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海盗电台 24

楼主: houseau3 (House)   2022-01-20 10:25:57
第二部分 蔚蓝大海
二十四章 证据
  郑楚仁拉上羽绒衣的拉链,内侧口袋里的录音笔几乎没有重量,感觉却很沉。
  火车站接送的门人车都很多,一个个或是揹著或是拖着行李,一辆辆车争着切进内侧
停靠,穿着萤光色制服的交通警察叼著哨子,指挥棒夹在腋下,看起来却没有重整交通秩
序的打算,无神的双眼落在远方。郑楚仁顺着弯曲的道路往外走,穿越过几次马路,走天
桥到了另外一端,转进一条较为狭窄的街道,这才停下脚步,等著说要来接他的伙伴。
  这是他们惯常的会面地点之一,附近的店面大多倒掉之后一直没租出去,连路灯坏了
都没修,不过至少路口开了家便利商店,在夜晚提供了足够的光源。郑楚仁的步伐出现难
得的迟疑,然后一只脚梦游般往便利商店踏,另一只脚接着跟进。他放弃了坚持,走进去
买了一杯热拿铁。
  他是想点热可可的,说出口的时候却成了热拿铁。真是好笑啊,直到现在都脱离不了
过去的制约。不过至少他点的是拿铁不是黑咖啡,他比平时多加了一包糖。
  回到街道上,郑楚仁捧著咖啡小口喝着,试图驱散侵入了骨髓的冷意。即便到了现在
,有些事情他还是无法习惯。
  也许他本来就不该习惯。
  在看到车之前他就认出了熟悉的声音,从车子转弯和停下的方式,郑楚仁可以知道开
车的是铃铛。很稳、很舒缓,从来不会有骤停产生的反作用力和噪音。郑楚仁进了后座,
抿著杯口默默喝着咖啡。
  等他终于能够相信自己的声音,他才开口问:“虾仔那边?”
  “已经在回去的路上。”铃铛透过后视镜看了他一眼,“你要被骂了,郑哥。”
  郑楚仁轻轻哼气,“我还以为会是 Sandy 来接我,好在路上就酸我一顿。”
  “她原本是这样打算的,但听到虾仔和洛基快回去的时候就改变主意了。”
  “啊,想有个人一起念我是吧。”
  他们交换了一个安静的笑容。
  一路上他们都没有再说话,也没有播放广播或是音乐,仿佛停滞了的空气中只有转动
方向盘和换档的声响,还有几乎听不见的呼吸。郑楚仁闭上眼睛,头靠着窗感受车身自然
产生的微弱震动。能做到吗?他……他们能够确保这个证据发挥应有的作用吗?必须闹得
够大,必须让继续包庇校方变成不合利益的选择,让他们被背后支持的力量放弃。
  还得去查加害学生的家庭背景,确保不会有更多势力妨碍责任的追究。
  郑楚仁又抿了口咖啡,刚才应该直接改口说要热可可的。
  一进工作室的门他就对上了 Sandy 的死亡瞪视,然后窝在角落啃饼干的许至清看了
过来,眼中带着郑楚仁说不出名字却能理解的感受。那是一种闷沉的疼,像是长期姿势不
良造成的发炎,像是如影随形的偏头痛,像是不时会复发的旧伤。问题不再是这样的感觉
什么时候会消失,而是今天会多痛一点还是少痛一点、这是好日子还是坏日子。
  “……这边发了公文给她居住地的地方政府,要把她重新放入重点关注名单,我收到
消息的时候就直接去找人了。”
  这是郑楚仁的理由,可以解释他突然的行动,却不好解释他为什么谁都没有告知。
  “你担心已经有人在监视她。”许至清一边咀嚼一边闷声说:“你不想把我们扯进去
。”
  郑楚仁叹口气,没有否认的意思。
  最终他还是很难违逆自己的保护本能,他认为没什么风险的谈话,他可以带上这几个
伙伴,但明知道前方可能存在火坑,他没办法主动让其他人陪着他。
  所以他只是接着说:“结果这边政府收到回文,希望确认要新增至关注名单的目标身
分,因为发出去的公文用的是冠了夫姓的名字,但沈丽玟已经离婚恢复本姓了。他们不想
承担弄错人的责任,现在还在跑流程。”
  Sandy 哈了声,“感谢让基层人员变得胆小怕事的烂上司。”
  郑楚仁必须承认自己也多次对此感到庆幸,至少在更上头还未表达重视的时候,这些
人动作的速度是缓慢的。
  他一边脱下羽绒衣一边往里走,把内袋中的录音笔放在客厅桌子上。他注意到旁边已
经摆着一支手机,转头和许至清对上视线。
  “那天陈羽心带着的录音笔,被她用夹链袋装着,和盥洗用品藏在一起。沈丽玟发现
的时候偷偷保存起来了。”
  许至清抿起唇,“周子正偷带的手机,那个晚上他录了影。”
  一时之间没有人开口,这是他们一直在找的确实证据,却也是没有人想要直接面对的
景象。
  “铃铛、Phi。”最终还是郑楚仁先开的口,“你们不用留在这里,可以先回家。”
  Phi 转头看向铃铛,铃铛则是犹豫了一会,摇摇头说:“我也不能每次都逃跑。”
  郑楚仁皱起眉,“这里没有人会怪你。”
  铃铛搔搔头,“我知道自己不是坚强的人,要是受不了我会直接离开。”
  “我没事。”Phi 说:“后制的时候我总会看到的。”
  其他人以他们两个为中心靠了过去,肩靠着肩,像是害怕雷雨天的孩子窝在一块彼此
安慰。郑楚仁拿起周子正的手机,找到已经打开的影片,拖到最开始重新拨放。
  楼梯间的灯没有全部打开,画面因此显得有些昏暗,林绍翔是背对着镜头的,被四个
男学生围绕住。
  看得出他们嘴巴在动,但收音并不清晰,毕竟还有不少人留校,他们要争吵也得顾及
音量,只能隐约听见断断续续的:“包庇”、“女朋友”、“骗人”、“自私”,还有各
种羞辱的话语。林绍翔被推得踉跄了一下,但他没有还手,影片中未曾收到他的声音。然
后看起来像是带头的男学生扯著林绍翔的衣领,激动的情绪抹去了他的自制力,他怒吼道
:“我们这么相信你──”
  林绍翔扯开他的手,不知道回了些什么。男学生又推了他一把,声音多了一丝歇斯底
里的锋利,“这已经不是成绩的问题,他们有我们的把柄,但我们没有他们的把柄,你还
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吗?”
  林绍翔抓住他挥过去的拳头,一边动嘴一边试图以和平的方式制止对方使用暴力。男
学生继续对着他咆哮:“他们班导一直都想找陈老师麻烦,要是他知道了、要是陈老师知
道了──”
  几秒钟毫无章法的扭打,然后他一脚踢了过去。
  只听见几个男孩子的惊呼,淹没了林绍翔也许在最后说出口的话,和他坠地时的撞击
。他们迟疑地向下移动,镜头也小心翼翼地从楼梯中央的缝隙向下拍。
  拍起来更接近灰色的鲜血沿着阶梯向下流,躺倒在楼梯底部的林绍翔脖子折出不自然
的角度。方才还围着他的几个同学仿佛双脚被冻结在阶梯上,只有将他踢下去的那个人继
续走到他的身边。
  然后踹了下他的头。
  这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郑楚仁并不清楚,也许他是不敢相信一个人能够这么容易死
去,也许他希望林绍翔会就这样苏醒。也许──郑楚仁没有让自己继续想下去。
  之后周子正匆匆地向上退,惊慌的喘气声带着颤抖,影片最后收进去的是几个女孩子
发出的尖叫,还有成年男性的怒斥,接着便戛然而止。
  “底部数上来第三层。”郑楚仁低声说:“他的后脑撞到的应该是那层阶梯,通常摔
下楼梯的撞击不足以立刻致命,大多是救治不及才导致死亡,尤其他还……年轻,但他落
地的角度不恰好。”
  没有人说话。郑楚仁稳住手拿起录音笔,接上外接喇叭按下播放。
  他在离开沈丽玟家时已经听过一次,戴着耳机,陈羽心每一次痛呼都像是在对他求饶
,她遭受的每一击每一声辱骂每一句威胁都像是砸在他身上。他同时是加害者、受害者、
旁观者,好几次得停下脚步调整呼吸,好几次得把指甲嵌进掌心,才能阻止自己做出什么
引人注目的事情。
  言论的管控不会消弭恶言的产生,人们总能找到将恶意化为文字的办法,原本只存在
于陈羽心手机讯息中的言语攻击被赋予了声音,比郑楚仁想像得都要锋利,她们用带着蜜
的嗓音吐出最刺耳的字眼,她们用虚伪的和善语气做出最伤人的指控,她们喊她“贱人”
、“婊子”、“骚货”,问她“妳在方老师床上也这么像死鱼吗?”,说:“妳很喜欢妳
那朋友吧?要是我们在妳面前搞她,是不是妳就会想通了?要是那样妳都不愿意改变想法
,她会不会恨妳?”
  水喷溅的声音,挣扎的声音,大口抽气的声音。她们在做什么?郑楚仁不想去想像,
却控制不了自己的大脑。
  陈羽心没有出声求救。
  她的加害者还在笑。
  没有人发现女孩的挣扎变得愈来愈微弱,直到连努力呼吸的声音也听不见。
  又过了好一会,才有人迟疑地问:“她是不是不会动了?”
  刚才还沆瀣一气折磨着她的人互相指责,反复唸著:“完了、完了、完了。”然后有
人拨通了电话──手机的禁令让试图记录证据的女孩伤透了脑筋,对某些人来说却显然形
同虚设──用只听出了惊慌的声音说:“老师,出事了!你得帮我们!”仿佛这是再自然
不过的事情,仿佛被夺走的不是一条人命。接着仓促的脚步声逐渐远离,过了好半晌才听
见有人迟疑地靠近。
  郑楚仁知道是沈丽玟发现了她,也知道很快就有人赶到现场,在尸体被搬走之后指挥
沈丽玟将更衣室全部清洁过一遍,把陈羽心的东西全都丢了。
  郑楚仁还知道沈丽玟拿了一笔封口费,在接下来一年的时间里一直保持缄默,同时却
也小心地藏着当时发现的录音笔。“我不敢听。”她说:“我怕我听了就做傻事,我需要
这笔钱,我选了我还有机会活下去的孩子。”
  郑楚仁不知道自己怪不怪她,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立场怪她。
  砰。是 Sue 拳头砸向地板的声音。小小哭得浑身颤抖,同时依旧试图安抚她呼吸过
于短促的弟弟,还有雕像般一动也不动的铃铛。眼眶发红的洛基连忙从背后抱住 Phi,柔
声指示他放慢呼吸。
  这时铃铛突然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往浴室跑,结果还没进门就吐了一地,弓著背脊完
全直不起身子。许至清比郑楚仁要先一步跑到铃铛身边,扶着他到浴室里,在他对着马桶
不断干呕时上下抚过他的背。
  “郑哥……”
  “老大──”
  “老大……”
  郑楚仁见过他们绝大多数人最为脆弱的时刻,也见证了他们将自己重新拼凑起来,让
自己成为能够依赖的对象的过程。他们比谁都要坚强,有时也许会让人忘了他们都曾受过
伤,但郑楚仁一直都记得,也知道有些伤不是几年的时间就能愈合的。
  他用热水沾湿了毛巾,帮铃铛把脸擦干净,和许至清一起把人往外头带。呼吸平复了
的 Phi 扑了过来,双臂环绕住铃铛,两个人都瘫坐在地上,轻轻地来回摇动着身体。
  小小是第一个接着抱上去的,接着是洛基。Sue 紧闭着双眼站在一旁,和 Sandy 两
只手紧扣在一起,郑楚仁上前把她们拉了过来,让洛基一把揽住她们。
  “抱歉。”郑楚仁哑着声音说,跪坐下来,试图用有限的怀抱将所有人揽在自己的臂
弯下,“把你们拉进了这淌浑水。”
  郑楚仁不是没有别的选择,他本可以如同自己编造的谎言那样,每次计画都雇用不同
的人帮忙,没有固定的团队,没有朝夕相处的伙伴,像是其他协力者那样只需要知道少部
分的资讯,不需要长时间背负著这些压力和情绪。
  但他一方面害怕失去,一方面依旧害怕寂寞。眼前的道路很暗,他愿意一个人承担风
险和责任,却不想一个人走。
  他想要一个能称之为家的地方。
  肩膀倏地一疼,郑楚仁回过头,发现是许至清捏了他一把。除了微红的眼睛之外,他
的脸上看不出明显的情绪。
  “我是自己决定加入的。”许至清说:“不是被谁强迫,不是被谁拉进来,而是因为
我相信你们在做的事情。”
  “在我开始失去希望的时候,在我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在我只想丢下一切逃跑的时
候,我幸运地遇上了你们。”
  “你们是我的英雄,现在你们还是我的伙伴、我的朋友、我的把柄。”
  许至清又沉又温暖的手臂搭在郑楚仁肩上,另一手环抱住郑楚仁抱不到的 Sandy 和
小小。他没有颤抖,像是坚韧的树木那样包裹着其他人,贴著郑楚仁肩头的掌心稳稳地撑
着他。
  许至清这几天状态不对,这个郑楚仁也发现了,此刻他却将所有的动摇都收拾好,习
惯性扮演起照顾者的角色。
  要说逞强,他们就是半斤八两。
  他们就这样抱成一团过了不知道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的时间,也许有好几十分钟,
然后 Phi 一边啜泣一边说了第一句话:“我脚麻了。”
  像是有人在密不透风的压抑情绪上戳了一个孔,让空气再度开始流动,呼吸也变得容
易了一点。
  “我整个下半身都是麻的。”铃铛轻声说。
  “名符其实的袂叮当。”洛基说,接着话锋一转,“不会是中风了吧?”
  “中、中风应该是单侧动不了。”小小吸著鼻子说:“抱歉啊,铃铛,你肩膀上都是
我的鼻水。”
  “我的背也是溼的。”Phi 说。
  洛基咳了声,“等等我帮你洗衣服,手洗。”
  “没出息。”Sue 轻哼,“你看人家小 Phi,都擦在自己袖子上。”
  Phi 尴尬地抱怨:“Sue──”
  “亲爱的。”Sandy 插话,“妳抹在我领子上的好像也不只是眼泪。”
  “哈!”洛基敲了下 Sue 的肩膀,遭受 Sue 毫不留情的反击,两个人像是小学生一
样推搡起来。
  他们似乎又恢复了平时的样子,把所有的动摇和被激起的记忆都收拾起来,把自己最
好的那部分留给彼此。他们还能承受多少呢?郑楚仁不禁想,会不会有哪一天,他们将无
法再从刚才那样的情绪中恢复过来,无法从过去的阴影中脱离出来?要受到怎么样的伤害
,他们看似韧性无比的背脊才会直接被折断?
  郑楚仁不想知道答案,他希望这个疑问永远也得不到解答。
  “话说回来,”洛基稳住了声音,转过头说:“不知道虾仔最崇拜的是我们之中的谁
。”
  小小和 Sue 同时说了“老大”,铃铛和 Sandy 一个说“郑哥”一个说“老郑”,只
有 Phi 说的是:“当然是我”,在大家安静下来时骄傲地解释:“虾仔会认识
Caroline 就是因为我啊。”
  许至清轻轻笑了声,起身揉了 Phi 的头发一把,说:“我去倒点水给你们。”
  “我来就好。”郑楚仁把他压了回去,拿起餐桌上的卫生纸丢给许至清,“你们几个
都擦擦吧。”
  他倒了四杯热水给他们分著喝,一个个确认过每个人的状况。Phi 偶尔还是会吸吸鼻
子,但没了过度换气的危险,小小除了眼睛肿之外没有大碍,洛基看起来已经平复好心情
,还有余裕逗眉头松不开的 Sue 开心,Sandy 也很快地恢复过来。
  铃铛只要有 Phi 和小小在就不会有问题,让郑楚仁更担心的是许至清。他直到现在
都没有流过一滴眼泪,连动摇的表现也没有。不过洛基似乎也发现了,不时会回头和许至
清说话,一只手勾着他的肩膀。
  郑楚仁稍微放下心,找了条抹布要擦拭浴室门口的地面,结果被小小出手抢走,Phi
也和铃铛一起上前帮忙。
  “别忙了,今天最辛苦的两个人。”Sandy 说,把郑楚仁拉到沙发上,按在许至清身
旁,“你们根本是同一个豆荚里的两颗豆子。”
  洛基歪著头,“差不多黑的两只乌鸦……?”
  “你的中文真的很好,洛基。”Sue 吐槽,抓了抓蓬乱的头发,“说真的,你们两个
都需要休息。”
  “同意。”小小说。
  Phi 也开口:“附议。”
  “我没──”
  郑楚仁打断许至清的反驳:“每个人都需要休息,我本来就有这个计画。”
  “你这也有计画?”Sue 皱起鼻子说。Sandy 看起来倒是已经意识到他的打算,同意
地点点头。
  “星期六就是圣诞节,周末好好放松一下。”
  也是许至清的生日,不过郑楚仁想试着保留这份惊喜,晚一点再私下和其他人计划吧

  “圣诞节!”洛基欢呼,“来交──唔嗯嗯?”
  他扭头困惑地看向摀住他嘴巴的 Sandy,Sandy 对许至清笑笑,“很晚了,大家都回
去冲个澡休息,要是有人睡不好,欢迎来爬我和老郑的床喔!”
  郑楚仁轻哼,但没有反对,而是说:“好好休息,需要什么就告诉我。”
  然后他退到门边,等所有人都出了门才跟着离开,一路送他们到电梯口,和他们道晚
安。
  他不禁有点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把房间放在没有其他人在的五楼──当然他这么做有他
的原因,把自己的房间和工作室都设在最高楼,这样他就能说其他楼层的住户都只是一般
人,不清楚他都在做些什么。就算无法真的取信对方,至少是一个可以用的借口。
  这时许至清突然钻出了电梯,拉住郑楚仁,回过头对其他人挥挥手。
  “我留着陪他,大家晚安。”
  郑楚仁微怔,“来爬床?”
  许至清凉凉地看了他一眼,威胁道:“你这样我就要让你睡地板了。”
  郑楚仁任由许至清拉着他往家门走,低声说了“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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