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血亲
附近连一个崔家的下人也没有,静得像座鬼城。虽然上头还是白天的模样,但那日光
没有丝毫热度,像是单纯的摆设,越发诡异──当然,这里只是蜃妖造出的幻景,本就不
是真实的。
崔闵之一听能出去,眼神终于亮了些许,问:“敢问师叔,要如何离开?”
“这是蜃楼之内,景物由心念幻化而成,但这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要从此处离开,
关键在你。”不离徐徐道,一边思索著,又问:“你可有心魔?”
崔闵之有些紧张地退了小半步,紧抓着胸口衣襟,道:“我不知。但若师叔说的,是
静坐时眼前浮现的可怕画面,那么……这栋大宅子里、四处都会有……”
不离挑了眉,似乎明白崔闵之被他找到时,为何会缩在门边一步不敢动了。
但还是废物一个。
不离再次抓着崔闵之的后领,道:“总之,先四处转转便知道了。”
崔闵之有心说他不想,但七师叔积威太重,他根本无法吐出个不字,便只能摀起眼睛
跟着走。
以崔闵之对崔宅的畏惧程度,说不定只需将崔闵之害怕的景物看上一圈,就能出得去
了。不过此处已是第二进的庭院,这也说明,崔闵之已自行突破第一进,才能够到此处。
也不知他在第一进瞧见了什么。
虽然这么想,但不离仍未表露出半点怜悯之心,专往会让崔闵之害怕的地方走去。他
实在不想在这浪费光阴,沿路看到的又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心情逐渐烦躁起来。
他们在水井里发现泡得浮肿的女尸,看起来像是下人装扮,灰白双眼死不瞑目;又在
假山石间,找到面部朝下、后脑被重击、脑汁迸裂的小厮尸体,诸如此类,光是二进庭院
就有五处,全是下人的尸首。
崔闵之看到有些麻木了,但还是不住地颤抖,走起路来也有些不稳。不离望着他,心
想,崔家内宅事有多肮脏,他自己再清楚不过。但崔闵之究竟是经历过什么,才能这么凑
巧看到过一堆不干不净的?
又或者是,在这廿年来,崔家又因为什么而内斗,才会死这么多人?
不离想了想,终于让崔闵之在一处台阶上坐着歇息,双手环胸问道:“你是崔家第几
房?”
崔闵之一愣,紧张地答道:“弟子是五房的人,只是恰好被长房三老爷抱养,才会在
此住上几年。”
五房?那血缘都该多远了?果然,崔闵之喊的那声“堂兄”是注了很多水的。不离暗
想。再说,崔闵之是杂灵根之体,亦并无特出才华,长房怎么会抱养这样一个男童?
除非,崔家长房和其他几房,已经内斗到没有半个成材的孩子存活,如此说来,方才
见到那么多尸体,也就无比合理了。
对于崔家又出过了什么破事,不离完全不想知道。但它可能是离开蜃楼的关键,所以
他不得不继续追问:“你既然被抱养,又为何会投入太鲲山?”
崔闵之一抖,颤声道:“我虽不聪敏,但瞧了那么多可怕的事,自然也明白留在崔家
不会有好下场。再说我虽被收为养子,却并不太受重视,逃跑的机会还是不少的……”
不离瞥了他一眼,稍微有些惊讶了。由于对崔家早有成见,他一直以为崔闵之只是崔
家送来的探路石,可崔闵之这么说,敢情他是自己逃出来的?倒还有点骨气。
“眼下想要离开,同样也得靠你自己。”不离垂下眼,语气首次和缓了些,又道:“
若想早些出去,最好还是由你领路,毕竟你的恐惧所在,你自己最清楚。”
崔闵之顿了顿,有些不敢置信地抬头望向不离,接着低下头,攥紧了手,道:“……
弟子明白了,谨遵教诲。”
休息完毕后,两人开始往两侧的屋内走。怪的是,每到一间房里,窗外的天色就会改
变,似乎是还原著崔闵之记忆中的景象。
不离随着崔闵之拐进耳房,瞧见地上躺着一个四肢扭曲的男童尸体,周遭沾满呕出来
的秽物和黑血,男童脸色青白,似是在修练时出了岔子,爆体而亡。
崔闵之讷讷解释著:“五哥哥跟我一样是抱养的,我们感情算不错,但他天资比我好
……也死得比我快。”
转进另一间房间,一双穿着绣花鞋的脚先进入视线中,抬头一看,一名妇女吊死在房
梁上。崔闵之又道:“二奶奶生不出孩子,被宠妾比了下去,悬梁自尽。”
走到另一处书房,一个男人伏趴在画了一半的图上,手上还握着笔,原本用来画红梅
的丹砂墨泼溅在宣纸上,和从他七窍淌出的血和在一处,难以分辨。
崔闵之又道:“二老爷……大约是被毒杀了,才会是七窍流血的死状,后来一直查不
出下毒的凶手,但在他死后补上家主之位的人,是我养父三老爷。”
与其说是在向不离解释,崔闵之更像是在借由喃喃自语,使自己保持理智。不离原本
想让他别再说下去,但瞧见他那面无血色的样子,还是忍了。
走完几座院子后,崔闵之忽道:“通过这里便是祠堂了,但是这处院子……是大老爷
后来养病的地方。”一边说著,崔闵之一边迟疑地顿了下脚步,小心翼翼瞥著不离的脸色。
不离见他这副吞吞吐吐的样子,不由感到有些恼火,沉声道:“有话便说。”
崔闵之僵了一下,答道:“我只是……担心师叔会介意,毕竟大老爷还是您的……总
之,据说当年您离开之后,大夫人便被休弃了,说是带着嫡子回到娘家后吞金自尽,我也
没见过她。虽然如此,大老爷也没保住家主之位,之后也并未续娶,只把您的生母李氏扶
正,在祠堂供了牌位。然后便一直在此养病,其实也是守祠堂赎罪的意思……”
不离冷淡道:“与我何干?”
崔闵之又缩了一下,道:“是我多嘴了。那我们便……进门了?这应该是最后一处了
。”说罢,崔闵之便踏上了石子路,走进那处小院。
不离有些心烦意乱。进了屋里后抬头一看,屋里陈设极其简陋,四处都落了灰,一看
便知是被冷待许久。崔闵之带着他,一路拐进了里间去,这处只有一扇小窗,空气凝滞,
混杂着尘屑和人身上的油垢味,以及便溺的腥气,难闻至极。
一个看上去不过知命之年的男尸倒在榻上,面目因为尸体干枯已久,变得难以分辨,
只能看出这人在死前大约就已瘦骨如柴,眼眶深深凹陷进去。
崔闵之用细若蚊蝇的声音道:“大老爷原本也结丹了的,但他不知何故丹元被毁,经
脉枯竭,便比凡人还不如,生生困死在这座小院里。我是后辈,又不太受重视,当时被派
来给他收尸……”
不离沉默了片刻,方道:“看过就成了,走罢。”他一点也不想在这种地方逗留。
即使如今断了尘缘,幼年时的他,还是曾对“父亲”有一点期盼的。这男人也曾“重
视”他,虽然只是因他身上罕见的火系天灵根,成为了崔家在修真界一跃而起的契机,同
时也是崔大老爷稳坐家主之位的筹码。
可在他身上丹毒过重、被断定筑基无望时,头一个舍弃他的,也是这个与他血脉相系
的男人。
就在不离有些恍惚地跨过门槛时,崔闵之忽然回过头来,道:“师叔!我方才瞧见窗
外好像有──”说到一半,崔闵之忽然盯着不离的脸看,瞪大了眼,像是被什么给吓著了
,竟没再往下说。
不离没理会他,只是依言去看窗外。窗外的天空飞掠过一只乌鸦,接着是第二、第三
只,逐渐地,乌鸦遮蔽了大半的天,嘈杂地发出粗砺难听的叫声,扰人心神,接着大风刮
起,窗子和门都发出碰碰声响,像是有人正奋力破门。
“师、师叔,救我──!”崔闵之早就魂不守舍,此时又出现异象,他便崩溃地蹲下
,抱着头乱喊。
“闭嘴!”不离一边低骂着,一边摸向腰间灼连剑,却意外抓空了。他先是一愣,接
著低下头,发觉自己腰间空空如也,不仅如此,连他身上的衣服都换了,改成看似体面、
实则粗劣的料子,就好像他当年还在崔家的时候。
这蜃妖真是越发有本事了!他在心底骂道。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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