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我依附于你,听命于你。盗取影子的愚蠢凡人啊,拥有不属于人类力量的你们。真正做
出判决的是你们——是你为他量刑。”
“陈染爱”又说了一次。
“是你杀了他!”
脑袋闪过片段,冰冷与疼痛、绝望与盛怒。他那时吼道:我要杀了你!他给予了“犬神”
制裁的权力。
陈染爱没有去看那双和自己一样的眼睛,临界点之后,他只能低吼:“滚开!”
瞬间,一如牠所说的,依附于他的牠又咻地被拉回影子之内。天空的灰色褪去,天还是蓝
的,云依然慵懒,象征希望的日仍旧高挂。
陈染爱几乎是浑身脱力,李玄渊用力一扯,但陈染爱比想像中沉得多,他好歹是没有往下
倒,但却直直地往李玄渊身上倒。
“染爱!”他惊呼,退了一步,勉强支撑住。
陈染爱往下滑,最后双膝跪在他上。李玄渊想要拉起他,但陈染爱却一把抱住他的腰,将
脸埋在他的胸膛里,霎时李玄渊便浑身僵硬,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做。
“……他该死。”李玄渊听见张万国的哭声,以及高于亭断断续续在说著什么,连带着自
己也说话艰难:“他是该死的……你……”他的脑袋一片空白,竟有些哽咽:“我不怕你
、我不怕你……”
陈染爱的声音终于从胸前传来,他感觉到热气,腰间的手扣得很紧,仿佛浑身上下最后的
力气都用在这里了,李玄渊觉得自己的肋骨好像快要断了。
“我以为邪恶的是那个家伙。”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虚弱,“但真正驱使一切的是我。是我
。”
“我不……我不觉得那是‘邪恶’。”
陈染爱好像笑了,手指陷入李玄渊的血肉,他得咬住舌头才不会痛得呻吟。
“如牠所说,执行的是牠,但真正仲裁的却是我。死刑?才不是。”他喃喃:我的仲裁给
了他永远的无罪。
李玄渊愣住。
“山里乡给了与无罪之人同等的悼念,除了她和他,我,你,没有人知道他是有罪的,他
的一生都是清白无瑕。”陈染爱张开了嘴,他好像成了某种犬,想要狠狠一咬,什么都好
,犬齿隐隐发痒,几欲令他疯狂:“并非执行死刑,我反而像赦免了他,这才是我最想吐
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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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张万国手忙脚乱地揹著高于亭去保健室,不过她没什么大碍,只是晕过去而已。支吾
了老半天,幸好她的脖子上什么也没留下,最后校医下了贫血的结论,好好休息就没事了
。
至于陈染爱,他抱着他在顶楼待了好一阵子,直到第二堂课都结束了才放开他。
李玄渊对于怀里温度的离开感到遗憾,甚至有些不安。他们默默无语地回到教室,陈染爱
依然从后门进去,李玄渊也顾不了讲桌前的导师,跟着陈染爱从后进进去,回到位置上的
时候也无法分神去观察其他同学的反应。脑袋钝钝的,反应迟钝。
“吓!”导师发出了因为惊吓而踹了讲桌一下,发出了“砰”的声音。
陈染爱竟抓起书包,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教室。
“陈、”
他也想要起身,跟上陈染爱的脚步,但肩膀一重,硬生生地倒回位置,错过了离开的时机
。
他着急地转过头,立刻看见曹宴歆冷淡的脸,似乎对这种情况一点也不惊讶。导师在台上
结结巴巴,原本想要训一训李玄渊,但因为声音卡在喉咙而说不出来,最后只能发出含糊
而且没有意义的咕哝,一边抖一边继续上课。
李玄渊难得口气有些强烈,但声音还是压低在老师的讲课声之下:“放开我!”
曹宴歆皱眉,旁边的林颜双也转过头,他看起来没这么严肃,但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拖着
下巴问:“这其实不关你的事,为什么这么执著呢?”
“这当然关我的事!”李玄渊瞪他,毫不犹豫地道:“因为我喜欢他!”
林颜双一个手滑,下巴敲在桌子上,眼角泛泪,方才的思绪完全被打乱,他错愕地喃喃:
居然还有这种发展……
曹宴歆没有理会青梅竹马因为过度惊讶而开始自言自语,他按住李玄渊的肩膀,强迫他坐
在位置上。
“他在‘规则’之外,你应该也很清楚吧?”
他瞪着曹宴歆,不过在后者眼里就像是搞不清楚状况的小狗狗,眼巴巴地看着,完全没有
思考过,全凭一时冲动。
“所谓的‘规则’就是山里乡的‘法律’。”曹宴歆说,“他可以跷课、‘犯法’,因为
他是陈染爱。但你不行。”
李玄渊说:“我才不在乎。”他甩开了曹宴歆的手,曹宴歆也没有露出受伤或是愤怒的表
情,他只是尽了责任,但显然李玄渊一点也听不进去。
曹宴歆收回了手,也拉开了彼此的距离,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激动的李玄渊。
“我才不遵守这种‘规则’。”
“这种‘规则’是为了保护。”
“不。”李玄渊的眼神看起来就像是在看一个冷酷的人,满脸不可思议:“这伤害了人。
”
“谁?”
“陈染爱。”
“……”
李玄渊抓起书包就往外走,他正好就在后门旁边,导师恰巧转过身讲课,等到他发现的时
候也来不及了。
“没想到歆歆这么相信遵守‘规则’。”林颜双摸著方才被撞痛的下巴,又恢复了往常调
戏曹宴歆的口吻。“是个乖宝宝呢。”
曹宴歆的反应可以说是非常冷淡,“这不是山神为山里乡定下的规则吗?”
“唔,我不觉得山神会定下这种规则。”林颜双歪著头,“这难道不是山里乡的人自己定
下的吗?”
曹宴歆看也没看他,专注在课本上,方才闲聊的过程中也没有忘记动手记下笔记,红蓝黑
的原子笔整齐地写下重点,一看就是资优生的课本。
“听起来你好像不认为自己是山里乡的人。”他淡淡地说。
“呃。”林颜双差点再次手滑,这次有很大的机会敲碎自己下巴,幸好只是上身倾斜。他
眨了眨眼,“我没有这个意思。”
“嗯。”曹宴歆翻了一页,“是这样吗。”
林颜双勾著嘴角,但看起来似笑非笑。“歆歆喜欢山里乡的规则吗?”
“没有什么讨厌或喜欢。”
“但歆歆十分遵守这个规则。”
“为什么不?”曹宴歆抄笔记的手停了下来,眼睛凝视著上面的数学公式,他早就了若指
掌,抄写下来也只不过是为了之后的课本检查。偶尔其他同学也会和他借笔记,他所做的
一切似乎都不是为了自己。他的声音十分冷淡:“我不想惹事,这对我没什么好处,反正
我很快就要离开山里乡了。”
林颜双脸上的戏谑立刻消失,仅仅只是眨眼之间,他的脸看起来十分冷酷,双目瞪大。其
他同学若看见了,一定会感到很吃惊,因为林颜双一直都是友善开朗的模样,此时的样子
根本不可能是真的。
“离开?去哪?为什么离开?”问题之间的间隙非常短,林颜双的脸彻底冷了下去,看起
来有些阴沉。
曹宴歆没有回答,只是抬起头,看见导师终于转过身,震惊地看着李玄渊空荡荡的位置,
年轻的脸在青白交接之后露出了快哭出来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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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玄渊慌慌张张地跑出学校,多亏这里没有警卫也没有教官,他就算从大门离开也轻而易
举。
慌乱之间,他选择跑向陈染爱的家。
还没有等他按电铃或敲门,半掩的门一见到他靠近便嚄地打开,李玄渊吓了一跳,看见了
女人苍白的脸。
“您、您是……”是陈染爱的母亲。
但他还没说完,女人已经拚命招手,要他靠近。
“你,你是那个转学生。”女人双眼肿胀,焦虑一览无遗。“你不怕染爱,对不对?”
他回过神后立刻说:“我不怕他。”
女人紧抓着身上的毛毯,她要李玄渊再靠近一点,但一步也不敢踏出门。
“染爱突然回到家,但……但没多久却突然说要去山上。”
“山上?”他的心脏狠狠一跳,脑袋一转,“山神的山?为什么?”
“我……我不清楚。”女人非常勉强才忍住眼泪,脸色难看到好像快要晕厥,“他只是说
他要了结一切。”
了结一切。李玄渊背后一冷,脑袋钝痛,油然而生的冷意让他十分害怕,陈染爱越来越远
,他难以忍受。他没有把女人的话听完,扔下书包便往山的方向跑,脚程快速,眨眼之间
便远去。
女人愣在原地,回过神的之后,她注意到门口不远处的书包。她一只手抓着门沿,一只手
伸得老长,半个身子都在门外了,但脚还是定在门内。好不容易勾到李玄渊的背包,她连
同背包跌回屋内后终于松了一口气,泪流满面。
她已经很久没有出门了,即使是现在,她还是没有勇气。
他一路狂奔,身上的制服太显眼了,幸好接近整正午的街道没什么人,他跑得满身是汗,
纯白的衬衫都被汗浸得透明,往和家完全相反的方向前进,一下子便看到先前举办丧礼的
山脚。
山的入口很明显,不过一点标示也没有,前些日子杨家豪的丧礼的棚子还没有拆掉。他想
起林颜双跟他八卦的:身为县长浮夸的个性,杨家豪的丧礼太过低调简单,几乎是去世没
几天便把山里乡家里的房子清理干净,什么也不留,那栋豪宅一下子便空荡荡了。
入口看起来就像是普通的登山口,杂草丛生,虽没有人工步道,但还是能隐约看见往山上
的那条路。
他想也没想便往上走,拨开杂草一步一步地往上走。
一走进属于山神的领域,他便感到一股凉意,不过意外地并没有起鸡皮疙瘩,浑身的燥热
反而一下子便褪去,粗热的呼吸也缓和许多。
他抹了抹额头,手背上满是汗水。他的脚步没有停下,大步大步地往上走。走了一会,他
才发现周边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但不是绝对的寂静,还能听见频率一致的蝉鸣,清脆的
鸟鸣偶尔滑过头顶。
“原来山神的山一点也不恐怖。”他自言自语,回过头,原本只是想眺望山下的景色,但
却赫然发现似乎爬了很久的自己,身后竟然是仿佛没有尽头的山路,上面还留着自己的脚
印,两旁是丛生的杂草。
“这是怎么回事……”
突然地,一股香味让李玄渊打了一个喷涕,他揉了揉眼睛,不知何时,两旁忽然冒出白色
的花,香气浓郁。
是桂花。他思索了一下才得出这个结论。母亲很喜欢爬山,全家虽然一同出游的机会很少
,但只要有机会,母亲总会带着他和父亲爬山,大大小小的山都去过,母亲时常称赞山上
总有的桂花香气。
他想要回头,但身后又没有尽头,他的脑袋因为突如其来的香气而有些发昏,一步步地继
续往上爬。
“染爱。”头晕脑胀的他还是喊著:“陈染爱!”
一个踉跄,他趴倒在地上,幸好手撑在地上,只有掌心被弄脏了。耐著麻痛抬起头的时候
,他看见了一双脚踝,上面是熟悉的制服裤——他唰地爬了起来,拉开声带:“染爱!”
这个背影和陈染爱一模一样,听见他的声音,“陈染爱”没有回应,只是自顾自地往前走
。
“哈啾!”
桂花的味道让他又打了一个喷涕。
“等等我,陈染爱!哈、哈啾!”
他慌张地跟上,但陈染爱走得很快,他只能小跑步跟着,在蜿蜒的路上走得有些艰难,随
著越来越窄的路,杂草让他得把脚提得很高,速度也慢了下来,但前面的陈染爱却走得越
来越快,脚甚至没有太大的动作,手也一直贴在大腿上,以非常不自然的姿势前进。
“停下来!”他喊。
前面的人终于停了下来,但还是背对着他。几乎是同一时间,蝉鸣鸟叫都消失了,一点风
声都听不见,凉意变冷,让他不禁抱住双臂。
李玄渊拨开杂草,费了一点劲才走近陈染爱。
他用力地抓住陈染爱的肩膀,心脏越跳越快,但陈染爱一点也没有反抗的意思,掌心下感
受不到温度,但隔着制服布料,他也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多想了。
李玄渊靠近陈染爱,直到鼻子快要贴近陈染爱后颈。嗅了嗅,他终于闻到隐藏在桂花香下
的味道——某种野兽,这是他第一个想法,和狗很像,但更冷冽一些。
他放开了“陈染爱”。
“……你是谁。”他退了一步,但却立刻停了下来。“你不是陈染爱。”
“陈染爱”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反而慢慢地转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