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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useau3 (House)
2022-01-10 10:41:06第二部分 蔚蓝大海
二十一章 照片
郑楚仁沉默地看着萤幕上一张张照片,记录着数个月的欺凌和伤害,就算是再没有专
业知识的人也能认出背后的恶意,这不是能用意外解释的结果。为什么不去验伤呢?为什
么不求救呢?曾经的他也许会问这样的问题,但现在的他太清楚恶意的环境能如何教会一
个人求救的徒劳。
他看向坐在他身旁、神情覆蓋著寒霜的 Sue,他想他永远也忘不了第一次见到她的那
天。“这个他们说是被油烫到的。”当时还未成年的她指着手背上被菸烫出来的痕迹说,
接着撩起衣摆,露出钝器砸出来的瘀青,“这个他们说是摔出来的。”然后是脸上尚未完
全愈合的烧伤,“这个他们说是小孩子好奇弄出来的。”
他们怪罪小孩子的不小心、怪罪小孩子贪玩、怪罪小孩子没有大人照顾,像是无法想
像成年人可能对自己的孩子抱持着这样的恶意,或者应该说是刻意忽视了这样的可能性。
“不要让小 Phi 和铃铛看到。”Sue 低声说:“他们受不了的。”
那么妳呢?郑楚仁没有问,而是用沉静的语气说:“她会这样自己记录这些证据,也
许是最初带着伤找过大人,却没有受到重视。她的父母是不知情的吧?”
“嗯,她应该也不会找自己的班导,可能是学校其他师长?保健室?”
“我会问一下方老师。”郑楚仁按著膝盖起身,“要喝点什么?”
Sue 瘫在沙发上吐了口气,“如果我说酒呢?”
“现在才早上九点。”
“那就热可可。”
“好。”
郑楚仁打开橱柜,从各种不同的茶叶和咖啡之中找出可可粉的罐子,接着倒了些牛奶
用微波炉加热。他和 Sue 都不是善于谈心的人,才会让身边围绕着把心脏系在袖口上、
将关心写入本能的同伴,像是洛基、像是小 Phi、像是许至清,他们毫不掩饰的在乎也许
无法直接治愈伤痕,却能让疗伤的过程变得容易一些。
“陈羽心的父母情况怎么样?”
“不好。”Sue 简单地说:“我会看着他们。”
“什么时候要告诉他们 Caroline 的事就由妳判断,到时候让方老师和他们说。”
“好。”
“需要帮忙就告诉我。”
“知道。”
“可可要加棉花糖吗?”
“我要小颗的那种。”
“妳自己看要加多少。”
她往热可可撒了一把每颗只有小指甲盖大的棉花糖,双手捧著杯子,抿著杯缘小口小
口地喝,蒸腾的热气升起一抹氤氲的纱。郑楚仁拿着平板,再次审视过每一张照片,施加
在陈羽心身上的暴行随着时间流逝愈来愈大胆,最后一次纪录是她死前的晚上,也就是她
把收集起来的考券交给方俊伟的前一天。
游泳课之后就是午餐和午休,几个人的缺席不会太明显。是故意挑这个时间找陈羽心
麻烦的吗?也许负责游泳池的清洁人员会知道些什么,他们的人不容易问到这些资讯,是
否要找方老师帮忙?还是找个不同的名头?有可能伪装成环保局的人去进行稽查吗?不,
这段时间公正高中的人员管制只会更加严格,他们要进门都很困难。
先和方老师聊聊,评估一下风险。郑楚仁这么决定。不需要直接找出真相,只要问问
负责游泳池清洁的都有谁,还有陈羽心死后是否有人被解雇或离职,剩下的就由他来。
“我的直觉告诉我,你又在想会让你被虾仔骂的事情了。”
郑楚仁轻嗤,“他那也叫骂?”
“他板起脸其实还满有威慑力的,你不觉得吗?”
被许老师的故事荼毒多年,他实在很难把许至清和威慑这两个字扯上关系,毕竟这位
炫儿狂魔也好几次说过:我们家至清曾经因为我受了伤还继续表演(或是感冒继续工作,
或是熬夜为歌迷签名)跟我闹脾气,眉毛都挤在一起了,像是这样(他捏住自己的眉心向
下压),是不是很可爱?
要是许老师还在,他大概也会说:你看,至清都气到说不出话了,是不是很可爱?
“好吧,你不觉得。”Sue 慢吞吞地说,看起来快要睡着了,“毕竟你才是臭脸王…
…或是白眼王?”
郑楚仁眉毛一挑,他倒是很少听到 Sue 这样和他说话。
“睡眠不足,说了什么我都不负责。”
郑楚仁在下意识翻她白眼之前顿了顿,忍住拍她头的冲动,免得她打翻手里的热可可
。“想睡就睡。”他说:“我出门一趟,妳是要待在这里,还是去洛基那边?”
“没有回自己家这个选择?”
“需要有人看着妳,让妳不要睡没多久又爬起来整理素材。”
Sue 哈了声,懒散地站起来。
“我要跟虾仔告状,说你又要一个人出去,不知道是去做什么的。”
郑楚仁摆摆手,“随妳。”
这就是为什么郑楚仁在一身林小姐的装扮去找陈诚的外甥时,负责开车的会是许至清
。这是许至清第一次看到他这副扮相,等红灯时视线忍不住频频往副驾驶座飘,让郑楚仁
都有点在意自己是否哪里露了馅。等许至清第十多次看过来,他终于开口问:“怎么了?
”
许至清明显恍惚了一会,还需要郑楚仁提醒他注意开车。
“很奇怪?”
“不会!”许至清连忙说:“你……这样子很好看。”
郑楚仁难得又起了逗人的心思,也许是因为年少时他当林大小姐的时间比郑小少爷要
多,这种时候他的心态总会变得和当时的自己接近一点。
“你喜欢这种的?”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平时就不好看了?”
“你平时也好──”许至清耳朵倏地红了,“老大你别闹我了,再怎么化妆不都是你
吗?”
郑楚仁轻笑,这种时候他不得不同意许老师说的话,许至清确实是个可爱的人。
在陈诚的茶室一个街区之外停车,郑楚仁让许至清一个半小时后再回头接他就好,往
茶室的方向走去。萧郁书已经在门口了,在注意到他时挥了挥手,喊他:“林姐。”
“你不用在外头等我。”郑楚仁说。
萧郁书摇摇头,“刚刚在抽菸,才没有直接进去。”大概是注意到郑楚仁皱起的眉头
,他连忙解释:“我很少抽的,偶尔才会抽一两根。”
郑楚仁没有在外头多问,“走吧。”
他们对这里的环境都很熟悉,进了包厢之后不用看菜单便点了一壶茶和一份麻荖。萧
郁书是陈诚妹妹的儿子,和他长得很像,都是一副容易让人信任的老实样。不过萧郁书的
轮廓要再更有棱有角一点,身材也比他舅舅要高大很多。
“最近怎么了?”郑楚仁问,“压力很大?”
“就老样子。”萧郁书抓抓头,“朝令夕改,红线一降再降,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轮
到我们报社。”
“你舅舅就是这样才反对你当记者。”
“那他自己就能当情报头子?”
郑楚仁微哂,“说得有点夸张了。”
“蒐集把柄、理清政府内部的关系网、帮助自己人打入权力中心,这不是情报头子是
什么?”
陈诚一开始是打算完全把外甥蒙在鼓里的,但偏偏萧郁书生性固执,调查和问话的能
力又和母亲一样出色,先是发现了许多地方官员在茶室进行地下交易的证据,忍着怒气继
续追查下去,又发现了社运组织成员同样会在这间茶室会面。最后他带着自己的发现跑来
逼问陈诚,陈诚才向他承认了真相。
据说这对甥舅因此冷战了一个月。
要是萧郁书的母亲还在,也不知道是会觉得欣慰,还是会为自家大哥和自家儿子之间
的沟通障碍感到无奈。
“他已经尽可能在保护自己了。”郑楚仁说。
“我也不是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安危。”萧郁书说:“何况我们的主编也不想被抄家,
多少会权衡一下报导的力度。”
“你们自己心里有数就好。”
茶和茶点送过来,萧郁书便主动接下了泡茶的工作。郑楚仁并不算是个讲究的人──
起码在这样仪式意义大过实质效果的事情上是如此──最多注意一下水的温度和泡茶的时
间,未曾依循过正统的作法。不过陈诚很喜欢茶,也喜欢围绕着饮茶这件事的各种文化,
在耳濡目染之下,萧郁书对这些仪式也相当熟悉。
闻香杯斟满了金色的茶水,没等郑楚仁做什么,萧郁书就替他把茶倒进了较为宽口的
茶杯中,嘴角微微勾起。郑楚仁第一次和陈诚喝茶时直接用了闻香杯喝,即便是在知道了
自己的错误之后,他依旧经常这么做,就为了看陈诚那张总是笑瞇瞇的脸变得扭曲。
“今天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就不能是为了叙旧?”
“像你这样的大忙人,就算要叙旧也会是做正事的时候顺便叙旧。”
郑楚仁没有否认,“有几个问题想问。关于公正高中的上层你了解多少?”
萧郁书的反应一如往常地快,“最近有学生死后尸体立刻被火化的那间学校?”
“是。”
“如果我没记错,虽然校长本人在学校之外没有什么影响力,但他女婿家里有钱有势
,背后有来自政界的支持。”
“做什么的?”
“房地产开发。如果你有接触他们的必要,我会建议从他们的基金会下手。不过就我
个人立场来说,我不希望你调查到他们身上,风险太高了。”
郑楚仁沉吟了声,“谢谢。最近加强取缔禁书的事情呢?你知道多少?”
“不多。目前只知道是走私违禁品引起的风波,暂时无法确定影响会有多大,也许打
压国内媒体的力度会因为人力分散而减低,也许打压力度反而会为了以儆效尤而变强,只
能持续追踪了。”
“违禁品……现在还有官方以外的人能带违禁品进来?”
萧郁书耸耸肩,“也许就是官方的人?也不是没发生过这种事。”他的视线落在郑楚
仁下意识开始敲桌面的手指上,“怎么了吗?这样的事情每几个月就会来一次,目前看起
来,这次取缔应该没什么不同的地方吧?”
郑楚仁眉头聚拢起来,强迫自己停下手指的动作,“官方媒体太安静了,要是平时,
现在电视上应该铺天盖地都是谴责非法流通违禁品的新闻。”
“你怀疑这件事不简单。”
“嗯。”郑楚仁严肃地补充:“你们报社多注意一点,先不要碰这个故事。”
“那你呢?”
“我们盘子上已经够多东西了,没有心力多做什么。”
萧郁书对上他的眼睛,像是在确认他话语的真实性,接着才满意地点点头,替郑楚仁
又斟了一杯茶,这次直接倒在茶杯里。
*
“谈得怎么样?”许至清在他上车时问──这次郑楚仁没有像过去习惯的那样坐在后
座,方便自己直接换装,而是如同过来的时候坐在副驾驶座,只把背后的固定钩弄松了一
截。
即便是这样许至清还是红了耳根,视线定定地落在前方。郑楚仁没有再调侃他,敲著
自己的膝盖说:“还可以。”
许至清的视线瞥向他的膝盖,郑楚仁按住自己的手,怎么一个两个都发现了他这个无
意识的小动作?郑楚仁有点懊恼,要是在谈判桌上也任由情绪这样泄漏出来可不行,即便
是在能够信任的自己人面前,他都不该养成这样的习惯。
“刚才确认了一点事情。”郑楚仁主动说:“一个和我们在做的事情有关,等这次制
作完成,在安排播映后续的时候也许用得上。另一个和我们在做的事情不算有关,我也希
望 Caroline 不会被牵扯进去,只是先有个心理准备,如果真发生了什么事,我也比较好
应对。”
“你知道自己这样有说和没说一样吧,老大?”
“知道。”
“说好的信任伙伴呢?”
“能告诉你们的事我会尽量让你们知道。”郑楚仁想了想,“我担心的是播映之后学
生会有的反应,就算没能证据确凿,公正高中这次推荐入学的名额势必会受到影响,很可
能会有学生接受不了,也许还会开始展开猎巫行动,试图找出泄密的人,被牵扯进去的老
师也可能在背后推波助澜。”
许至清安静了半晌,沉着声音说:“我没有考虑过,我只想着要让林绍翔和陈羽心过
世的真相水落石出,他们的父母才好继续走下去。”
“那样想也没错,作弊了就是作弊了,参与或漠视了霸凌发生的孩子都不无辜,每个
人都需要为了自己的行为负责。不过总会有没做错事情的人受到波及,而且在那样的环境
下,坚守本心并不容易,被动盲从的人依旧犯了错,但并非不能原谅。我不希望那些没有
铸下大错的人,在群情激愤下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
“……那要怎么做?”
“你大概不会喜欢。”郑楚仁笑了笑,“让公正高中的教职员检举其他学校,把更多
人拖下水,影响的对象多了,今年推荐入学不是直接全部取消,就是连公正高中的份也继
续照常举行,只对个别老师和学生开刀。到时候,他们才是‘少数’。”
许至清不需要说话,郑楚仁也能从他身上感觉到缠成一团乱麻的情绪。他总是认真地
在思考,这是郑楚仁很欣赏他的一点。
“要是推荐入学照常,不就是每个人都只打了一下手心吗?”许至清说:“就算是这
样的环境间接造成了两个学生的死亡。”
“学校会沦落成这副模样,不也是因为大环境的问题?继续追究下去能追究到多靠近
源头?何况我并没有说要放过害死林绍翔和陈羽心的人。”
许至清脸上出现顿悟的表情,“又要让几个人被推出去承担全责了?”
“不然你想怎么做?”郑楚仁问,并不是在质疑许至清,而是真的想知道他的想法。
“我……”许至清没有立即回答,等车子开进 Caroline 基地的地下停车场,才开口
继续说:“我知道如果不这样分散责任,也许还会有学生因此受伤,甚至更糟。但如果大
多数犯错的人都没有面对相应的后果,他们不用多久就会继续做一样的事情,不是吗?至
少……如果推荐入学全数取消,作弊的学生就得靠实力面对大考,没有作弊的学生多少会
有点优势,学校也会更看重泄题的问题。”
“至于学校掩盖学生死因的事情,我知道没有确切证据很难做什么,也知道就算有了
确切证据,要是应该负责的人位高权重,我们还是没办法真的做什么。只能尽量调查,把
调查结果公布出去,保护好提供我们资讯的人。但未成年人的死……就算是现在的社会,
应该还是能引起足够的批评声浪吧?在乎孩子的家长还是占多数,如果学校不做点改变,
他们怎么敢把孩子送去上学?”
郑楚仁点点头,“我知道了。”
许至清嘴角微翘,“知道了,但不一定会采纳?”
“得看看实际状况,最终还是──”
“──安全第一。”许至清替他接话,“你的安全也是,老大。”
“不然你和其他人就要当我的跟踪狂,我知道。”真有需要的时候他总能让他们跟不
过来,郑楚仁想,解开安全带,“午餐一起吃吗?我昨晚做的卤肉还剩不少,再炒个菜就
可以了。”
“好。”许至清将车子熄火,“菜我来切。”
郑楚仁翻了个白眼,说:“我不是每次用刀都会切到手。”
许至清不算大的眼睛瞇成两道新月。
还是笑起来比较顺眼,郑楚仁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