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轴子的戏大多唱得含含糊糊,台下座儿吃点心的吃点心、聊天的聊天,不把台上竭
力演出的戏子当回事,偌大的戏院全然就是个交际谈天的场合,大伙都在等红角儿出来。
上一出唱完了,戏子们鞠躬退场,文武场奏起下一出的乐曲,昭翊边嗑瓜子边听隔壁
桌的戏迷交谈。
“欸,接下来是《贵妃醉酒》了吧?”
“是啊,秋霜莫唱的杨贵妃。”
“是他啊,冬爷捧的那个?”
“又不是科班出身的,堂子的年头早就过囉,当然是冬爷捧他才能在轮转子的戏班唱
,《贵妃醉酒》是他的拿手戏,唱得可骚了,你等会儿看了就知道。”
昭翊对这番话感到好奇,眼光瞥过去,是两个穿长衫的中年人,身上衣料子用得很好
,放了一桌子的点心却完全没动过,兴许是来晚了没抢著楼上座位,才坐在这里。昭翊移
开目光、竖起耳朵,在乐声里继续仔细听他们说话,乐声绵延了好一会,还没看到人上台
。
“怎么还没出来啊?”
秋霜莫又不站条子,不会这么早出来的。”
“嗄?相公不就是要给人瞧的么?还当自己是正经人了。”
“这个秋霜莫虽然是堂子出来的,倒敢端角儿的架子呢,摆脸色的功夫可出名的,听
完戏咱们去流仙堂一趟,见识见识吧。”
“哈!你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哪会儿告诉你是来听他唱戏的了?来看他就是瞧美色呀,该要上台了,你看着。
”
昭翊正听得一愣一愣,锣鼓敲了几响,戏台上终于走出人来,是生一丑,站定了就朗
朗唸起词来,这出戏的开头对昭翊来说无聊得很,他瞅一眼哥哥,也是一脸意兴阑珊。台
上两人拂尘一挥,换两双提宫灯的旦角上来,座儿很安静,仿佛所有人都跟他一样想打瞌
睡,前头已经挨了好几出混水似的戏,还要再看一群龙套拖拖磨磨,到了中轴子的主角要
是再唱得不好,恐怕大伙就要掀桌子大闹了,霜莫的运气真差呀……
昭翊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来就倏然清醒了──贵妃娘娘戴点翠凤冠,穿大红蟒袍,
手上持折扇,脚步姗姗走着唱着,一脸红妆娇艳盛放,寻不著眉尾的那点黑痣,眼角给勒
得高高地,要不是听见旁人说了,他完全认不出来那是霜莫。
台上的贵妃娘娘婉转地摆弄扇子,往左一个遮面,往右再一个遮面,从扇面后头探出
来的是一张气度雍容的笑靥、一股艳压群芳的自信,仿佛灯光只往他身上照,昭翊的视线
变得狭窄,后头的宫女一字排开,但他只看得见惟一的贵妃娘娘,一动一静都将双手小心
揣在水袖里,若抛起水袖来,必定是圆滑俐落,不多抖弄出一丝浪;若露出细白双手来,
必定是柔软生动,像一对白鸽子翅膀似的。
贵妃手里扇子一翻,喊一声:“摆架百花亭──”便从椅子上款款站起来,稳当矜庄
,一步踩出一朵青云。
还没醉酒的贵妃还不到看头,眼看霜莫扮的贵妃一杯一杯接着喝,步伐愈来愈晃荡
,来回流转的眼光一片模糊暧昧,好像胡同里被风左右摆弄的红灯笼,明明招睐著什么,
向左摆、向右摆,偏偏就是不向台下摆,引颈盼盼的人们怎么也接不住他的目光。
乐声愈加明快,他向后勾起一只脚,摇摇颤颤往下蹲,葱尖似的手指捻起花,凑上鼻
子嗅,又软腰一扭,面迎台下卧倒了,那枚看不见的花禁不住这样娇媚的风情,便散开了
,落在他柔弱无力的身子上。
一杯酒又端上来,贵妃娘娘看起来像是真醉了,眼神往没人知道的方向茫茫飘去,笑
吟吟地乱甩水袖,舞著碎步走,红唇一张,啣住酒杯,那腰身没有骨头,是一席垂软软的
丝绸,顺势往后弯下去,倾出一道道桃红色的、靡靡的波澜,贵妃身上的粉气酒气都横流
到台下来了,这样一杯一杯灌下去,大伙都昏昏醉醉。
昭翊半张著嘴,双颊有点发热,想起家里铺子有个爱上妓院厮混的常客,他说女人不
是尽量骚媚就好,最有魅力的女人要有七分娴婉,三分妖媚,差一分就走了风味;撩人不
能撩到满,最多七分,要留三分矜持,让男人去探又探不到,心里痒著,如此一来就要时
常去找她挠一挠。霜莫把这样的分寸抓得恰恰好,既有贵妃的矜淑皮囊、又不失烟花女的
媚骨子,上层人喜欢的娴雅、下层人喜欢的粉俗,都被满足了,听那满场叫好就是印证了
。
然而那双眼睛无论看向哪个对戏的角,永远都是用尖尖的眼角去瞅,瞅墙角积尘一般
凉凉冷冷,眼光一转,嘴一抿,就生出一弥薄薄的烟雨幕子,隔离台下座儿,但那烟雨来
去匆匆,不引人注意,再一个嬝嬝转身,就悄悄收起来了。
别人唱的贵妃雍容典雅,一颦一笑风光明媚,是繁春朗夜里的一轮浑圆满月;霜莫唱
的也是雍容典雅,一颦一笑风光明媚,却偏偏是深秋寂夜里的一轮憾缺弦月,尽管华光绚
丽的扮相盖住了他原本的长相,依旧月光清幽。
一直到戏快唱完了昭翊才瞧清楚,原来霜莫表面上唱的是贵妃,打从心底唱的却是嫦
娥,他身上有着从月宫带下来的一股冷清寂寥,尽管伪装成热烈怒放的艳花,那也是冰霜
开成的。原来的嫦娥恨的是独守月宫,不能断却夜夜思念;霜莫的嫦娥恨的是窘困月宫,
任凭凡间赤裸裸的目光朝自己打量。察觉他真正扮演的角色后,昭翊就认得他了。
嫦娥毕竟是天仙,对人间还是有些瞧不上眼,霜莫有的是风情、懂的是看戏人的心,
却用那双娇媚勾人的眼睛,高傲地、不屑地睥睨座儿、俾倪凡人。
戏台中央的霜莫一圈一圈不停转着,长长的水袖飘起来,不让人看清他的神情,吹起
散花、吹起飞雪,将自己与世人隔绝,最后鹞子似的扑翅翻身,坠落在地上。
周围人们都在拍手叫好,昭翊却瞧得心肉直跳,霜莫躺在地上的眼神,竟然跟他站在
白绫前是一样的。
一片喝采淹没了戏院,霜莫巍巍地爬起来,也不瞧台下任何人一眼,草草鞠躬罢了
就冻著脸色走出戏台,昭翊喊了哥哥,说累了想离开去找朋友,昭翰还想再听下一出,就
挥挥手叫他先走。
昭翊不知道卸妆换衣要花多久时间,出了戏院就赶着往珠市口的方向走,这时候天色
还没暗,街道的另一端是一片夕色,他到了流仙堂的后院墙外,照旧爬上墙头,坐在梨花
树后头等霜莫。
朱红的夕阳斜照在白梨花上,又渐渐淡去,天边的紫红云霞消失了,蓝黑的夜色慢慢
压下来,昭翊在硬砖墙上坐得屁股都疼了,跳下墙活动筋骨再爬回去,别说是霜莫,就连
一只鸟的影子也没瞧见,他远远听见前头的屋子人声愈来愈热闹,不时传来唱戏歌声,后
院这里却是冷冷凄凄,只有夜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
昭翊不认为霜莫会忘记约定,约莫是被什么事耽搁了,刚才在戏台上的他是那样艳
光照人,一定有很多人想见见他,自己也没什么要紧事,他和家人说过今天要跟朋友一块
逛街,就在这儿慢慢等著,想着等会儿要带霜莫去吃什么小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