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冰封
紧接着一道低沉男音传来,带着几分漫不经心道:
“又要死要活了?”
宛鹃仙子一听见那声音,柳眉立时竖起,不客气地瞪向左侧。
在她左方,一道颀长的宝蓝色身影现身在绣满符文的纱帐前,他的五官削瘦英挺,唇
角挂著几分讥讽得近乎嚣张的冷笑。
宛鹃仙子骂道:“甚霄尘!早不来晚不来,偏在我要给你师兄引出炎毒的时候才出现
,根本是来抢功劳的吧?”
甚霄尘站在原地不动,不屑道:“抢功劳?他现在神魂衰弱,肉身虽被你用药草和薰
香提到最佳状态,可神魂要是没能护住,就算除了炎毒,也不过是个痴傻的废人,你真应
付得来?”
“你……!”宛鹃仙子被他的话和事不关己的语调噎住,却还是不敢说自己真有把握
,只得转而指向寒霁月道:“这还不是因为你们太鲲山了不起的寒真君瞒了我吗?来袭的
竟是卧龙门那个老怪物,简直是不要命了!”
寒霁月好容易才睁开一道眼缝,勉强勾唇道:“说了这么些废话,你也还是来救我的
,何必和宛鹃仙子相争。”
甚霄尘听他说这话,原本看笑话的脸终于绷不住,讽道:“我要是被困在魔域,晚了
一时半刻出现,怕就是来给你收尸的了,你还笑得出?”
宛鹃仙子忍不住插嘴:“你们俩倒不着急,还有力气拌嘴?倒衬得我这瞎忙的人像个
笑话。还不来搭把手?”后一句话,她是瞪着甚霄尘说的。
甚霄尘踱了过去,双手抱胸站在一旁,挑起眉道:“你本就是个笑话,庸医,那些针
都拔掉,不必再稳固经脉了,他神魂虚衰,根本抑不住灵力狂潮。”
宛鹃仙子道:“这怎么行!我要用七叶圣雪草洗他的经脉,要是经脉不够强韧,根本
禁不起两个时辰的净化,怎么能把针除掉?”
甚霄尘驳道:“你懂不懂单系天灵根是什么概念?就算他昏过去,天地灵气一样会往
他身上灌,最严重还会撑破经脉,哪经得起用七叶圣雪草洗两个时辰?以毒攻毒最快,他
的神魂快开始沉眠了,等不了。”边说著,甚霄尘从腰间褡裢中拣出一个长条状玻璃瓶,
瓶中半透明液体如秋枫般艳红。
宛鹃一听他要用毒,又再次拧起眉,骂道:“我就说你算哪门子的医者,到底不过是
个用毒的剑修!此刻用毒,你就不怕他身子挨不过?”
甚霄尘从容道:“我就是剑修,才比你明白剑修有多皮糙肉厚,死不了的。别再拖时
间了。”说罢,他捏碎玻璃瓶,在眨眼时间将毒液凝成一柄小刀刺入寒霁月胸膛,手起刀
落没有半点迟疑。
“你这个──”宛鹃仙子看得傻住,连骂人的话都说不出了。
甚霄尘凉凉地道:“没用的庸医,去找人收拾一间舱房出来,你难道要一直让病患躺
在这种地方?”
宛鹃仙子被他噎得说不出话,半晌竟听话地转头拂袖而去,去寻营地中的太鲲山弟子
帮忙收拾了。
宛鹃仙子被支开后,甚霄尘迳自延展神识,接管了摇摇欲坠的灵船,缓缓向地面驶去
,一边以神识收拾著一地狼藉,却状若无事地站在一旁,冷淡地对寒霁月道:“先用这毒
把炎毒逼出,等会再治疗神魂和神识。你现在应该感觉浑身冰冷,像是要被冻裂开却又被
丢到滚水里一样疼?哼,活该。当初你硬要切割神魂与他,我就说过会有如此后果了,就
是不知道你疼过之后长聪明点没?”
寒霁月紧闭双眼,缓缓道:“我此生未曾悔过,如今也不会。”
甚霄尘嗤了一声,不屑道:“蠢死了。”
话音一落,短暂的寂静被雷声彻底打破。琉璃天之内,比原先威势更强的劫云终于落
下劫雷,惊天巨响不绝于耳。
◆
不离在劫雷之中,进入了几乎可称得上是空灵的悟道状态。当他留意到的时候,他的
意识似乎已被分为两部份,一部份操控著躯体与灵气抵御劫雷,另一部份则落入一片纯然
的虚空中。
这里没有色彩、没有声息,没有时间,宛如太初的浑沌。外在虚无飘渺,可在他脑海
中,却浮现了些许不属于他的记忆,在这片虚空中如有袅袅回音,零碎而又强烈。
“此子果然不凡,当初除了您俩老,还没人敢收留他来着,如今看来却是雪山蕴养的
神子,看他这凝冰成刀的仙术,必是雪山之神仁慈,派他来替我们除山鬼祸患的。”
“哪里哪里,过奖了。”
“您别替他谦虚了,今天还是多亏有他,和我家阿年一起去捡柴,否则阿年要是自个
儿碰上了山鬼……他救了我儿子的恩情,我无以为报,您俩收下这些食物吧,虽然也不是
什么厚礼……”
“这、这怎么能行!”
于是在口耳相传间,小少年从来历不明的孤儿成了雪山神子,受村人追捧艳羡。他握
著冰刃,一次又一次协助挡下山鬼,就连那对收养他的老夫妇,也逐渐对他带上几分敬畏
和奉承,他心里不大自在,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逐渐地,他也认为自己似乎是为了杀山鬼而活。可山鬼的数目却越来越多,像是来报
复似地,他不过十岁出头的年纪,怎可能每次都架得住?
终于,一名村人在山鬼来袭时被杀,安定许久的寒村早已淡忘山鬼的威胁,直到血淋
淋的现实化作尸体倒在雪地上。
“为什么神子没能救下他!他明明就在你身边啊!我的阿年……!”妇人跪在孩童的
尸首旁,苍茫雪地染开一片骇人腥红,一旁还倒卧了两具陈年男子般高壮的山鬼尸首。
无人留意到,小少年的指尖也滴著血,右手死死按著因疼痛而抽搐的左臂,垂眸抿唇
不语,黑眸映着雪光,一片萧索。
一旁村人却耳语道:“说也奇怪,为何神子到哪都能撞上山鬼?而且先前山鬼出没的
数目,并没有这么多吧……”
“其实我也是如此想,只是一直不敢说。该不会山鬼是为了神子而来的?”
“都出人命了,你还喊他神子啊?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历,说不准也是什么妖魅化
成人形……说是妖子也不为过。”
猜疑滋养恶意,小少年在村中的日子越发艰难。一日,村人发现山鬼倾巢而出时终于
忍无可忍,将他绑到木桩上,准备“献祭”给山鬼。
后来他自己为这件事下了注解──想活着,就必须发挥自身的作用。就好像一把刀,
一旦锈了、钝了,便就只有被抛弃一途。
这句定论极度冷峻,不带一丝人情,如铭刻在墓碑上的文字,牢牢镌刻在他内心深处
,即便被厚重冰雪覆蓋,也未曾真正消失。
随着封璐仙君离了寒村之后,他不再是“神子”或“妖子”,而是做为一个“徒弟”
、“师兄”乃至于“太鲲山的天才首徒”活着,从某些角度上来说,也并无太大分别。
有时候,慈蔼的师尊会对着他摇头叹息,说霁月啊你不必如此,他听话应“是”,却
从未真正明白过师尊的意思。
他不觉得自己的处世态度有什么害处,顶多只是少了些什么,和师尊、师弟间总有一
层说不出的隔阂,好比他们是灯笼里的火光,而他自身却永远在一层薄纸之外看着,可这
并不妨碍他沾取一点他们带来的温暖。这应该就很足够了才是?
当他结成金丹后,师尊让他带着筑基初期的二师弟,到琉璃天秘境中历练一番,他便
尽责跟着师弟,确保有如归山猢狲般乱窜的师弟一路平安,两人一个有修为实力,一个心
眼多,本不该出事的。
可意外,总在人们以为准备周全时降临,使人措手不及。
入夜后,其他门派的修者多半扎营歇息,二师弟却不顾白日里手臂受的伤势,死命往
琉璃天中央的大山方向而去,最终深入一处地渊中,说是能采到不得了的药材。
寒霁月默默跟着,却不想这处有异,两人上一刻还并肩而行,下一刻就走散了。他冷
静地展开神识,在雾气弥漫的地渊中寻找二师弟,却只找到一个又一个二师弟的幻影,各
个都肢体残破、鲜血淋漓,他见一个就挥剑消抹掉一个,却还是除不完。
无以名状的情绪有如一团黑雾,在他心中逐渐滋生,有了形体和重量,他不知道那是
什么,只知道没了师弟,他就不知道自己该扮演谁。
他绝不能这样下去。
于是金丹期的他,一举将那股焦躁情绪与浑身灵力灌入重霜中,朝上劈开没完没了的
岩壁与幻影,趁著幻觉被撕裂的瞬间,终于以神识搜索到二师弟所在处,两人御剑逃出崩
毁的大山。
不离紧闭着眼,任由声音与画面自他眼前飞掠,感悟著最后那一剑的剑意,心情越发
沉重。
那一剑冰寒刺骨,像是暴风雪在一个人体内蕴养了数百年,极其锐利的杀意之下,隐
含的是空茫与孤冷。
它被修真界命名为“冲月剑”。可实际体悟才知道,那一剑是多么不顾及自身,不但
赌上一身灵力,更拚命得让神魂都被反震出深长的裂痕,就算仅是透过记忆共感,不离也
能感受到那股撕心裂肺的痛。
那是,一个没有自我的人,所能发出最沉痛的悲鸣。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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