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王子与玫瑰
微微白光从落地窗透进来，灰蓝色的世界仍在做最后的挣扎，夏日已到，即
使夜色也沁凉。
邵雪的意识醒了，但懒懒地不睁开眼。他知道时间未到。不过，今天是大日
子，身边的人可能会提早起来。正想着，就感到一股温暖，是尹伊晟从身后
抱上他的热度。熟悉的手感擦过肌肤，下巴靠上肩膀，在他后颈蹭著。痒痒
的感觉，让他往尹伊晟的方向翻身仰躺。一个吻落在耳鬓，尹伊晟与他贴合
著身体，不舍得起来。
“你再睡一会儿吧，还早。”尹伊晟又在他脸上轻啄好几下，才起身离开被
窝。一阵早晨的冷空气从缝隙探入，尹伊晟帮他把被子重新盖得好好。他恢
复温暖，觉得非常幸福，陷入迷迷濛濛的浅梦。
他不再做噩梦了，近来也很少做梦，或者说，梦与现实，已经不再那么不
同。他的梦变得浅浅的，很舒适，像是在一片湛蓝里醒来，不必呼吸，目不
见物，但是很温暖，很安全。他心思平静，这里没有害怕。他不再害怕。
远远地传来细细水声，梦断断续续，接着是小小轰隆的吹风声。他的意识回
到现实，睁开眼，天色已经完全清白。猫脚矮桌上摆着烫得平整的夏季制
服，已经超过一年没穿。一年，千百幅画面在他心上翻飞，如今已全部翻
篇。他从棉被里起身，裹上薄袍，赤脚走出去。
尹伊晟在吹头发，浴室镜子里映出邵雪的脸，尹伊晟对他安心地笑。他走上
前，从身后环抱尹伊晟，刚盥洗后的身体热热的，散发一股早晨初生的欲
望。吹风声停止，尹伊晟放下吹风机，转身与他相对。他们分享一个深长的
吻，里头混著一丝薄荷味，尹伊晟抱着他，眼神是他每天都渴望的热切。
“你真的要去吗？”尹伊晟问。
邵雪点点头，他还想要尹伊晟再抱他久一点。
“你已经通过自学的评鉴测验，即使不去毕业典礼，也确实毕业了。不去没
关系的。”
邵雪不语，只是看着尹伊晟，他还想再感受尹伊晟的忧心久一点。
感受尹伊晟爱他，对他来说，就是感受每一刻活着。
“我要去。”邵雪说，“我当然要去。”
尹伊晟突然将他抱紧，轻抚他仍未整理乱乱的短发。
“我们说好了不是吗？今天你是毕业生代表，我一定要去。”邵雪说。
这次换尹伊晟没回应，只是很紧地抱着他。他知道尹伊晟一直在等这一天，
他们要一起从帝北毕业，然后──尹伊晟说要和他一起走向更远的地方。这
个他曾许下的愿望，尹伊晟一直为他守着，而今天就是那一天。
邵雪轻声说：“你会陪着我，我们要一起从帝北毕业。”
尹伊晟放松他的人，微笑看着他，“嗯，我会陪着你，一起从帝北毕业。”
尹伊晟原本一直排斥当毕业生代表，他觉得高三很少待在学校，愧对代表这
两个字。可是不可能有第二人选了。高三十六班各自的毕业代表共同发起像
是在向尹伊晟抗议的连署，要他一定上毕业典礼做毕业生致词。
“到最后都不放过我……”尹伊晟穿上制服衬衫，不快地扣著釦子。
“我看你这辈子都逃不过这命运。”邵雪玩笑般的说，走过去帮他整装。
“我需要安慰……”尹伊晟笑笑邪邪地看着邵雪。
“晚上再给你安慰。”邵雪平静地说，“戴条领带吧，我选吗？”
尹伊晟笑了起来，又伸手抱他，“你为什么这么可爱，让人这么喜欢。”
邵雪看向全身镜旁挂著的几条领带，挑了一条雪白与金灰交织的丝质领带，
很气质。
“戴这条吧，就当是我，跟你在一起。”他帮尹伊晟系上。每次这个动作都
会令他想起第一次帮尹伊晟系领带的场景。从那时到现在，尹伊晟看他，眼
神尽是炽热的爱。
他们在家里吃完早餐，楼下刚好传来车子喇叭轻轻的提示声。李管家今天特
地来载他们去学校，毕竟是一生一次的高中毕业典礼。尹立人原先说会出
席，前几天却有事突然出国，让尹伊晟从万分紧张到松了一口气。不过邵雪
反而觉得，若是尹立人能来就好了，他认为尹立人一定很想看着自己骄傲的
儿子毕业。
“少爷、邵雪少爷，恭喜毕业。”上了车，李管家笑笑向他们问候。“少爷
今天真是人模人样呢。”
尹伊晟对李管家这话露出不满意的神情，看向邵雪。
“很好看。”邵雪安抚著撒娇的情人，“平常也很好看。”
他们握著的手十指交扣，有种盛重异常的感觉。邵雪没有刻意去想，但随着
学校越来越近，还是有些紧张起来。大部分的同学都有一整年没见了，这些
日子他也没再进过学校。尹伊晟没有告诉大家邵雪会出席毕业典礼，只有七
班的班导知道，他不确定等下大家会如何反应。
车子在距离学校还有一段路的地方就停下。尹伊晟要李管家不必送到校门
口，怕会引来更多目光。下了车，尹伊晟牵起他的手问：“你还好吗？”
邵雪停顿片刻。他想起两年前那个冷冽的初春早晨，经过地狱般的心伤，走
进帝北的那一刻，与今天似乎没有太多不一样。唯一不一样的是，他身边多
了一个人，他无轴人生的指北针。
他更加握紧尹伊晟的手，绽放浅浅微笑说：“嗯，走吧。”
通往学校的这一路不远，身旁陆续经过许多帝北的学生，纷纷向尹伊晟打招
呼，更多视线看向他，尤其是没看过他的高一学弟妹。
“那是谁？超级帅！”
“跟尹伊学长在一起的话……”
“是传说中的——”
“邵——雪——！”走进校门时，袁懿芯几乎是跳着冲过来，猛地一把抱住
他，“你来了！你竟然来了！”在他脸颊真真实实热情地亲了好几下。
“我回来了。”邵雪笑着说。
袁懿芯与他不久前才见面，但她的神情除了惊喜，更多是说不出口的感动。
“大家会开心死耶，”袁懿芯挤到他俩之间，双手分别挽着他们两人，“走
吧，赶快去给大家看看，我们的邵雪回来了！”
夏阳艳艳，青草依依，他们在帝北高中的最后一天，高中生涯的尾声就这么
到来。尹伊晟不自觉要看向邵雪，他最初进入帝北的时候，曾因不是第一志
愿而有过迟疑，那时他知道自己能在帝北得到很多，却从没想过会在此遇见
人生挚爱。此刻看来，这是他做过最好的决定了。他不禁要想起邵雪一开始
说过的，人与人之间，这世间万事，莫非都是注定好了的。
林心岑已经在七班的教室门口等待他们。在他与邵雪同时出现的加持下，从
校门口走进高三大楼的路上已经喧腾翻天，等待着他们的是更热烈、更为激
昂的欢迎，仿佛要将过去一年份的热情全部倾倒，高三整栋楼简直疯狂。
“你来了。”林心岑给邵雪一个安心的拥抱，“你好勇敢。”
邵雪笑笑看向尹伊晟，“总是要踏出这一步，何况今天是最后一天。”
“我们一直留着你的座位喔。”袁懿芯愉悦地说。
从七班教室后门望进去，窗边是一组以粉笔与各式色笔写满字的课桌椅，上
头还画了很多爱心、可爱的人像画，更多是加油的文字。
“尹伊你也实在是……竟然没有告诉我们邵雪今天会来。”袁懿芯抱怨地
说。
尹伊晟回看邵雪一眼，“我担心他会反悔，不过看来是我多虑了。”
“我真的没事，”邵雪说，“有你们陪着我啊。”
“总之，你能来真是太好了。我看尹伊就是因为知道你会来，才答应接下毕
业生代表的身分吧。”林心岑说。
确实是这样，尹伊晟笑笑不语。
林心岑看向他说：“送来班上给你的毕业礼物跟花堆得太满，已经堆到教室
外头了。”
尹伊晟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远远的十三班教室外墙边靠着许多束花，一包
包礼物堆成小山。“如果我早说邵雪也会来，我们今天东西就要搬不完
了。”他开玩笑地说。
大考前高三学生还可以继续来学校备考，但是尹伊晟不考试，自然是不会再
来了。这点林心岑是知道的，所以她非常清楚，这就是他们与尹伊晟在学校
的最后一天。
邵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七班的同学带开，袁懿芯陪着他四处拍照聊天，
看起来十分安好。
林心岑叹口气说：“我还是有种不敢相信的感觉，明天开始，我们就真的要
分开了。”
“只是从帝北分开而已。”尹伊晟说。
“你要出国，以后很难见面了吧。”
他看向林心岑，“也不必这么常见面。你要是考上Ｔ大，找个好对象，以后
欢迎你们来找我。”
林心岑不禁失笑，“好，我一定会找到一个比你更好、更帅、更不可一世的
对象。”
“一言为定。”尹伊晟的眼神是笑。有些人向来缘浅，奈何情深；有些人正
正相反。在帝北这三年，他算是看得透彻了。
一会儿，邵雪与袁懿芯来到他们身边，四人一同往典礼进行的艺术大楼礼堂
走去。礼堂里外人声鼎沸，除了毕业生，也有更多家属出席，袁懿芯跟林心
岑的父母都来了，但尹伊晟和邵雪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同学们四散告别的时
间，尹伊晟陪邵雪待在七班的座位区，邵雪轻拉他的手，姿态大方，毫不避
讳。身旁的人来来去去与他们交谈、拍照、签名写字，也有许多学弟妹来说
再见，每个人眼里都流露着不舍。
邵雪看看四周，低声说：“我太久没来学校，好像不太能融入这种离情依依
的气氛。”
“你就不必离情依依了。”尹伊晟看着邵雪，不禁要想起邵雪曾离开他的
事。
邵雪大概是看出来了，开口说：“我不会再离开你的。”
“你要是再离开，我就再去追。你别忘了我是田径校队，很会跑。”他玩笑
般的说。
邵雪笑了出来，伸手帮他调正领带，“看到大家这么伤感，我却很开心……
毕业这一天，我们在一起。”
“我已经食言一次，不会再食言了。我会帮你实现你的愿望。”尹伊晟瞇起
眼，逗弄邵雪似的说：“倒是你，不准再来捣蛋。”
“好，我不捣蛋，我就玩点别的……”邵雪一双栗色瞳孔闪闪，开心的声音
轻飘。
他不禁为邵雪这般调皮笑了出来，“你还真是开心啊你。”而后换上认真的
神情，握住邵雪双手说：“我们今天就会从帝北毕业。虽然之中有些插曲，
但我们真的一起达成了这个愿望。等一下致词完，我──”
“尹伊学长！”
他们身后传来一声呼喊，转头看，是现任学生会会长许允儿。
“尹伊学长，要去准备了。”她小跑步到他们眼前，有些气喘吁吁地说。
“你去吧。”邵雪使力握了握他的手，笑笑贴近他耳朵，轻声说：“我爱
你。你记得，致词的时候，我就在你身边陪着你。”
邵雪的笑容看起来很好，很甜，很圆满。尹伊晟安心了，甚至感动，他松开
邵雪的手，带着不灭的余温，往舞台侧边的准备区走去。过去三年，他不只
一次走上这舞台，在这里比赛过、演出过、授奖过，也是在这里，邵雪第一
次回应他的等待、与他久别重逢。他所熟悉的每个地方，如今都多了邵雪的
身影。
舞台灯光洒下来，他长吁一口气，轻抚雪白交织的领带，一步步踏着阶梯走
上舞台。他准备了很久，为了让这一天，没有遗憾。
一个世纪前，土耳其的天文学家，透过望远镜发现了一颗行星，将它编号为
B612。当时他还不知道，这颗行星上住着小王子。B612很小，上面有一朵玫
瑰、猴面包树，还有三座火山。小王子因为和玫瑰处得不好，决定离开，在
星系中辗转，最后来到地球。在地球上，他遇到了比之前人生更丰富的人事
物。
我们也是这样。
诞生在各自小小的、受保护的行星上，直到三年前，因为不同的原因离开原
本的星球，经过命运的牵引而来到帝北这颗行星。不过，我们比小王子幸
运，比他遇见了更多，让我们成长，教会我们善、恶、爱、恨的人事物。
当然，这一路并不容易。成长的公路旅行，有美丽的风景，也就有分分钟的
孤寂。首先我们必然发现，自己那么渺小、不足，还有更多缺陷，就像B612
星球上的那朵玫瑰，只有四根刺，就想以此抵抗世界。但也因为如此，我们
才有机会蜕变。小王子在地球驯养了狐狸，他要离开的那一天，狐狸告诉
他：真正重要的东西，眼睛是看不见的；只有用心，才能看得清楚。
想要蜕变，就不能只用眼睛看。
真正重要的东西，可能是一个信仰、一种特质、一次事件，或者一个人。如
果坚忍是你最重要的东西，那么你就拥有天地不摇的意志，在任何时刻，比
所有人更勇敢、更坚毅；如果付出是你最重要的东西，那么你已经比其他人
更懂得分享与放手的喜悦，你会因为付出而收获累累；如果朋友是你最重要
的东西，那么我相信你已经在这里得到了非常多，因为这正是帝北最荣耀的
部分。
那么，如果你至今仍迷惘，不知道自己真正重要的东西是什么，怎么办？
爱丽丝掉入仙境，遇上柴郡猫，柴郡猫问她想去哪里，她想不出个目的地。
柴郡猫于是说：若是这样，选择哪一条路就都没有问题了。是的，不会有问
题的，我们已经走过这么多，无论早或晚，重要的东西总有一天会来到我们
面前。
在帝北，我找到了真正重要的东西。我会守护他，直到山棱、低谷都消失，
直到最后一滴海水枯竭、天地相交再无界线──直到永恒的下一天。
帝北就是我们永恒的记忆。带着我们所拥有的，今天就从这里出发，一起前
往更宽广、更美好的未来。
谢谢。
掌声未落，尹伊晟已经走出灯光，步下舞台。他听了十八年的掌声，此刻他
才真正感受，自己已经得到一切重要的东西。
他在所有目光与喧哗声中，直直走向邵雪，以始终坚定的声音，说出他的决
心：
“跟我一起去英国吧。”
邵雪眼神是笑，像是已经为这个回答准备了长久：
“好啊。”
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我们是彼此的每一个明天，每一次永远。
(正文完）

恭喜完结！看完心暖暖涨涨的，两个人都好好的就好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