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定时更新。
一、
那年,战火连天。
父母究竟是在哪场、哪次,又或者哪国之间的征战里去了,蔺相如根本也记不清。后来自
己一直跟着的先生才告诉他,自己是在大约五岁左右被先生心生怜悯捡了去,边跟着先生
学书、还得时刻提防著,要趁乱起前逃亡。
蔺相如体弱,特别一入秋、便咳得没完,总还得麻烦先生费心照顾著。先生通医,打从蔺
相如懂事起,便时刻叨唸著,说那病是出生就带着的,无论怎么补救,也总是白费人力药
材罢了,没法子治的。
这孩子呐,过不了二十。
先生天天挂在嘴上说,蔺相如起先听了害怕,又不敢让先生知道,只有到了夜里、独自躲
著偷哭。等到大了些、也读懂了些书,对于自己性命长短、反倒也不那么在意了。
命啊,天定的,要人生就生,去就去,没准、也不由人的。
也因为这副病弱的身子,经常无法出门之外,相较于其他同年的孩子来说,蔺相如更是瘦
弱、也更苍白了些,虽说也因此常遭人欺侮取笑,他本人倒是一点不在意。
打不过便逃,逃不了,也不过早些去罢了。
和先生在邯郸边陲住下,约莫是蔺相如七岁左右了。在他刚满十岁时,先生染了病、镇日
咳血。蔺相如想照顾先生起居、却又让先生赶出了门,要他永远不许踏进一步。
那年,初雪夜里,先生便再也不咳了。
蔺相如没有哭,他只是在雪停了之后,用先生丢给自己的大衣、把自己裹得死紧,而后才
按照先生吩咐的做。
倘若有天我死了,尽管连我一起把这儿烧了吧。
大火逼得蔺相如只能站得老远,他望着自己点火烧了、住了三年有余的地方,也望着自己
烧了的,拉拔自己到如今的好心先生。
——自己唯一的,亲人。
那么往后,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冬日,日头没得早。才不过申时(约下午三到五点)左右,天色已暗了一半。蔺相如抱着
几日没洗的衣物,来到离自己住居小屋不远的河畔,他望着结冰的河面,忍不住叹息。
……仍是结冰的啊……
自从先生死了之后,蔺相如便开始独自生活。他仍然每天读著先生留下来的书简,平日则
在市场里帮忙大叔大婶们干些杂活。附近人们都知道这孩子孤身一人,于是也会好心地将
卖剩、或卖相不好的蔬果鱼肉分给蔺相如。
或许想让蔺相如给自己想点法子,先生曾教给他些许医术,可惜先生去得早,蔺相如只摸
得皮毛,实在称不上什么。不过对于一些轻微风寒、他也记得几味基本方子,偶尔会有人
找他带点药草借口看病、实则给蔺相如几个钱,好让他能买些日常必须品。
就这么,日子总也还过得下去。
蔺相如边想着晚餐吃些什么,边从怀里掏出小刀,他趴在河边、朝看来冰没那么厚的河面
凿,直到冰面破裂出一个足够洗衣的水面,蔺相如才停手。
水温刺骨冻人,蔺相如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手很快被冻麻得失去知觉,蔺相如逼着自己不能停下洗衣的动作,他蹲坐在河畔的石头上
,发著抖将衣服迅速洗好,拧干时还能感受到薄冰在自己手里破碎。
远处传来马蹄声,蔺相如并没有抬头。这附近因为空地辽阔、似乎是赵国军队训练骑射的
据点之一,将士马匹在这儿见怪不怪了,蔺相如手里这把小刀、也是在这附近捡来的。
八成是哪位将军训练时落下的吧。
马蹄声由远而近,蔺相如抱着自己好不容易洗好的衣物起身,转头时,就在暮色里望见马
匹的影子朝自己急奔而来。
蔺相如连忙站定,想让马儿先过,却没料到、马蹄竟在稍有结冰的地面打了滑。
“危险!”
马背上的将士大喝一声、同时用力向后扯紧缰绳,对蔺相如的身高而言简直高大无比的骏
马扭动着人立了起来,蔺相如惊恐地向后退了两步、却又因为绊到积雪而坐倒在地。
手里刚洗完的衣物也散落一地。
“慢、慢点……”
马儿还处在惊吓中,不断喷气踱步,全靠马背上骑士扯著缰绳控制左右前后。慌乱中好不
容易渐渐稳定,马儿不时发出嘶鸣、同时在原地兜圈摇头,仿佛还惊魂未定似地。
蔺相如则吓得一脸惨白、还坐在雪地里动弹不得。
直到马匹完全稳定下来之后,骑士才自马背上跳了下来。在暮色苍茫里,蔺相如望着身穿
轻便笔挺军服、高大魁武的男人朝自己快步走来。
——仿佛烙铁般……
高大的将士伸手,仿佛提小鸡似地、一把便将蔺相如轻松提了起来。
“没事吧?抱歉、吓着你了。”男人声如洪钟、掌心粗糙,他举动粗鲁地抓起蔺相如的脸
、凑近了之后才左右查看,“有没有哪里伤了?”
直到这时,蔺相如才总算回过神来,他强自镇定地摇头:“没事,只是有些吓到,多谢大
人关心。”
似乎对蔺相如的应答感到满意,男人这才放开手。他望着蔺相如身旁散落着的衣物,于是
弯腰开始捡。
蔺相如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忘了还有衣物,他连忙蹲低身子,“大人别忙、我自己
来就……”
“是我疏忽才惊扰了你。”男人边捡、边转头朝蔺相如咧嘴笑开。
——印上心口,于是、无可抹灭。
就在这时,蔺相如又听见急促马蹄声、朝这方向而来。前车之鉴让好不容易站好的蔺相如
连忙想向后退开,男人却比他更早一步。
高大的身影直挺挡在蔺相如身前,蔺相如望着男人还有空伸手拍去裤子上沾到的冰雪。在
面对朝自己疾奔而来的快马却毫不畏惧。
蔺相如不知怎么地,竟莫名被这光景吸引住目光……
动弹不得。
“将军、廉将军!”
望着自己身前的男人、甚至微微伸手向后,俨然要护着自己的模样,蔺相如只觉得心跳莫
名急促了起来。
“廉将军,您跑来这儿做什么?大伙儿都在等您啊。”
“本将军散步也要向你报备不成?”男人边说,边转头将刚才捡起来的衣物塞进蔺相如手
里。
直到这时,也才第一次认真看进蔺相如眼底。蔺相如于是眼睁睁望着男人眉头死死纠了起
来。
男人啧了一口,“你那么瘦小,这天寒地冻才穿那么一丁点,还傻到这天气出门洗衣?”
他边说、边随意将自己穿在身上的毛皮大氅解了下来,顺手就披在蔺相如头顶,“诺、这
……”
“廉颇将军!”
后头还在马上等待的副官忍不住催促,廉颇又啧了一声,忍不住朝蔺相如眨眨眼,弯腰低
头、附在他耳畔抱怨:“这家伙,囉唆得要命……”
蔺相如忍不住噗哧地笑了出来,廉颇用力拍了拍蔺相如肩膀,力道大得蔺相如有要被钉进
雪堆里的错觉。
“天色晚了,外头又那么冷,赶紧回去。吓着你了真抱歉,再会吧。”
廉颇边说边翻身上马,身形俐落得让蔺相如目不转睛,他望着廉颇在马上低喝、同时一夹
马肚,就拉扯著缰绳转向、带着部下扬长而去。
望着廉颇策马远去的背影,蔺相如久久不能动弹。
——廉颇将军、吗?
那年,蔺相如才刚满十一。
呐,廉颇,你可曾记得,当年我们初见面时的河畔……
那个冷彻心扉的冬日。
我还记得呢,你带着那样爽朗豪迈的笑,给了我那般温暖。我想,打从那时起,我已无法
移开自己目光了吧。
那件大氅,真的好暖、好暖……
蔺相如在吹熄灯火之前,用小刀轻轻地在小屋柱子上划出一道痕迹,那是他每日入睡前必
做之事。
躺在自己铺成的小木床上,床面是蔺相如先拿干净干草放上厚厚一层、再用市场一位好心
大婶给的,不要的干净破布覆蓋上去的。虽然躺起来有些扎人、倒还算舒适。
身上盖著的,则是那件大氅。
距离那个冬日,已经又过了……蔺相如想试着去数,浓浓睡意已经让他没能思考太多,今
早难得好天气,河面结冰也稍有裂开,洗衣虽仍冷彻、但至少已经不必凿冰……
军人用惯了的大氅,有种干戈之类的特殊气味,那位将军……
是廉颇大将军。
在赵国,无人不知廉颇的大名,特别是在这种城郊地带。
因为训练骑射,又处于这种国界模糊之处,与邻国发生摩擦冲突、是常有之事。而即便如
此,赵国国境却如此平静,理由也只有一个。
人尽皆知,与赵国、或更正确说来,是与廉颇为敌的后果。
在初春的漆黑夜里,蔺相如冷得打了个寒颤,他将盖在自己身上的大氅更往上拉。上头残
流着的气味,让蔺相如胸口隐约泛起骚动感受、缓慢攀爬往下腹,他知道那种感受。
当时,自己就是抱着这件大氅、呼吸著这样的气味,想着男人的身形神情,模样语气,还
有凑近耳畔说话时的灼热呼吸,初次……
颤抖著身子泄了。
廉颇,廉颇……
在陷入深沉睡眠前,蔺相如下意识地深深吸气。
——那是即便冬雪严寒,仍能让他感觉温暖,被陪伴着……
悸动。
过了年,街上还残流着些许节日气息。为了答谢市集上大叔大婶们平日里对自己的热情款
待,蔺相如带着一些自己用野菜弄成的酱菜,在新年初开市时到市集上来。
也因着初开市,早晨市场里要比平时来得更加热闹,蔺相如边和相熟的几个店家聊天,边
把怀里揣著的食物分送出去。
虽说蔺相如手艺并不好,不过拖着那副斯文秀气的病弱身子还如此有心报恩,加上谈吐合
宜有礼、大方又言之有物的态度,使他也大大博得街坊邻居的好感。
蔺相如正和一位大叔聊得愉快时,不远处有人边跑边扬声大喊:“让路、让路,官车要通
过啦!”
随着喊叫声,本来已经人声鼎沸的市集更是喧闹起来,人群奔跑着往路旁推挤、蔺相如也
被推挤著向路旁靠。不远处官车已经摇晃着通过,看着路旁孩子被推倒、老人们踉跄,蔺
相如在喧闹中,隐忍着些许怒气,朝着经过自己面前的官车笑着大喊:
“官车?官车不走官道、挤进市集来做什么?”
在蔺相如身旁的人连忙制止他:“小哥、你别啊、小声点儿,里头坐的可是缪贤大人、要
是对他不敬……”
话还没说完,马夫已经猛地拉停了马匹,在人群拥挤里扬起一片尘土飞扬。官车车窗被拉
开、探头出来的,是一个眉清目秀、带着骄傲神情的男人。
“方才说话的是哪一个?”
蔺相如眨眨眼睛,朝才刚好心警告自己的大哥笑了一下,而后抱着怀里还没分送完的酱菜
一步站了出去,“是我。”
身旁喧嚣仿佛瞬间都寂静了。
官车车门打开,走下来另一个、身材明显有些福态、肤色较一般男子更白晰的男人,朝蔺
相如瞇眼望来的模样、更让这男人看来有些阴阳难辨的气息。
“方才说话的是你?”
喧闹的市集像是被这尖细嗓音划开成窸窣低语,蔺相如带着微笑、挺起那副瘦弱胸膛,毫
不畏惧的看着眼前官人,“正是。”
“你可知我是谁?”
“据说是缪贤大人。”
蔺相如老实回答,缪贤哼了声,眼光上下打量蔺相如。这小子看来年纪也有十一二,但这
身子单薄得很呐……
“知道是我,你还胆敢拦路?”
丝毫不避缪贤瞪视的目光,蔺相如昂首微笑,“在下并无拦阻缪贤大人路之意,只不过…
…”
“只不过?”
蔺相如吸了口气,初春还冷冽的气息充斥在身体里,他强压着喉头咳出来的冲动,开口说
话:“大人明知年刚过,市集内人潮汹涌,却放著官道不行而强行此处。这难道不是大人
存心骚扰百姓吗?若非存心骚扰,也应当舍官车而改步行才是吧?”
“大胆、竟敢对缪贤大人如此放肆!”
最开始探头出来的骄傲男子从车内走下来,同时朝蔺相如大喝。蔺相如望着比自己高大许
多的男人、怒气腾腾朝自己走来。
他只是挺身直立,一动不动地,甚至还带着微笑。
就在男人要越过缪贤、同时还探手腰侧似要拔刀时,缪贤一伸手、就把人挡了下来。
“慢。”
缪贤望着始终噙著一抹微笑的蔺相如,总觉得这人和他以往遇上的不太相同,但要说哪儿
不同、却又形容不出来。
唯独那对炯炯有神的双眸,若非带着笑、竟让人隐约有种……压迫感。
望向两旁人群,又看回蔺相如,缪贤突然笑了起来。
“你说的是,的确是我思虑不周,应当如你所说、弃车而改步行才是。敢问小哥大名?”
“缪贤大人!”
被挡在缪贤身后的男人不满地抗议,缪贤不但无视,反而上前执起蔺相如因为每日粗活、
上头全是干裂粗糙痕迹的手。
蔺相如轻轻抽开手,“在下蔺相如,多谢缪贤大人。”
“你多大年纪?家住何处?平时可有读书?”
“回大人,相如虚岁十二,家住城郊、平时只有读书。”
“家人呢?”缪贤再问,蔺相如摇头,“回大人,相如没有家人。”
缪贤挥了挥手、要同行男子先回车上,他再次拉起蔺相如的手,“那么相如,不知你是否
愿意至我府作客、为我效力?”
没料到缪贤竟会向自己提出如此邀约,他转头,望着仍未散去的人们,里头好多、都是不
遗余力、照顾自己日常生活的好心人们。
而同时,蔺相如也当然明白,缪贤摆在自己眼前的,是绝佳的大好机会。
不单能脱离日复一日、永远不变的生活,也能够实际知道自己这些年读书、究竟所为何用
。且缪贤身为赵国宦官头领,在朝中地位自然也是举足轻重。
举足、轻重……
那一刻,蔺相如脑海中竟浮现出廉颇给自己的那个笑脸。
若答应了至缪贤门下作客、是否表示我……
——能够更接近你,一些?
一次点头,于是一次……
再无转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