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んでみたい
1.
刚下机的时候,他着实有些摸不著头绪,头重脚轻地,从狭窄的经济舱走出来的时候,手
脚仿佛都得到了解放。唯一的好处是,大概是因为新的病毒出现的关系,他旁的位置是空
的,这令他稍微能够喘口气,否则老毛病在机上不看脸色地发作,或许他会死在机上,届
时真不知道他是死在日本领土,还是算在故土之内呢。
……真是个难笑的玩笑,而且还很地狱哏。
从钱包的深处捞出台湾的电话卡,他感到有一丝不真实,“中华电信”都有点被磨平了,
不知道芯片还能不能用。好不容易把卡塞进手机里,日本的电信卡还差点被他失手折断,
排在队伍中间的他却迟迟未收到确认短信。
“需要申办台湾电话卡的请到另一条队伍!需要申办台湾电话卡的请到另一条队伍!”
他急得来回张望,真的哑口吃黄莲,有苦说不出。
“早知道就不要来了”,心头又冒出这个想法。他已经离开台湾很久了,没想到一走就是
这些年头,当时根本没想到会是以这样的情况回来。
原以为久违地回到故土,他会兴起一点感动之情,眼泪像滔滔江水一样不止。谁知道一下
机就被防疫短信捉弄,眼看队伍头越来越接近自己,显示著“中华电信”的萤幕却没有简
讯通知跳出,他想着干脆折断这张许久未用的SIM卡,去旁边的队伍买张新的算了。
“果然不该回来”心头再度冒出这句话。为什么要回来呢,回来又有什么意义?他在日本
已经待了很久,在这种疫情之下,新型病毒再次袭来的十二月,他又何必回来?
正打算折断台湾SIM卡、就像是折断所有留恋那样时,萤幕亮起,让他在理智溃堤之前停
下。
“请准备好申报凭证画面喔!”走过来的工作人员凑了过来,又说了一次:“请准备好申
报凭证!”
“啊、好的。”他说:“我现在就填。”
一边笨拙地点着萤幕,他一边心道:这该不会是那家伙的诅咒吧。
早已离开台湾多于两年的他,自动通关自然不用想,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几个二十出头的年
轻人,踏着轻盈的脚步出关,他还得闷著头在这里排队。
轮到他的时候,意外地有些紧张,幸好满是疲惫的声音让他不致于发抖。交出了护照,他
还没有放弃台湾国籍。
“很久没回来了呢”,海关好像这么说了。他说,是啊,很久没回来了,这几年一直都待
在日本。他拿出了回程机票,表示自己三个礼拜之后便会离开,几乎是隔离十四天加自主
隔离七天之后就会马上回去。
海关的表情似乎在说:你是回来身体健康的吗?他也只能笑了笑。
“回来的目的是什么呢?”
其实,他有更好的理由,显得更悲壮一点,例如:“奔丧”之类的,但想了想只会有更多
问题接踵而来,例如亲属关系等等,说不定还会提供你一点隔离例外的资讯,但他一点都
不想。
不如说,他所行目的,或许就是为了错过丧礼也说不一定。
“探亲。”他回答道。
海关又多看了他的台湾护照两眼,他以为自己的谎言被拆穿了,但又认为不可能。对于说
谎,他比以前还要来得有自信得多,最早以前没有被拆穿,现在没有道理骗不过。
思及此,他露出了气定神闲的模样。
“这样就可以了。”果然如此,海关将护照还给他。
走出来的时候,他听见自动通关那里传来女声:欢迎归国。
欢迎归国。他终于又踏上了这块土地。
“还以为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呢。”他喃喃道。
等候行李的地方人不少,半夜抵达的飞机让每个人看起来都死气沉沉,有些是情侣,有些
是家庭:三人小家庭、爷爷奶奶大姑大伯的大家庭,有些则和他一样独自一人。身旁的年
轻女孩是里头最有活力的,滔滔不绝地用蓝芽耳机说话,十句里面有六句都是日文,剩下
的四句是中文,但说出来的句子他不认为电话那头的人能听得懂多少。
……为什么要回来呢。他竟有股冲动,去问旁边这个天真可爱的女孩。这里或许是她某个
血亲的家,但毕竟已经不是她真正的家了。
为什么要回来呢。他也问自己。除了远方亲戚定期帮自己缴的预付卡以外,他与这片土地
仅存的连结已经没有了。
“我好想你。”旁边的女孩说。
“咔”,某个齿轮的声响让他愣住,一直空转的输送带也发出了负重的声响。缓缓地,黑
色的另一头,出现了亮中型黄色行李箱,上面满是酒精消毒的残液,一马当先地领着接下
来零星的行李出场。
幻觉似地,他看见行李的出口站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脸色如蜡,面无表情,突兀地穿着
黑色西装,他肯定那就是那人的丧服,像是魔鬼,像使死神那样。说不定那个人诱使他回
国的目的,便是让他葬送在故土也说不一定。
思及此,他狠狠地打了一个冷颤,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浑身发冷,牙关也不住地咖咖
颤动着。
那个人的怨魂好像在说:终于逮到你了。
他果然不该回来的。
2.
回国的喜悦被轻易地冲淡,只剩下满满的疲惫。一出关,等待他们的是一条条队伍,拿着
纸杯和之后会用到的快筛,他们像沙丁鱼一样排排前进,吐完口水之后又被赶往下一个等
候地点。
“去哪里?”胡乱前进的时候,他忽然被问了这样的问题:“北北基?还是中嘉南?”
一时之间,这句话就像是魔咒一样,只有法力无边的巫师听得懂,他只是愣在原地。赶着
上出租车的人太多了,他被撞了一下,才终于从幻觉中清醒。
询问的工作人员非常有耐心,脸也逐渐脱离了那个人的模样,恢复成本来的脸。
“……台、台中。”他道。
“走这边!”
他被推著,一只无形地手将他推往另一个方向,他糊里糊涂地前进,脑中却满是那个人的
脸。
在不南不北的台中本该是他的故乡,但自从十岁之后,他便一直在北部之间来回,更别提
之后隐退前往日本,他也快要搞不清楚自己真正的故乡是哪里。
他一直在飘泊,即使是现在,他也认为自己没有根,稀里糊涂地回来,一下机他就后悔了
。
上了出租车,到台中还有一些距离,隔着透明的隔板,他感觉司机也并不这么想和他说话
,但车内的广播却仁慈地填满了。不知怎地,里头传来了一首日文歌,有点年头了,大概
是子女替司机烧的歌,暧昧的旋律让车内的两人都有些尴尬。
他已经可以轻易地理解里面的歌词了,说著有点扭曲的恋爱观,早些年的时候会激动得无
以复加;再过几年,了解到了其中的恐怖,会想要避而远之。一直到现在,他已经能够平
静对待,再无波澜。
‘……死んでみたい、死んでみたい……’
驾驶座的人时机抓得很准:“你看起来很陶醉馁。听得懂日文吗?”
他原本抱着胸,下意识地抬起头,透过隔板模糊的脸又成了那个人。他吓坏了,差点夺门
而出……他们可还在高速公路上啊。
“我……我……”他说:“我不懂。”
咬字的重音很刻意,一下子两个人都愣住了。下意识地,他竟然想用日文道歉,这让他脑
袋发白。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司机大哥先说话了,小声地咕哝:外国人?
那个人的脸出现在后照镜上,就好像坐在他身边一样。他僵硬地转动脖子,好像真的看见
那个人也望向自己,面无表情。
#
母亲的新对象很特别,特别到让他第一次在桃园这个无聊的城市真正停留。他认为这里除
了飞机以外很无聊,但也正因为有这么一座机场,他们才会多次驻足,每一次都是为了迎
接母亲口中的挚爱。
男人出关,母亲用软黏的日文迎接,重回少女时代一样扑向男人的怀抱。
每一次,男孩都会随行在侧,如此一来,他们两个都被迫放开父母的手。
“小铎。”母亲转头,热恋的他们可不能让两个小小孩丢了,于是她用中文压着嗓子说道
:“去牵凉太。”
凉太、凉太。他向他伸出手,他们一开始难道是被迫走向彼此的吗?如果不是母亲的一声
令下,若不是凉太看见同样无措的他,两个柔软的掌心相贴,之后的故事会好一些吗?
已经没有人可以和他争辩,究竟是谁先伸出手。
是我先的吧?
才不是,是我。
不。那个人皱着脸认真地说:是我先注意到阿姨说话才伸出手的。
后来成为继父的男人每一年会来台湾一两次,大多都是到香港办公顺道过来的,母亲总是
在思念继父,每个月都会问:你认为爸爸这个月会来吗?
“他不是我的爸爸。”他赌气道,母亲反应很大,有一次反手就是一巴掌,他被打得飞起
,脑袋嗡嗡作响。
母亲愣了一下,下手的是她,但随即冲过来抱住他的也是她。母亲将他紧紧锁在怀里,放
声大哭。
“我真的很喜欢那个人”,母亲用日文这么说,每一次都这么说。“あの人”成为他最早
知道的日文单字。他一直以为那是“恋人”的意思,又或者是爱得难以自拔的人。
“那个人”成为了母亲的心魔,殷切期盼成了她延续生命的唯一方法。
十二岁的时候,继父带着凉太到了台湾,看似定居于此,但却一心往西边的国家跑,长年
在香港出差,这让好不容易得到幸福的母亲又陷入崩溃。
“那个人在哪里!”母亲如此问,有时候是问他,有时候是问凉太,每一次指甲都快划开
他们的皮肤。
有一次他推开凉太,迎面被马克杯砸中了额头。晕眩之后,他以为会是母亲懊悔的脸先印
入眼帘,但没想到勉强睁开眼睛时看见的,是凉太好像快要哭出来的脸。他们年纪相当,
抱着他的时候,两个人的骨头互相碰撞都有些痛了起来。
凉太用指尖小心地摸着他的额头,避开了伤口,滑到了他的脸颊,最后拂过他的胸口,眼
泪才一滴一滴地落下。
“小铎。”凉太因为青春期而嘶哑的声音,笨拙地问:“大丈夫?”
他抬眼,看见了跌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母亲。凉太快要度过青春期了,四肢越来越修长,力
气无形之间膨胀很多,凉太没有发现,激动之下撵压般力道让母亲吓坏了。
母亲终于回过神,捂著脸开始啜泣。他挣扎着起身,血流进眼睛,他只能勉强睁开一只眼
睛。
“我没事……凉太。”他听得懂脱口而出的简单日文,但却只能用中文回应:“我没事…
…”
他低下头,推了推凉太的手,不敢去看凉太了脸,只是慢慢地走近母亲,然后就像母亲在
伤害他之后会做的一样——张臂拥抱她。他抱着母亲,直到后者哭着回拥他,哭得像个孩
子。
“我好寂寞!”母亲哭着说,好像一直都停留在少女时期,“我好想他。他在哪里?我想
要他,我想要他。我好寂寞……”
之后的事意料之中地记不清,能肯定的只有凉太打了一通电话给自己的父亲,过没多久母
亲便飞去香港,非常偶尔才会和继父回来一趟。
他想和凉太道歉,但怎么样也说不出口,只能在夜晚的时候更靠近一些,两个人窝在一起
,好像整个世界只有彼此。
3.
“三千元。”
他做了一个稍等的手势,急急地走进旅馆,接过了柜台递过来的信封,里面放著寄放在这
里的台币,那是他拜托勉强还有联络的亲戚所为。
离开时,他什么也没带,理所当然地,回来时能依靠的也有限。
“欢迎光临!”全副武装,隔离服、口罩、面罩,一个没落,空荡荡的旅馆只有一个人如
临大敌地接待他。
量完体温、消毒和进驻手续之后,他独自一人拉着登机箱走向电梯,途中一个人也没有,
只有屏风引导着他方向,某种孤伶伶的感觉让他反胃想吐,头重脚轻。
打开电梯的时候,那个人果然站在电梯的角落,但镜子只映照出了他苍白的脸。他眼睁睁
地看着电梯门关上,进退两难,他已经不能回头了,现在拔腿狂奔也只会被警察抓走然后
罚款。
硬著头皮,他又按下了上楼键。那个人还在,不过回到了十五岁的模样,用有点呆,但非
常认真的眼神看着他。
“唉。”他走进电梯,按下了七楼键,不由得喃喃:“你就这么恨我吗?”
#
母亲离开没多久,他们相继满了十五岁,那时的他最喜欢电视上播送的推理电视剧,看着
少年认真地推理,并且在一场场的谋杀之中解开谜底,几乎是下课便黏在电视机前。
凉太并不若他这么热衷,但电视剧说着凉太十二岁之前最熟悉的日文,看着和他年纪相仿
的少年经历惊悚的案件,不知不觉成为了他们每个礼拜的必备行程。
每集结束的时候他总会哀号,躺在沙发上喊著下一集,唯有凉太会静静地听完片尾去,他
则随口跟着轻快的节奏哼唱。外国歌词当然记不住,节奏很巧妙,歌词很密集,大多时候
他只能“哼哼哼”。
直到后面,他会的也就那一句:“君が欲しい”。
他五音不全地哼唱着:君が欲しい、君が欲しい……
他的腿还放在凉太的大腿上,半个身体瘫在沙发上,占了大半的位置凉太也没生气。
“这是什么意思啊?”他问。
凉太好像在看制作名单,慢了半拍才低下头,用那双绝对不会说谎的眼睛看着他。“什么
?”
“……你没有在听我说话吧?”
凉太的中文已经说得很好了,这也得拜他父亲所赐,原本想让他去香港念书的,没想到现
在却被困在台湾。
“没有。”凉太义正言辞地说:“我只是恰巧没听见。”
凉太抓起他的脚踝,往旁边一扯,他就像一条鱼一样任人宰割,一下子屁股就坐在凉太的
腿上,他一边笑一边乱蹬。
“你要扭断我的脚踝吗?”他故作生气地道,但却也止不住地咯咯笑。他也没有起身,耍
赖似地用脚掌踩着凉太,“我说、最后一句歌词是什么意思?”
凉太的手还圈住他纤细的脚腕,一点也没有放开的意思。
“君,你。欲しい,想要。”
他还在学凉太的发音:“キミ……啊!”
“君が欲しい,我想要你。”
他还因为文法的奇特而发呆,凉太扣住的脚踝一扯——他失守般地大张双腿,凉太一下子
就把大腿卡在他的股间。
两秒之后,反而是凉太先脸红了。
他翻了个白眼。
“……都这么做了,就不要不敢看我啊!”
凉太看起来是下定决心这么做的,但光是这种程度的侵略性就已经是极限了,扣打用完,
不喜欢笑的脸涨红著,清澈又别扭的眼神瞥向一旁。
他伸出手,捧着凉太的脸,手指摸过浓密而且坚毅的眉毛,凉太有一张好看的脸,鼻子很
挺,抿著的唇很薄。
同为十五岁的他被凉太的轻而易举地攫住,手长脚长的凉太整个人罩着他,脚踝隐隐地发
疼,这让他感到一丝丝的痒意。不只脸,浑身也烫了起来。
JPOP正当红的时候,他学会了很多日文单字,凉太会弹吉他,一句一句歌词地教他。“君
が欲しい”啦、“好きだよ”啦,“爱してる”什么的,他每次耳朵都红得发烫,症头一
次比一次严重。
有时候,他们也会唱到悲伤的曲子,说著分离,即使再怎么喜欢,分离永远是最后的结局
。
他说:凉太,不要离开我。
他或许也变得和母亲一样,没有恋爱就活不下去,不爱着谁,好像就会死。
凉太总会说:我会一直喜欢你,直到你不喜欢我为止。
十五岁、十六岁,十七岁,他们一直走过了年轻的岁月,直到他十八岁那年被星探像中。
一开始凉太很怕他被骗,还陪了他去了几次试镜,差点凉太也被找去了。
“这孩子长得也很好看啊”,他们如此道,并且称赞:唱歌真的很好听。
他唱歌不行,唱了两句就被喊卡,委屈地看着凉太被捧成月亮,好像自己成了众多星辰之
一。凉搜搜的感觉让他有些焦躁,想要冲过去拉被围在中间的凉太。
凉太最后拒绝了。他认为凉太的背景搭上现下最流行的JPOP很定很吃香的,但凉太却拒绝
了。
“凉太,为什么?”他曾如此问:“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吗?”
面对某电影试镜成功的他,凉太竟然难得地露出了浅浅的笑容,看起来有点腼腆,也有点
寂寞,但非常替他高兴。凉太说:正因为我想跟你在一起久一点啊。
现在他认为凉太错了,不过结局大概不会有什么不同。
他因为电影里的思春少年而一炮而红,突然就接到了不少演戏的邀约,从小小的配角变成
必须独挑一梁的主角,和不少女明星有了亲密的互动。
但凉太最喜欢的,还是他的第一部电影。
“你是变态吗?”他故意这么说。
凉太把他卡在怀里,下巴放在他的脑袋上,眼神无法从电视萤幕挪开,咕哝了两声才说:
“不,不是这样。”
还有点结巴呢。他在心里偷偷乐着。萤幕中的他才十八岁,还有点青涩,像是一朵还没展
开的花。正因为如此,电影里面一吋吋褪下裤子的他才会如此情色,纤细的小腿一开始只
有微微抽搐,但随着手里的动作而缠在一起,镜头还带到了紧紧抠在被单上的脚趾。
“这都是假的喔。”他涨红著脸道。
凉太看得入迷,一声都没有理他。他感觉到凉太的反应,一点而已,因为无法压抑而半硬
,并没有完全勃起。“因为对象是自己”,想到这里他浑身便燥热不已。
电影的少年喜欢著姊姊的丈夫,最后被姊姊发现,上演了一波姊夫也不知道的家庭战争,
最后他被迫娶了门当户对的妻子。结婚的时候,少年不过十八,在低调的结婚典礼上看的
不是缓步走来的女子,而是被安排在最远那桌的姊夫。
之后便没有他的戏份了,正想着要不要关掉电视,反正也重播不下十次了,凉太一次都没
有落下。头一抬,他便看见凉太紧紧咬住的嘴唇。
他呆了一下,“凉太……”他迟疑,“你在哭吗?”
凉太仿佛大梦初醒,惊得推开靠近自己的他,力道之大,他差点摔下沙发,没有看清凉太
眼睛的星星究竟是不是泪水。
唉呀,你真的这么喜欢这部电影?他问:还是,你喜欢的是我?
凉太说:这不是当然的吗?我喜欢的,一直是你。
恋爱当然是禁止的。他被冠上了许多的封号,光芒自然难以压抑,当时几乎风靡全国。虽
然不会唱歌但也出了几张唱片,成绩都不错。
直到某天,越过经纪人,他直接被叫到了社长办公室,这个愿意对自己投入雄厚资金的男
人很生气,但说得却非常破碎,一直说著:这样不行、这样不行。
他看见了桌上的照片,拍得很模糊,但看得出来是他和凉太,两个人在进门之前还牵了手
。彼时他已经搬到台北了,凉太偶尔才会来找他,那几次是真的难耐不已,他踮起脚尖亲
了凉太,然后被几乎揉进身体的力道拥抱。
喀嚓,仰著头他被扎扎实实地拍了下来,那一刻仿佛成了永恒。
在那之后,他被爆出了和某位刚出道的女偶像交往,夜晚密会,但一阵子之后便被双方经
纪公司否认。又有一次,他被拍到和长自己几岁的实力派女演员幽会,女方开着车带他兜
风,最后一起回到他在台北的租屋处。这段“恋情”比起前一次和女偶像少了一些反弹,
所以就这样假假真真、真真假假地在八卦杂志上维持了两年。
致始到终,凉太都没有出现在杂志上,因为他再也不允许凉太上台北找他了。
4.
他认为那个人很特殊,因为就他的认知而言,东方人很在乎所谓的“根”,死也要死在故
土是一定的共识。
他一直认为凉太总有一天会回去日本,但凉太却在成年之后还留在台湾。
他大惊:“你不回去日本了吗?”
凉太只是笑了笑:“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他二十五岁,事业如日中天,没有一天是睡饱的,清晨开始拍戏,一直到午夜才能吃上一
顿饭,几乎是一边吃一边睡,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少、吃了多少。他瘦得很快,但
也越发俊俏,奶油小生的气息席卷全台。
发过唱片的他想要翻唱那首说著“君が欲しい”的歌,但被拒绝了,一是那首歌太红,二
是他唱歌真的不行。
狗仔找到了他台中的家,母亲的往事被翻出来,甚至传他国中就辍学了。
“百合子”,母亲曾用这个艺名前往日本发展。前后和三流歌手、偶像、明星有过小小的
绯闻,期间还偷偷产下了他,可惜男女关系都无疾而终,自然也没什么名气。后来靠着脱
衣爆红了一阵子,很快就淡出了艺坛。
台湾这边不用说,原本小有名气的她,从日本回来之前早就被忘掉了。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百合子”被传与日本中型企业家有染,然后到了现在,外遇传言再
度甚嚣尘上,不孕的正宫却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有些人就是无法爱人。”凉太淡淡地对生父、以及自己的生世做出这样评论。
“……那我妈呢?”他说:百合子。她呢?
凉太抿了抿唇,眉毛瞬间紧绷,但很快地松开。
“我其实是喜欢百合子阿姨的。”凉太缓缓地道:“她拥有丰沛的爱情,即使是父亲那样
的男人也能爱……甚至爱得死去活来。”
他和母亲很像,甚至被用猎奇和带有性意味的词汇暗示,媒体的评价是,他总有一天会像
百合子一样沉溺于扭曲的恋爱关系。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小道消息还说道,他似乎比起女色更加沉溺于男人胯下。
某次在媒体的步步紧逼之下,他失控地吼道:“我不是同性恋!”那时的他因为拍戏而面
色蜡黄,终日难以闭眼好睡,脑袋几乎无法思考:“变态!”
一时之间,各家头条都是他崩溃的姿态,只知道拚命地吼著:恶心死了!变态!轰动了上
上下下。越是如此,他便越是被坐实性向,说他早已和经纪公司的社长上床了,第一部电
影的少年自渎也是在社长的授意之下做的。
不要看我。不要看我。
不要看我。
不要靠近我。不要靠近我。
他开始奔跑,在大庭广众之下和狗仔上演追逐,有一次还酒驾撞上了电线杆。
在医院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见了双眼通红的凉太,一下子便叫了出来。麻醉还没有退,
他脑袋不清,反射性地哭喊:“我不认识他!我不认识他!”
他推开凉太,尖叫着:我不是!
凉太往后退了退、退了又退,然后转身便奔出病房。病房的门大敞,冷飕飕的风让他捂著
被疤痕吞噬的脸,一抽一抽。随后,病房涌入了经纪公司的人,以及各方新闻杂志的工作
者。
他没有看到凉太的表情。
过了不久,他便步上母亲的后尘前往日本发展,果真如母亲一样,一点波澜也没掀起多少
便深深地沉入苦海之中,再起不能。
#
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回过神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站在窗边,窗户正好在他腹腔高度。他记不清自己什么时候走
到窗边,往下看尽是残破的铁皮屋,旁边还能看见晾著的衣裤,没什么风景可言。
往后踉跄了一步,他听得不是很清楚,但铃声让他非常烦躁,胡乱地转了又转,脑袋混沌
之间,他勉强找到床头的电话。
我不认识他。
我不认识他。
我不认识他。
其实这和“我不爱他”的意思是一样的,至少在凉太的耳里是这样。
‘喂?喂喂?’
他立刻清醒过来,他一软,跌坐在床上。手里不知何时拿着话筒,正愣愣地看着旅馆墙上
的污渍。
‘……请问是七一一号房对吧?这边是柜台。’
他勉强地应着。
‘由于您连续两日都未领取我们送到门外的餐点,所以打电话来确认。请问是对餐点有什
么额外需求吗?如果想要点外送也十分欢迎。请于用餐时间内送达,届时会再由柜台……
’
他劈头就打断:“有没有网络?”
‘……替您转送。呃,网络?网络的话有喔,还请您详阅入住须知:WIFI帐号跟密码都写
在上面……’
“我知道了。”
说完他便浑浑噩噩地想挂电话,但电话另一头的人却焦急地阻止,几番一来一往他终于说
服对方自己是因为时差而忘记领取餐点,并承诺等等明天午餐时间会记得。
他也知道这个借口很糟,毕竟十四天一晃眼就快结束了,又,日本跟台湾哪里来的时差?
挂了电话,他一边摸索著近年才换的智慧型手机,一边连上断断续续的网络。
他突然很想听一听当年凉太教他的那首歌,但唯一记得的也只有那句歌词,也忘记去查当
年电视剧的名称。
他的脑袋打结,只有一个声音重复著:君が欲しい。
他抬起头,房间的镜子出现凉太的身影。他看着他。没有血色的唇一开一阖:我想要你。
耳边忽然就响起出租车上面的歌,不停地回荡回荡:死んでみたい、死んでみたい……
他再也不需要凉太教他,生活在日本快要二十年的耳朵,还是听懂了歌词。
好想死一次看看,好想和你死一次看看。
喜欢到想被你藏起来,用一把大锁将我和世界隔开,让我只属于你。
好想死一次看看。和你一起。
他突然感到喘不过气来,慌乱之中,他想要解开胸口的扭扣,好像有谁紧紧扼住他的脖子
,一丁点氧气都吸不进来。
跌跌撞撞地,他往窗户的方向扑去,双手伸向窗外,像是求救那样挥舞,两只手拚命地伸
向天空,张牙舞爪那样,越来越紧迫的喘息让他眼前一片漆黑。
救我!他明明是想这么喊的,他却在脑袋一重之后向前倒去,幸好反应够快,两只手死死
地抓住窗沿。
“……呼哈……哈啊、哈啊……”
他仿佛是垂死之人,半个身体探在窗外,胸膛剧烈地起伏。好不容易能看清时,他什么美
好景色也没看见,印入眼帘的是低矮的铁皮屋,上面的一隅有着铁锈的痕迹,看起来就像
是干枯的血。
他其实并不相信鬼怪灵异之类的事,不管是在台湾寺庙、还是日本神社都没有多少敬畏心
,流言蜚语缠身的时候社长曾想过带他去泰国拜小鬼,但也遭到了他的拒绝。他不信这些
,自然也不相信人死后还留有灵魂在世间徘徊。
即使从踏上故土的那一刻起,他便反复地看见那个人的身影。那个人在他心里还维持着二
十五岁的模样,毕竟他们几乎同岁,而他逃也似地离开台湾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不过,说实话,想到“凉太”二字,最先浮现的总是那人十八岁的模样,眉宇之间充满力
量,无所畏惧,还能说出:“我会一直喜欢你”这种话。
他攀在窗边,模糊的视线中,他看见了少年模样的那个人,站在铁皮屋旁边。不知怎地,
喉咙擅自被什么卡住,从鼻腔和胸腔浮现的酸涩让他浑身颤抖。
“……你恨我吗?凉太。”眼泪从高空坠往地面,他蹬著腿,十分难堪地将一只脚踏在窗
沿上,“说著喜欢……说著一直喜欢我的你……”
抛下你的我。
逃避的我。
那个人在招手,面无表情地,凉太在宛如血一般的铁锈旁向他招手。
他和在香港逝世的母亲很像,他们都是没有爱就会死的类型。不同的是,母亲最后还是无
名无份地死在深爱的男人身旁,而他逃往日本之后一如媒体当初预言的那样,沉溺在男人
的胯下。在断断续续的关系之中,他最后竟与一位崇拜他到几乎盲目的日本女人结了婚。
爱与不爱在离开台湾之后变得不再重要,但寂寞却让他不停地寻找伴侣。肉体得到了满足
,仿佛就能伪装成心灵的富足。
他只能一直这样爱下去,否则便会死。
或许是报应吧。他想。喜欢到不行之后,真想就这么一起死去,或者找一个盒子、一把锁
,将自己重要的东西,例如眼睛、心脏什么的装进去,寄给远在海洋另一端的那个人。
他无法停止地陷在爱欲之中,只为了延续自己的生命。直到回到台湾,他终于被厉鬼抓住
。
颤抖的腿已经跨在窗边,不知何时已经清晨了,阳光在此时冷冷的在正面升起,刺激得他
睁不开眼,只能不停流泪。
真想和你一起死一次看看,一次就好,一次就好。
好喜欢你啊。好喜欢你。想要一直喜欢你。一直……
匆忙飞往日本的那个夜晚,他连回去打包行李都做不到,和现在一样,只拿着登机箱便赶
到机场。但媒体不知道哪里得到风声,早就在那里等候。他神情扭曲,口出恶言,骂骂咧
咧地,曾经的小生气息荡然无存,烟瘾发作让他更加暴躁。
那个时候,他的确远远地看见了脸色苍白的凉太。
“……凉太。”
当然,为什么没有停下脚步呢?如果知道自己往后的人生都会在异国度过,他会不会停下
离去的脚步,重新回到那个人身边?
会不会,走向那个人,勇敢地向所有人宣布——
“我喜欢的是他。我会一直喜欢他,直到他不喜欢我为止。”
此时,下面的“凉太”似乎笑了,十八岁的少年露出浅浅的笑靥,看起来很平静,仿佛即
将满足得升天。
我喜欢的是他。我喜欢的,明明是他……
身体向前倾斜之前,他还是没有道歉。他没有道歉,也没有回答自己抛出的疑问——他会
做出不一样的决定吗?一个只为了永远喜欢那个人的决定。
“凉太”已经伸长手,笑容越发灿烂。
无人知晓的恋爱,喜欢到脑袋不清也无所谓。想和你死一次看看,想和你一起。
永远在一起。
在艳阳升起的时候,他终于坠落。
可惜的是,在疼痛与失去意识之前,他并不知道那个人有没有接住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
真的想要改变那永远无法改变的过去。
5.
砰。下一秒,疼痛蔓延。
背后很痛,后脑杓也痛到不行,他四肢僵硬,眼前一片漆黑。他好像晕了过去,死过一回
一样,眼前一片漆黑,意识迷离。
灵魂好像离开肉体,周游世界一圈后才终于回到这个破烂的身体。
这样的疼痛是意料之外的轻盈,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背后似乎被狠狠一扯,扑向光明的身
子竟硬生生地被往后拉——随即是与从高空坠落无法比拟的“砰”声,着实可笑,背后的
地毯接住了本该坠入地狱的他。
他挣扎地想要爬起,眼前慢慢地浮现模糊的景色,一双黑色的腿出现在颠倒的视野。
凉太?他含糊地喊著:凉太、凉太、凉太……
但那双腿却只是转过身,缓缓地远离他的视线,脚步还带着生前被病痛折磨的蹒跚,一拐
一拐地。
“等等、等等……”他一边发抖一边流泪,声音含糊得连自己也听不清楚,反反复复想说
的话由两种语言构成,就像是机场说著“我好想你”的女孩一样: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
我、不要离开我……
“好き”、“嫌い”,“爱”,“寂し”。他的人生和母亲一样,充斥着诸多浮夸而又自
怜自矣的词汇,恋与爱与恨构成了他人生的悲剧,多么可笑。
铃——
此时,电话的声音划破了无力的空气。
他捂住耳朵,想骂骂咧咧,可惜身体没什么力气,好像三魂七魄被夺去了不少,只能半爬
半走地冲向床头的电话。脑袋已经停止思考,指尖发冷,他很清楚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自
己一人。
他机械式地接起电话,同时茫然地环顾四周。
‘您好,十四天隔离即将结束了喔!午夜十二点一过您就可以出关,如果需要多住一个晚
上再麻烦您告知柜台……’
这里没有凉太。
这里谁也不在。
‘如果不需要的话,麻烦您在准备离开时给柜台一个电话,我们会将会安排房内清洁。计
程车如果有需要的话……’
啊。凉太。“凉太”。凉太不在了。
永远不会见面了。
他低下脑袋,像是忏悔,也像是祈祷。
为了不让电话的另一头听见呜咽声,他选择将话筒拿远,捂著嘴巴退到床的另一边,将自
己缩在角落,一点一点地坐下,好像有谁正拥抱他一样。
头上的窗户还是敞开的,夜半的冷风有一搭没一搭的灌入,连眼泪都已经发冷了,在脸颊
上只留下了黏腻。他不知道是恐惧多些,还是悲伤多点。
电话那头还在说著:‘……自主管理的最后几天需要自行快筛,机场收到的快筛上有使用
方式,不会的话也可以上网看教学影片。’
他想要笑,想要再度爬起,奋力越过窗户,坠向铁锈预知般的暗红上,但身体却重得动弹
不得。明明曾经喜欢得想要一起死一次看看的。
明明想要死的。
明明真正所想的死亡只是……
‘那么,祝您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