遮住,他便会因为难以窥见健旭情绪而焦躁不安。
健旭母亲缓缓地问:“为什么不马上离开呢?”
健旭很明显地有了反应,挺直腰干,习惯性地噘著嘴。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开口反驳,
但辰雨却在桌下握住了他的手。只是这么一下,健旭的话便被卡在喉中,辰雨也有了抢先
回应的机会。
他说:“因为健旭在哭。”
辰雨注意到桌子对面的絮美低下了脑袋,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玩着无名指上的戒指。
“当时为什么会停下……我其实也不太记得了呢。”健旭感觉到手背的力道重了些。辰雨
说得很慢:“我记得我听见健旭说:‘想要花’。”
那时的健旭一边啜泣,一边委屈地道:我只是想要花。花是很美好的东西,长在枝头上的
、落在地上的,谢的、开的,盛放的、凋零的。有些人走着走着,脑袋就会忽然落下一朵
盛开的花,有些人得弯腰拾取。而健旭看上的,却是一朵姊姊能够轻易勾到,而他怎么拼
命都无法碰触的花。
被陌生人拉住,而后又被轻易丢下的少年辰雨很茫然,他只是正好到附近的亲戚家拜访,
受母亲所托帮大人跑腿罢了。
眼前的少年在哭泣。不知道是被什么欲望驱使,他弯下腰,想去确定少年是否真的如他推
测一样。
健旭抬起头,与辰雨厚重眼镜下的眼睛对上。“啊,他真的在哭”,少年的辰雨想。他没
有说的、一直以来因为莫名别扭藏在心里的其实是,他因为那双大大的、汇聚泪水的、闪
亮亮的大眼睛而有了片刻的失神。
可能是哭泣的模样被陌生人看见了,健旭低下头,小声地再次辩解:我只是想要花。
花?辰雨从口袋掏了掏,将点点的花瓣递到健旭眼前。他说:樱花可以吗?
彼时已经是桃花的季节了,大部分的赏樱期早就过了,辰雨跟着大人在快秃的樱花树下走
,不知怎地,兴许是无聊导致,也或许不过心血来潮,捡起了花期较晚的樱花花瓣。
为什么当时会这么做呢?他并不是这样的人。若只是个普通的一天,他或许走着走着就把
花瓣扔了,偏偏那天他碰到了健旭。
给你。他说。
健旭鼻子红通通的,但哭肿的双眼却因为掌心的粉白点而停下了泪水。
他似乎读过某个诗集,说有个人在佛前求了五百年,只为了在求得一段尘缘。他不信神佛
,不信虚无飘渺的东西,但他却不禁想,如果真的有前世今生,他与健旭的相遇肯定是千
百年求来的。
那天,他注定就是要和健旭相遇,送上点点粉白,只为结缘。
“因为,健旭很伤心不是吗?”辰雨说,“所以我无法离开。那时我大概是想去安慰安慰
他吧。”
“那个时候只是陌生人不是吗?”健旭母亲用和气的口气再问。
辰雨笑了,健旭和絮美已经沉默了有一阵子,辰雨一直按著健旭的手,他想要自己和健旭
的母亲说话。
“可能是我和健旭的缘份匪浅吧。”辰雨说:“况且,现在已经不是陌生人了。”
最后并不是健旭的母亲主动送客,是絮美在清晨的时候接到未婚夫的电话而告辞,辰雨和
健旭为了送她到车站也跟着起身。
在玄关的时候,健旭的母亲唸叨著絮美的婚期,提到了和对方父母商讨过的内容,一遍一
遍地复诵,听起来非常繁复。
最后受不了的絮美说:“不用搞得这么复杂啦。”
“这怎么行?”母亲轻轻地瞪了她一眼,“无论是一百年前还是一百年后,结婚都是大事
啊。”
“但现在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了!”
“傻孩子,结婚是两个家庭的事。”她轻轻瞥了眼门口的两人,眼帘又垂了下来:“况且
,所有人都看着呢。”
审视的,鄙夷的,不屑的,恶心的。所有的人都看着呢。健旭想,可是漫天飞舞的樱花明
明这么美。
“妈。”絮美一直都是比较强硬的那个孩子,她皱起眉,没有理会健旭投来的眼神,赌气
似地说:“结婚只要相爱的两个人就够了。我才不管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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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他们的名字也很有趣。辰雨是在早晨七时诞生的,呱呱坠地的时候,外面飘着冬季
的绵绵细雨,母亲说他仿佛是那天的第一道光。于是为了纪念出生的情景,将他取名为辰
雨。
健旭则是父亲替他取的名字,希望他成为健康的孩子,就像是爬升的旭日,前途光明闪耀
。
那天,辰雨着急的家人之后找来。大人们沿着街挨家挨户地问,一直找到了健旭的家门口
,发现两个蹲在地上的少年,他们的额头几乎贴在一起。一开始只是数着地上的花瓣,后
来拿着石子充当弹珠玩耍,毕竟,那个时候只有这么质朴的游戏。
健旭的家人闻声开门,絮美早就忘了和弟弟吵架的事,看见陌生的少年才想起,嘴巴里的
冰棒都掉在地上了。
健旭的母亲一直弯腰道歉,辰雨却先说:和健旭玩很有趣。
唉呀。不知道是哪个大人说:连名字都知道啦。
两家简单交换了称呼方式,和和气气地交谈,只有健旭和辰雨两个人亲暱地叫着彼此的名
字。
一直到接近车站时,絮美才说:“对不起。”
辰雨很讶异,但还是把回应留给了健旭。健旭说:“姊姊没有错啊。”
当车子停下的时候,他们发现絮美正看向窗外,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外面下起了绵绵
细雨。
絮美忽然脱口而出,“那个时候,我没想到健旭会和辰雨成为朋友,明明是截然不同的类
型。”
辰雨笑了,“不是朋友喔。”
絮美“啊”了一声,回过神后有点不好意思地笑道:“我的意思是,一开始成为朋友,然
后……”她没有说完。
窗户的雨水从车顶滑落,清晨阴暗的天空将水痕映在絮美脸上,看起来就像是一滴眼泪从
她的眼角落下一样。
这次是健旭说话,“一直都不是朋友喔。”
絮美又“啊”了一声。
健旭笑道:“当然也不是像兄弟什么的。”
“才不要跟健旭成为兄弟呢。”辰雨很快地说。
絮美弯下腰,颤抖地将脸埋进掌心,声音也跟着发颤,说得断断续续:“所以……一开始
……从一开始……”
辰雨不是故意的,毕竟是健旭的姊姊。但忽然就出现很多个声音,脑中出现他们十几岁第
一次亲吻彼此的时候,声音们不停地说:这都是错觉。这只是友情。这不是真的。
“你们只是和兄弟一样珍惜彼此而已。”
“你们只是误会了。”
“错觉。”
“都是假的。”
才不是。不。不对。不是这样的!无论怎么呐喊,某个再认真不过的“东西”依然被视若
无赌,毫无价值,可以被轻易踩踏。那可是他们无比珍惜,喜欢到近乎恐怖,深爱到连自
己都感到惧怕的“东西”啊。
絮美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她虽然远远地看着,不知道怎么碰触,但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健旭的母亲其实对辰雨很好,从前感激居多,一直到健旭频繁地在节日带辰雨回来,让
辰雨和母亲、姊姊,如同“家人”一般庆祝。有时候是新年的团聚,有时候是传统节日的
祈福,有时候是连假的出游。
直到有一次,健旭的母亲走到厨房,让两个打闹打得有些变质的两人停下。她接过洗碗的
工作,并且吩咐健旭和姊姊去帮忙买个酱油。
健旭还没有发话,姊姊反而先道了:不过是个酱油,我去不就得了?
母亲却说:健旭已经长大了,姊姊一个人在外面多危险呀。
健旭说:那我去就好了吧?
不行。两个人一起去。顺便帮我买瓶牛奶。妈妈也舍不得健旭呀。
这时旁边的辰雨准备擦擦手中的湿润,主动地提议:“不然,我和健旭去吧?”
但健旭的母亲只是淡淡地说:“怎么可以?辰雨是客人啊。”
一下子,客厅和厨房都静了下来。
辰雨在健旭开口之前说:去吧。他无声地说:没事。
等到两姊弟出门了,健旭的母亲一边洗碗,一边轻轻地说了很多:健旭从小身体就很差,
阿姨觉得对不起健旭,只能加倍照料。辰雨,谢谢你啊,在外面的时候,你照顾健旭很多
吧?
辰雨说:不,我们彼此彼此。我麻烦健旭的事情更多。
她继续道:你们都是好孩子,所以,阿姨当然希望你们都能够幸福。
辰雨没有说话。
“……阿姨,不是为了伤害你才说这种话的,但……你们都还很年轻。”她说得很含蓄,
“可爱的、漂亮的、温柔的、俏皮的女孩子很多,各式各样,世界很大,没有什么女孩子
是你找不到的。”
“可是世界上只有健旭一个人。”
她洗碗的手停了下来,只剩水流声打在残存的碗盘上,发出了阵阵闷响。
他其实想说的是:世界之大,他们却相遇了。几亿的人口之中,不同生长背景的他们,因
为偶然而相识。如果缘份是一条绳,一条可以看见的红绳,那一定是从前世就绑在他们小
指上的。这样的他,这样的健旭,怎么还有心思看向其他人?
你们,感情真的很好。妇人模糊的声音传来,她低下了头,直不起腰,只能尽力隐藏哽咽
和泪水,柔软坚毅并存的身子却不停发抖:你们真的很要好,超越友情,超越兄弟……
不是的。他第一次打断了健旭母亲的话。
一如他此时对后座絮美说的,“不是友情。不是兄弟之情。通通不是。从一开始就不是。
”他的声音无意识地因为痛苦而发冷。“我们不过是……”但他哽住了,话并没有说完。
明明是很简单的一件事,但连他自己都无法轻易说出口。曾经的徬徨已经少了很多,羞耻
更是没有。直到现在成年已久,年近三旬,他自己也无法轻易地说出这浅而易见的“东西
”。
就像是花,枝叶上的花、地上的花,空中飞舞的花,有些人轻而易举地摘到,有些人只需
弯腰捡拾,有些人走着走着便一头撞上。他的“花”,送给了一见钟情的少年。当时还未
想到会缠绵纠缠至此,也不知道他们之间粉白的花瓣虽然美好,但想要抓住漫天飞舞却是
如此困难。
那个时候,他只是想看见少年的笑靥而已。
“从一开始,”他说:“从一开始……”
这次是副驾驶座的健旭握住了他的手。
健旭只动接口,“我只是喜欢他而已。”他感受到掌心下的手抖了一下。但他依然说得很
坚定,没有丝毫动摇,直率无比,仿佛无所畏惧:“我爱他,仅此而已。不是友情,我也
不要和他成为兄弟。”
“爱情”并不是难堪丑陋的东西,相反地,世间歌颂爱情,遍地都是。可总是许多人替他
们从爱情开脱,仿佛爱情是多么低俗肮脏的东西,他们只能被塞入友情或兄弟之情,即使
那都不是真的,全都是假的。
“姊姊。”健旭喊她,和以前追在姊姊屁股后面没两样,“我并不感到羞耻。”
絮美啜泣的声音再也压抑不住,双手捂著脸,无名指上的戒指在阴霾之下闪闪发光。
健旭伸出手,拍了拍姊姊的肩膀,顺势握住她湿润柔软的右掌心。
她说:“我……我原本,是不想要结婚的。”
辰雨隐约地知道,身为长女的絮美,和交往多年的男友一直没有结婚的计画。不如说,絮
美一直推迟,男友只是尽他所能的配合。
“因为,因为……”絮美流下了眼泪,“健旭无法结婚不是吗?只有我能获得幸福……我
做不到。”
那天絮美一个人拿着酱油和牛奶匆匆回到家,后面还跟着追得很辛苦的健旭。当晚,健旭
母亲准备了两间房间,一间是健旭从小到大的房间,一间是客房,但辰雨还是和健旭一起
睡在一起。
半夜的时候,他们听见絮美和母亲在争吵,絮美说:如果健旭不能结婚,那我也不该获得
幸福。
健旭和絮美的母亲好像哭了,很生气,哀愁,无奈,挫败,很无助。她一直问:为什么?
为什么呢?
为什么,那个会摘下花朵送给母亲的健旭,在那条两旁繁花盛开的路上追逐著空中飞舞的
花瓣?为什么当时拉住的少年是辰雨?为什么辰雨停下来了?为什么驻足,为什么蹲下来
。
为什么,将花瓣递给少年,只为看见他的破涕而笑。
两年后,絮美终于答应了男友的求婚。婚期很紧,今年三月之前一定要办成。
健旭笑着说:姊姊喜欢的桃花还没开喔。
絮美却说:但是健旭喜欢的樱花会开啊。
“不要紧的,姊姊。”健旭说。
辰雨垂下眼睛,他喜欢逞强,对外总是冷冰冰的样子,但不只健旭知道,絮美也很清楚,
辰雨不是他自己所想的无情机器人,他会哭、会笑,会后悔,会挫败,会冲动。辰雨会爱
,并且十分执著,无法放手。他握了握絮美的另一只手,然后笨拙地拍了拍,紧咬的嘴唇
和发红的眼角却让他说不出话来。
“唉呀。”絮美破涕而笑,“你们这样抓着我,不就把我哭丑的脸看光了?”
“姊姊。”健旭只是说:“你要幸福。”
斗大的泪珠又从絮美的眼睛掉下,她咬住嘴唇,眼前几乎是一片模糊,声音却倔强又哽咽
地传来:“辰雨,你能够原谅我吗?”她说:“对不起,我什么都做不到,只能这样理所
当然地结婚。”
辰雨摇了摇头,张了张嘴,但发现自己的声音会暴露便放弃了,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摇头,
柔软的发丝飞扬。
好想看一看樱花啊。健旭突然想着。好想看一看当初的樱花,粉白的花瓣从少年手中递来
,自己泪珠打在上面,吓得他即时止住了哭泣。
他抬起头,下意识地往天空的方向看,随即瞇起了眼睛。
绵绵细雨还在下著,早晨的第一道曙光却划开乌云,悄悄地从云间投下,他们正好迎接着
从天而降的光梯。
旭日随着晨雨绽放。
“没事的。”健旭慢慢地说,“我很幸福。”
他们一同望向天空,一时之间,他们都忘记了哭泣。
“所以,姊姊一定也要幸福才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