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外樊仁号楼上的屋子里,夏家一家子围在桌上吃早点,爹爹咬一口焦圈儿,配
一口豆汁咽下去,开口叫昭翊吃完了去送昨晚做好的几件长衫,要送到福韵堂,昭翊啃著
马蹄烧饼点头答应。
那福韵堂跟流仙堂都在石头胡同里,昭翊吃完早点,下楼去铺子里揣了布包出门,抬
头望了一下,朗白的天空没有云,他拐进石头胡同,沿熟路走到福韵堂交了东西,再顺着
胡同继续走下去,来到流仙堂,绕到后头院墙去,跟里头天仙的邂逅也是好几天前的事了
,他想看看霜莫在不在梨树下,就翻墙上去了。
隔着白花绿叶的间隙,昭翊瞧见霜莫正靠着树抱着膝坐,穿水色的衣服,上头的绣
花远远望去像是浅浅的水浪。说起来他俩之间早就有无数次的碰巧,碰巧都不碰巧了,可
这次碰上了依旧让昭翊心上诧喜。
“欸!霜莫、霜莫!”昭翊拔山倒树地拨开白梨枝桠,抖落一地雪花,探出脸来喊著
。
几枚雪点落到霜莫身上,他仰起脸,目光对上了坐在墙头的昭翊。
他只是瞧着昭翊,有如天上神仙静静地、漫不经心地瞧着人间,不发一语。
昭翊便开口了:“来找你了,今天不练戏么?”他绕过来后院时就没听见唱戏的声音
,也是不知道说什么开场白好,便率直直问了。
霜莫摇头,从树脚边站起来,走到墙边,将颈子仰得高高地望向昭翊,昭翊发现他的
眼睛周围红红浮浮的一圈,像上了戏妆的胭脂那样,但他一张脸蛋素素净净,没抹油彩没
描眼圈。
“你眼睛好红啊,哭了么?遇到什么事了么?”昭翊这样问他,一半是出自好奇,一
半是出自关心,他早看过无数次霜莫流泪的模样,每一滴泪看来都那么沉重,像是载了半
片天下的悲哀与苦楚,他哭的时候,天边乌云没有他那样的哀愁,都不敢下雨,昭翊不懂
那些复杂的情绪,一直以来也不敢作声,只敢隔着墙看,但上回越了过去,这回他便能说
出口了。
霜莫立刻低下头,昭翊看不见他的脸了,“没什么。”霜莫语气和上回昭翊问起堂子
一样,话语后头的东西藏得紧密。
这让昭翊更好奇了,但他想最好不要再问下去,双眼盯着霜莫头顶,心里转转绕绕得
紧张,想该说什么话好。
兴许是没听见昭翊吭声,霜莫又抬起头了,两人目光又对到一块,昭翊赶紧抛出一句
话来:“你唱戏挺好听的,唱多久了啊?”
霜莫一脸不明所以,愣了一下才回答:“五年吧。”
“难怪唱得好听,可以唱几句么?”昭翊是真心这样想的,但一问出口声音竟然乾乾
地,说完话,他清了清卡涩的喉头。
他的尴尬被察觉了,霜莫嘴角一撇,又转开了眼光,“我不想唱。”
昭翊用唾液润了润嘴巴,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从容一些:“那你有在哪里唱戏么
?我想去听听。”
“东城那里。”
“啊!那里都是有钱人去的,你会去南城的戏院唱么?”
“会。”
“什么时候啊?哪间戏院?”昭翊一边追问著,一边紧瞧着那双冷月似的眼睛,一对
月光莹莹透透,水波似的荡漾,他看不透那双眼睛,若是冷漠,怎么会这样粼粼生动;若
说有情吧,光芒也未免太寒冽了。
“一直问做什么?”霜莫显得不耐烦了,用眼角瞥向昭翊。
再度得了他的目光,昭翊笑容洋溢起来:“我想去听呀!想看看你在台上什么样子。
”
霜莫眼光动摇了,喃喃回答:“十九那天在广德楼,唱中轴子。”
“哪一出啊?”
“《贵妃醉酒》。”
“唱什么角?”
“杨贵妃。”
昭翊一听吃惊地瞠大眼睛直呼:“哇!你这么厉害!唱杨贵妃的身段不是要很好么?
”才说完话,他就暗自想自己太没眼光了,像霜莫这样一个绝色天仙,又有一副空灵清澈
的好嗓子,唱这样尊贵不俗的角才不算委屈。
霜莫却一脸不以为然,“不就是照着前人传下来的去唱,还能怎么著?”他直著颈子
,端著好看的脸蛋,静雅矜持,又复杂莫测,毕竟是在戏台上来去的人,下了戏也卸不干
净脸上油彩。
然而昭翊十几年来都脚踏实地过活,是个朴实的人,没有什么需要矫饰的时候,说话
直,性子也直,和上回一样,一股劲上来了也没多想,就兴冲冲地脱口邀约:“那天我去
听你唱戏吧!你下戏后有空闲么?我们去前门大街逛逛夜市,那里比珠市口还热闹。”
“嗯。”霜莫没有上次那样扭捏退缩了,很快就点头答应。
“那我散戏了去后台那儿等你么?”昭翊心里很高兴,说话的声音又高亢又雀跃。
霜莫看着昭翊笑嘻嘻的模样,顿了一下,悄悄别开眼睛说话,不知道盯着树梢的哪
里,“你来这里等。”
“得,我会在这里等你。”
两个人说定了,昭翊期待着。平常的日子总是过得慢悠悠,这次却随他的心意奔得飞
快,吃过了早点,去帮忙跑跑腿、裁裁布、顾顾铺子,恍恍惚惚又是回家吃晚饭的时候,
一直到十七那天昭翊才回神,他不怎么记得这些日子里发生的事情,就记得过两天的下午
要去广德楼听《贵妃醉酒》,他告诉哥哥要去听戏,昭翰想好一阵子没听戏了,答应和他
一块去。
过了正午的大栅栏最热闹了,各大戏院外头挂了张扬的水牌,上头的字一张比一张斗
大,名号一个比一个响亮,人们从四面八方的街道逐渐聚集过来,远远就瞧见水牌上的名
字,瞧见认得的、青睐的就靠拢过去,好像被灯光吸引过去的蚊虫。时代这么动荡,没有
谁身上没个让自己安心的瘾头,打麻将的麻将,抽鸦片的抽鸦片,不打牌不抽菸的就听戏
,打牌抽菸的还是听戏,这是最难戒的瘾头,会趁人们上街、交际的时候渗到眼睛耳朵里
,人们可以戒菸戒牌,就没有人愿意戒听戏,那样太残忍了。
广德楼里传出打通的乐声,锣鼓当头急急催,铙钹从旁点拍子,赶快了街上人们的脚
步,这或许比军中的号令都还管用,原本散漫游走的人群精神抖擞起来,有志一同地撞进
戏院里,买了票,抢著好位子坐下来,买一壶茶、一盘瓜子,跟同伴话家常等开戏,最先
上台的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小角,就凑合著听,等开始唱中轴子,红角儿上场了,那才是
真热闹。盯着戏台看的每双眼睛都是光阴长河里的灿烂星子,竭声叫好的每张嘴都是在古
今长道上的奔马鸣啸,一间戏院无论有多少岁数了,只要还有观众进来听戏、还有戏子肯
上台唱,就不会衰老。
昭翊和哥哥还没到两点钟就进了广德楼买票,进去戏院里,一楼的好位子都给占得差
不多了,但他们还是找到不算太靠角落的后头位子,跟大部分来听戏的人一样,点了一盘
瓜子配茶。
开始唱前轴子的第一出戏之前,一个已经施了妆容、著了头面戏装的乾旦走出来,娇
俏媚人地摆首弄姿,藏在水袖里的双手风前花枝似的款款摆弄,灵巧的桃花眼照向台下左
右逡巡,时不时抛出一个媚眼儿,有一群人倏地就站起来,争着去扑一样昭翊他们都看不
见的东西,其中一个还撞著桌子跌跤了,着实滑稽荒谬,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抛绣球招亲
哪。
都满清降亡,步入民国了,旧时代的魂魄却还住在这里,乾旦在开戏前站条子这样
的习惯还没完全戒掉,这是一种戏子与台下座儿的相互戏弄,弄的是一种看得着却摸不著
,看似亲密如胶却又遥不可及,这样隔层纱的情调,每个扑上去的都认为台上那个妖娇美
人是朝着自己笑,殊不知跟人家隔了好几座山,越也越不过的,但谁也不愿相信自己是隔
重山的那个。
“这是谁啊?真够风骚的,是不是堂子里出来的啊?”昭翰已经开始嗑瓜子,一脸看
戏似的瞧瞧那群你争我夺的人,又瞧瞧台上卖尽风姿的戏子,明知故问,谁不晓得只有堂
子里出来的会这样不正格儿。
“应该就是吧?”会唱前轴子的都是还没头没脸的,昭翊哪里认得,随口虚应,接着
就听见哥哥轻藐地哼了一声。
昭翊靠着桌子撑著头,懵懵地瞧着戏台,他压根无法想像霜莫上来站条子的模
样,这样太俗气了,正在台上送笑的戏子是蝴蝶,霜莫是烟,蝴蝶本来就靠沾惹花里的蜜
汁粉尘过活,而一缕轻烟飘过去什么也不沾,也没人扑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