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被指出以前,他们都不明了,那些称作伤痕。
※ 列车向下中,请注意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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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都是等同的寡言,不过相较于去程,夏油杰从眉目温和的低声应和,转变为带笑
的敷衍,五条悟并非一无所觉,他多次提起话头,却等不到人承接句末。
“杰你看!我们上次去吃的松饼店出了新口味喔!”
“嗯,看起来不错。”
“想去吃吃看吗?”
“你还吃得下啊?”
“勉强挤一下应该没问题。”五条悟用眼角余光偷瞄兴致阑珊的夏油杰,轻轻叹了口
气,“算了,硬塞进去的甜点也不见得吃得出美味,是说杰,你今天的香水是不是喷得比
较少啊?味道淡了好多。”
夏油杰目光中的惊讶一闪而逝,宛如薄荷茶的温暖香气随着五条悟的贴近,钻进鼻腔
,他敛下眼帘,不置可否地说:“有吗?或许是悟习惯了吧?”
五条悟皱着眉,隐约能感受到夏油杰体温的手指缓慢弯曲,但他终究舍不得改变位置
,只是他的嘴比他的手更快。
“……刚才那个人是认识的吗?是杰你的朋友吗?”
夏油杰朝五条悟看过去时是微微勾著嘴角的,好像一切都还如同午后的烈阳,光亮炽
热,但五条悟确信他的眉间眼尾夹带着悲伤与讽刺,他不知道那些从何而来,因为夏油杰
笑着斩断他追究的理由。
“悟不觉得自己管太多了吗?毕竟,我们只是炮友而已,不是吗?”
夏油杰关上门,才按亮灯光就被压在门板上亲吻,熟悉的场景使他轻笑出声,他捏紧
五条悟的后脑勺,宛如溺水般回吻,他想朝五条悟的嘴唇狠狠啮咬,就像第一次做那样,
咬得五条悟疼痛出血,对他记忆深刻。
但他对着五条悟一路上被冷淡对待而激得薄怒的湛蓝双眸,牙齿在五条悟的唇上来回
磨蹭,延迟了一秒又一秒,始终没有舍得用力。
轻暖的鼻息喷吐在五条悟侧脸,夏油杰的啃咬对五条悟来说,就像撒娇一样,他不知
不觉就收敛起怒气,瞇起双眼,舌尖自夏油杰微开的齿缝间探入,舔舐著夏油杰的上颚,
隐约还尝得到刚才残留的游乐园薯条气息。
直到他下意识地抚摸夏油杰的右额,顺沿侧脸落到锁骨,在锁骨上不带欲念地仔细揉
搓,如同确认该处仍实质存在,手指才被夏油杰一把攒住,同时他感到舌尖一痛,夏油杰
咬了他,力道不重,并没有出血,一股烦躁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情绪翻涌上来。
在僵持中,夏油杰秀丽的双眉高高扬起,笑得轻狂而恣意,五条悟才发现,原来夏油
杰一向温柔的嗓音,听起来也能是凛冽的。
“悟,这里应该有什么吗?”夏油杰握著五条悟的手指,划过自己的右额,又点了点
锁骨。
“什么意思?”
“悟好像很喜欢摸这里,是在期待这里有什么吗?”
“不是,只是潜意识的动作。”五条悟叹了口气,迟疑片刻后避开了夏油杰的眼神,
“杰,我做错什么了吗?”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在生气。”
夏油杰愣怔半秒,随后笑出声音,他说:“我看起来像是生气的样子吗?悟以什么理
由、有什么证据认为我在生气?你真的,认识我吗?”
五条悟想说他看到了,但犹豫很久他依旧没有说,他有一双特别的眼睛。
如果可以,那双眼睛,他一点也不想要。
只有五条本家的核心人员,才知道五条家的预备继承人,都有一双特殊的眼睛,它能
建筑事物的原貌、看清规律的走向,甚至是预料介入后的结果,是五条家“神之手”称号
的础石,而五条悟的眼睛,是特殊中的特殊,他还能看破一切虚妄,任何隐匿与欺骗,在
他的眼前无所遁形。
这件事,在小小的五条悟还未察觉前,就被周围照顾他的侍女发现,从此以后,他被
安置在最大的别院、接受特别的菁英教育、任何要求都优先被执行。
小小的五条悟独自睡在二十四叠榻榻米的房间,对于父母的认识,都是从侍女及家庭
教师的口中得来,他听说他的父亲是商业钜子,母亲是外科手术的权威,但等到亲眼见到
时,他的父母已经抱不动他了。
五条本家总是笑着对小小的五条悟说,他是被神明遴选出来的孩子,他有无限的可能
,不过实际上,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成为医师,或是成为巨贾。
他们让五条悟自由选择,却把所有他们不喜欢的答案全部移除。
小小的五条悟很喜欢别院庭园中的花,也很喜欢每天前来照料植栽的老花匠,严肃的
老花匠大部分时间都是做完工作后就离去,顶多会在见到他时,点头致意,但这样的老花
匠却会在他蹲踞于庭园看花之际,低声告诉他,花的名字。
听着老花匠叨叨絮絮述说有关花的开落、整枝与产地分布,这些会让本家人斥责为毫
无意义的细碎,让小小的五条悟心中涌现一种暖和又无以名之的情感,于是他问老花匠:
“为什么你可以照顾花呢?”
“少主,老朽是位花匠。”
于是小小的五条悟跑去告诉负责教养他的侍女长,他想当个花匠。
隔天清晨,小小的五条悟赤足伫立露台,看着别院里那片被精心照料的植栽变成了仅
存砂石的枯山水造景,他再也没有见过那名老花匠,据说是被辞退了。
他没有同侍女长争吵,仅是悄悄学会怎么去爬别院的围墙,别院因为占地很大,边陲
的围墙连接着外墙,眺望出去能看见一片宽广的空地,总有与小小的五条悟同龄的孩子会
在那里玩丢沙包。
小小的五条悟完成功课,便会偷溜出来,顺沿白泥墙的凹凸登上最顶,小手紧攀漆黑
细腻的陶土瓦,趴在上面观赏无数脏兮兮的小手,将印染著牵牛花的棉布制沙包上下抛动
,沙包似乎已经被使用过很久,颜色显得古旧,边缘缝线的处所甚至几乎绽开,但小小的
五条悟仍是喜欢。
他喜欢沙包被抛动时,飞得很高,自由翱翔的模样,也喜欢它掉落下来,总有人会将
它接住,即使不慎遗漏,也会有人珍惜地拾起来吹一吹,拍去染上的尘土。
还未等到空地上的孩子们返家,小小的五条悟便独自下了围墙,从砂砾的波纹外捡取
鹅卵石,抛起了它,但是鹅卵石终究无法与柔软的沙包相比,他的右手很快就被砸得发红
瘀血,但他依旧没有将鹅卵石放掉,对他来说,抛起鹅卵石的快乐盖过了右手的疼痛。
几天以后,他在屋顶上凝视无人的空地,以往,他很喜欢空地上吹来的微风,里面总
是夹藏着无数的欢笑声,而他那天只觉得夏季混杂着蝉声的风很冷,冷到连廊下清脆的风
铃声都听不见,仿佛被冻僵似的。
他飞速奔往寝室,在铺棉被的榻榻米下翻找藏起的鹅卵石,但连数日前,他为了不让
榻榻米不平衡而刨出的孔洞都不见踪迹,嗅闻气味,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一块新的,他转头
发现,门边摆了一张小矮凳,三颗绣著四季花卉、精致的西阵织沙包安置其上。
别院正门传来稚嫩的声音,讨论著临时被父母叮咛要来陪五条家小少爷玩沙包,有人
嫌弃著沙包游戏太过幼稚无趣,有人安慰着他,听说五条家的小少爷也是第一次玩,随便
敷衍他就好。
嬉闹声来到他门前停下,在拉门完全敞开前,他一脚踢倒了小矮凳,大吼:“我才不
要玩这个!”
三颗精致的湛蓝沙包滚落露台,散到别院的阴暗处,无人问津。
小小的五条悟升起逃家的念头,他调查了侍女与守卫的生活作息,综合他的用餐时间
与家庭教师的授课时间,去寻找他能够离开的空档,但他沮丧地察觉,他无时无刻都有一
个以上的随从。
直到一个夏末的午后,天空阴云密布,仿佛即将下雨,他的守卫似乎吃坏了肚子,朝
在房间内安静写功课的五条悟望了一眼,就往厕所跑去。
小小的五条悟找出包袱巾,思考他该带走什么?但环顾四周,他竟没有对任何物品有
半点留恋,于是他穿着天蓝色的蜻蜓浴衣,趿拉木屐,再手提一把透明的小伞就翻墙离开
了。
他先是往那块空地走,途中细密的雨丝滴落,他就驼起透明小伞,聊有兴致地瞧水滴
拍打透明胶皮的姿态,许久他才继续往前走。
潮湿的空地更加荒凉了,他随着道旁的小沟渠,在边沿的石岸上追逐汇聚的水流,木
屐踩出了哒哒声,在他开心地踏了踏屐齿,尝试每个姿势带来的不同声响时,抬头在草丛
里看见一朵紫色的花,那时,他还不知道花的名字叫做洋桔梗。
盛放的重瓣紫花在雨水的浇灌下,显得格外可怜,仿佛要被无尽的雨水压垮,他顷刻
间就决定要将花带回家,不过老花匠并没有告诉过他如何移植一朵花,于是小小的五条悟
捏著其中一枚花瓣,就以为是牵好了手。
断裂的感觉让他停下返回的脚步,小小的五条悟凝视掌心中的花瓣,蹲下来想将它黏
回残缺的花上,然而他一放手,花瓣就被雨水打落地面,沾满了泥水,再也分不清原来的
颜色。
他扁了扁嘴,站起来绕着花走了好几圈,换了另外一个位置蹲下来,那个位置的花,
因为角度,依旧是完整的,他轻轻碰了碰花,不敢再用力,低声说著:“没关系,还是很
好看。”
小小的五条悟将伞留在原地遮花,自己退到伞外,雨丝逐渐打湿他的浴衣,蜻蜓花纹
皱缩趴伏在他肩上,像放弃了挣扎。
他听雨声滴答拍在透明的胶布上,觉得溅起的水花也很美,一丛丛的,长得与花也差
不多,就放心离去了。
广阔的空地在雨里显得更加安静,他突然觉得无趣,就往别院走,凹凸不平的道途积
起许多水洼,他用脚去踏,有时浪小,有时能划出喷泉,他一路玩耍,逐渐将伞的事情遗
忘。
到了家门口,他就当真以为他是为了玩而掉了伞,慌乱的侍女与守卫七手八脚地将他
迎进屋里,边擦拭他的身体,边问他为什么淋雨?
他便甩著水珠笑道:“为了好玩。”
只是他的好心情无法维持很久,到了隔日,他发现昨天疑似吃坏肚子的守卫,连同该
时段的侍女,全部从别院里消失了。
小小的五条悟第一次去质问侍女长,他想要将放假后会悄悄塞家乡特产的小零食给他
的侍卫,与对他总是斯文温柔的侍女找回来。
侍女长谦卑地双手扶地,跪姿端正地朝小小的五条悟行礼,但是她微笑地说:“少主
,请恕奴婢此次无法答应您的要求。”
“为什么?”
“少主,因为他们渎职。”
“即使我命令你让她们回来也不行吗?”
“少主,您无权处置他们。”
“那我要怎么样才能有权处置?”
“成为强者或是家主。”侍女长如常地笑着,目光和煦,“少主,在五条家,强者支
配一切,而您是最有资质、最接近神明的人,到时候,五条家仅会有您一个人的声音。”
“那我呢?为什么我能犯错而不受到责备?”
“因为,您是少主。”侍女长笑容依旧,她轻轻地说。
当天夜里,小小的五条悟划花了所有的榻榻米,蔺草碎屑散落一地,捅破了所有的拉
门,砸烂了所有的摆饰以及古董,他站在狼藉的房间里,感受愤怒的力量毁天灭地,仿佛
此刻他能够决定一切,他满脸挑衅地望着前来为他盥洗的侍女长,以为她会破口大骂。
“少主,请问您手痛吗?还需要再拆一间吗?”侍女长微笑守礼地找了工匠,将房间
恢复原状,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需要工具吗?”
“为什么?我破坏了房间!”
“这是您的权力。”侍女长微微笑着,带着五条悟去盥洗,“少主当然有权利处理您
的所有物。”
返回时,房间已经恢复了原状,五条悟呆坐在房间中央,认知到没有指向的情绪,都
是无用的,他没有点灯,在黑暗中他湛蓝的双眸,好似筑起北极圈万年不化的冰壁,彻底
沉寂。
五条家的家庭教师,直到五条悟高中时才失业,由于进的是最顶尖的高中,从此本家
就不再介入五条悟的交友,而当他兴致冲冲地取出小时候想的“以后”、“长大”就能找
人来玩的玩具,其他的人,早就失却游玩的心了。
他那时候才知道,长大以后不过是一句自我安慰的空言,只要横越了某个时间段,就
无法再返回去做当时才能做的事。
五条悟对于命运这个名词曾经感到厌烦,它擅自在每个人手中,堆放或多或少的事物
,旁人见到多,就口称他是幸运的;见到少,就说可怜,却没有想过,捧起手的人到底想
不想要?他深知有一种贫穷是富裕的贫穷,有的太多,却没有一样想要。
直到他遇见梦境里的挚友,他才开始学习去感谢。
没有人会告诉他,他应该怎么去做,因为他是五条家的,也因为他是五条悟,除了突
然出现在他梦境中的挚友。
他陪五条悟游戏、陪他打架,以唇语告诉五条悟,所谓正论,所谓良善,所谓在乎,
有时五条悟会觉得自己可笑,拥抱着虚幻亦无人能够述说的影子,擅自以为自己拥有一切
。
有时,又觉得庆幸,他的挚友深藏在梦境之中,没有人知晓。
神明不能有所偏爱。他们总是如此说著,夺去他心中想望。
所有人都知道“五条悟”这个名字的价值,却只有夏油杰明了“悟”身为一个人的需
要。
但他没有想到,连梦境中的挚友,在过了一段时间以后,也会伤痕累累,濒临死亡。
人的潜意识大部分都是经验组成,他无法得知梦境中叙述的“反转术式”到底是什么
?
他只能走向那条,一直以来他不断抗拒的路──医学之道。
更加讽刺的是,他必须去做最顶尖的“神之手”才能应付梦境里层出不穷的所有伤势
,但他每天醒来时,都未必能处理完。
他成为了当年侍女长所说的强者,但世界仍旧无法依他所愿。
这样特殊的经历以及从没有人对他给予过的感觉,曾经让五条悟误以为,去索取、他
对梦中挚友的感情,就叫做爱。
直到他遇见现世里的夏油杰,想把一切都给他,不惜成本,不计后果,不求回报,只
要夏油杰想要,他都会给。
五条悟才真正体会,货真价实的爱。
夏油杰与梦中挚友虽然容貌一致,就连性格也相去不远,但他本能就是得以区分出他
们的差别。
以前读《小王子》,他无法体会要怎么在数以千计的玫瑰中认出属于他的那一朵,他
曾经以为,那是文学的浪漫修饰。
而他如今,就算把他的夏油杰丢到一百个、一千个甚至一万个夏油杰里,他也能够准
确地辨认。
因为他在他身上倾注了时间,而让他显得如此重要,如此,独一无二。
当夏油杰在游乐园问他,有没有失去过谁的时候,他还以为夏油杰会读心术,或是他
不小心说了梦话泄漏出来,但他很快就明白是他的反应太过激烈。
五条悟深知夏油杰有钻牛角尖的可能,就回答他没有,这并非谎言,而是他从来没有
真正拥有过梦中挚友。
没有拥有过的东西,又怎么会失去?
他拥有的夏油杰,一直,都只有眼前这一个而已。
五条悟说不出的话,都化为自手肘到拳侧的一记撞击,敲在门扉上,发出一声巨响,
他深深望了夏油杰一眼,抿著嘴低声说:“不做了。”
“为什么?临阵怯场吗?”
“我心情不好,你会受伤。”
夏油杰与五条悟的距离极近,他们胸膛相贴,鼻尖似有若无地相碰,感觉五条悟硬挺
的下身正抵着他,他笑了起来,仰著头,说话的时候两人的双唇隐约磨蹭著,深沉的吐息
彼此交缠。
“悟不是要证明你又硬又行又持久吗?莫非,都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五条悟用剧烈的亲吻封住了夏油杰的嘴,直到两人气喘吁吁地分开,才靠到他的耳边
没有音调变化地说著。
“如果我弄痛你,就喊我的名字。”
“那又什么区别?”夏油杰像听见什么笑话,极其讽刺地说,“我不是一直都叫着你
的名字吗?悟?”
“我指的是,我的全名,五条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