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谁?从哪儿来?怎么落到这样境地的?
自从懂事能说话以来,秋霜莫就没明白过,以为自己是从一池泥沼里被打捞起来的,
否则怎会沾一身肮脏淤泥挣脱不干净。
他很小年纪就被卖来这幢伶人私寓,原本不叫这个名儿,“秋霜莫”这个名字是流仙
堂主人给他取的,只因为他是在深秋里白霜凝盖的时节被送来的。他不记得父母、不记得
家乡,只知道自己约莫五六岁被送来,七岁学戏,流仙堂主人就是他的师傅,到了九岁师
傅便让他登台亮相,打从踏上戏台起,他的扮相愈是艳光鲜明,在台下的日子愈是惨淡无
色,台上灯光照的、受鼓掌喝采的那个自己是假的,身后映出来,被人踩在脚下的影子才
是自己的真模样。
登台之后霜莫跟流仙堂里养的其他孩子一样,也开始接客,客人登门了,在一张小小
的条子上写下他的名字,他就得出来赶条子,陪那些岁数都至少大上他两轮的客人吃茶喝
酒,这说法还算好听的,粗俗地说就是给他们狭玩作乐,像他这样卖笑卖肉的伶人被喊作
“相公”、“兔子”。赶过几次条子,他就被老斗带出私寓,剥了衣服压上床榻,他痛不
欲生、苦不堪言、辱不能清,被送回来后在大通铺又哭又闹,没人劝得住,被师傅撵出来
挨了一顿刀劈子。
师傅告诉霜莫他是一只蚌,忍得了埋进身体的沙砾子,就能养出珍珠来,到了那一天
他就值钱了,日子就会像珍珠上的光采,盈润丰满。可他不想挨师傅口中能养出珍珠的漫
长苦日子,又何况,打从他被送来这里,一日也没甘过。
他早就想师傅在骗他。
“教你溜出去、教你溜出去!教你咬客人、教你咬客人!师傅白白养你教你的么!不
就是陪睡觉,这也忍不了!你师傅我也是这样给自己脱籍出来的,就你特别委屈、就你特
别委屈!”
霜莫趴在长凳子上,刀劈子随师傅怒骂声一下一下砍在他身上,他早疼得满脸眼泪,
却咬得嘴唇都要破出血来也不哭出声,性子很硬不肯求饶。现在的疼只不过是猫爪的挠抓
,昨夜扑上来想撕裂他的可是一头血口能吞下他头颅的老虎,霜莫都还没忘记那张大嘴里
溢出的气味是如何腥臭。
“起来!”霜莫听见刀劈子落地的声响,师傅嘶声吆喝,师傅总是这样,发起怒来嗓
子都哑了、音都岔了。
霜莫抹抹又湿又糊的脸颊,嫋嫋地、颤颤地从凳子上爬起来,垂低头站着。
师傅一把往他脑勺子拍下去,手劲没比方才的刀劈子留情,“认分唱戏、认分赶条子
,头压得最低、颈子最软的,以后抬得最高!你的颈子太硬了。”师傅的手重重地往霜莫
颈子压。
“去戏园子前看看荣芳给你拿过去的东西。”听师傅嗓音一转,又是平时温温娴娴的
一波水,语气前话对不上后语的,霜莫抬头望师傅,一脸茫然。
朱霞仙颇有年纪了,瘦亭亭的身形、苍白刻薄的脸、细长如一根根白玉发簪的手指,
走起路来晃晃嬝嬝,却不羸弱。据说慈禧太后还在世的时候他是火红拔尖的角儿,但早早
就从戏台上谢场,踏进现在的流仙堂,教一批又一批孩子唱戏。
他总是感叹时代推移得太匆匆,自己这双只在戏台上兜圈儿的脚步跟不上,嗓子就被
磨得沧桑了,实际上唱起戏毫不含糊,贵妃、虞姬、昭君、宝钏、西施历代佳人都借
他的身还魂,这把年纪了还能风华不衰,俨然是顶住暮春的荼蘼花,只要他还在一天,夏
花开不了。
人人都认为朱霞仙此生灿烂无悔,但霜莫每每看见师傅抄起刀劈子要打人的神情,都
想他年轻的时候一定有什么恨,非要逼自己的徒儿都走上相同的热煤烫脚路。
“冬爷送来的新头面,还要什么,自己挣。”师傅轻幽幽撂下最后一句训话,便背着
手转身走开了。
霜莫去洗了把脸才回房间,看见桌上搁著一只没见过的新箱子,他没打开来瞧,去准
备等会上戏的行头,时间到了荣芳会来带他去戏院,他倒头躺上床。
昨晚出去赶条子,他被那老斗纠缠一晚上,他的身体被那些色欲薰心的人碰过一寸就
烂一寸,如今早就体无完肤,还要继续被往肉里骨里蚀,任凭他怎么哭都不会停下,他再
也受不了。
他要以死洗刷自己。
这是霜莫在大早上从客人那儿逃回来时的想法,过了一个上午就已经是陈年旧窗纸,
要撕下来糊新的──后院围墙上出现了一张新的、陌生的面孔,他被拉出墙外出去兜了一
圈,嘴里头麻花和果脯的余味是他被关在流仙堂的日子里稀罕的、缥缈的一丝甜。
那个叫夏昭翊的说了“下次再来找你”,明明就是个鲁莽的家伙,像那些戏台下一张
张平平板板的、模糊的面孔,一成不变的、庸俗的眼神,转身下了戏台他一个都不会认得
,为了那句话,他倒舍不得了,他的步子总像走在烂泥里、流沙里,沉重滞碍,可是跟夏
昭翊走在一块,竟然就步上青云似的轻盈。
霜莫搬了凳子,走到后院的梨树下,将树枝上的那条白绫拆下来,回了房间往床底下
一扔,换掉爬墙时弄脏的外衫,呆坐在床铺上,直到荣芳进来叫他,替他拿了装行头的箱
子,说今天要去吉祥戏院唱,一老一少便出了门往大栅栏那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