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伴随着鸡啼从百叶窗缓缓透入，规律的直线光影打在人体的肌理上，随着吐息的起伏
而缓缓游移著。
已经完全清醒的祝瀚宗用手指跟着阳光与阴影的交界，在杜语州身上画著隐形的棱线与谷
线。杜语州看着他的手指，在画到怕痒的地方时抿嘴笑了出来，他尽量忍住不笑出声音，
想看祝瀚宗可以专心玩多久。
“小宗，跟你说一件事。”他们说好不把困扰自己的事藏在心底，要一起面对。和一般情
侣比起来，他们道士和灵媒的身分在重要时刻，是需要把性命交给对方守护的关系，也更
需要彼此的信任。
“嗯。”
“你知道我晚上都会听见有人在低语的声音吧。”
“但你说那些话其实都听不清楚，只是一种很模糊的窸窣声。”但他突然想到如果低语变
清晰的时候，有可能是一条线索这件事。“你听到什么关键字了吗？”
“‘好可怜’这三个字，你觉得这代表什么意思？”
“也太……不具体了吧？”
“毕竟空间不同啊，祂们只是普通灵魂，要在有限的能力和对的频率上拼凑出能让我理解
的语句已经很难了。”
“但目前我们只有这三个字能当成线索，而且还要想这三个字是针对我们目前正在着手的
事件，或是祂们那边有需要我们协助解决的事情来决定走向……好难喔，我果然是菜鸟…
…”
祝瀚宗头上有一撮因为睡觉而翘起的头发，杜语州试着用手掌压平，但最后还是选择放弃
，在上面亲了一下。
“该起床了，今天有很多料理等著完成。”掀开棉被，清晨有些微凉的空气抚上两人光裸
的上半身，只觉得通体舒畅。“好期待喔，我没有用灶煮过饭。”
“等一下。”祝瀚宗把杜语州再拉回床上坐着，他从额头开始轻轻吻著，然后是双眼、脸
颊、鼻梁，最后才是嘴唇。“今天平安。”
杜语州想，这个笑容就算再看十几二十年都不会腻，还有在祝瀚宗身后的那道鹅黄色光芒
，在每个跟他一起醒来的早晨还有半夜收魂的路上都能看见的那圈温暖光晕。
“你也是。”即使知道祝瀚宗给的祝福只给他一个人，但有时他回应给他的不仅仅是祝福
，还有扎根在心底的感情。
＊＊＊
事情在下午他们到市场进行第二次采买的时候有了转折，阿婆依旧没来市场，而他们遇到
了例行巡逻的警察，他也问起了阿婆，同时从警察口中得知阿婆的孙子的确在那场车祸里
伤重不治，女儿和女婿则是重伤，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两人却都还躺在加护病房。
年轻警察是在这里长大的孩子，阿婆在市场摆摊的身影从小看到大，由于不清楚阿婆是否
看了新闻受了打击在家或是医院已经通知她到医院，在和所长报备过后，他决定到阿婆家
探视。
采买完回家，祝爸在知道那辆真的是阿婆女婿的车之后，有些落寞。
“小孩还这么小，很可怜……”
“什么很可怜！”还在剥虾的的祝翰宗突然从椅子上弹起来，把两人吓了一跳。“所以这
是一般人在听到这件事后会有的反应，不只是人，连祂们也是！”
说完，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阿州，他的包包。”即使还没接近傍晚，如果真要去查找线索，身上没带任何防身的物
品都是危险的。大概也知道自己儿子想到什么就会往前冲，丢三落四的，幸好有杜语州能
帮他善后。
“不好意思……都说好要一起做料理……”
“快去。”一个急惊风一个慢慢来，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
＊＊＊
当他们抵达阿婆家时，阿婆正躺在担架上，救护人员准备将她抬进救护车。
“阿婆怎么了？”
“阿婆应该是没看新闻，所以还不知道女儿一家出车祸的事。我到的时候她说还在等他们
回来，接着跟她说话也不太理我，只说了胸口很闷就晕倒了，只好叫救护车。”警察看起
来也很无奈，阿婆进了医院，唯一的女儿一家人也出了事，该怎么照顾才好？
语毕，警察跨上机车跟着救护车到医院，两人呆站在阿婆家门口，祝翰宗思考着是不是接
下来几天要拨时间去探望阿婆。
“祝翰宗。”
“嗯？”
“阿婆的孙子长怎样啊？眉心是不是有一颗痣？”
“对啊，他小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他，就骗他是神仙下凡才有那颗痣……我还满坏心的。怎
么了？”
“他的神识跪在阿婆胸口上啊。”
“蛤！？”
“我不能在医院做收魂，这样超没礼貌的。”
两人站在医院门口，祝瀚宗脑里闪过所有可以和小男孩沟通的方法，似乎没有一个比杜语
州直接和祂接触来得好，但他毕竟不能事事都依靠杜语州，不然自己永远不会成长。
“你那些经文和法器如果在医院拿出来，就连只是在空间交界处徘徊的生灵都会被影响的
。”例如原本在急救的病患可能会被弹到回不来的空间，或是时间到了该离开的魂魄无法
完整离开，变成四散的游魂，那就真的搞砸了。“而且麻烦的是，那个弟弟没有意识到他
已经离开人世了。”
“要怎么跟七、八岁的小孩子解释中阴身阶段这种专有名词啊……”
“把它翻译成小孩子懂的说法，你应该可以试试看？”
“要进医院，你可以吗？”就算医院的采光设计得再好，总还是会有阴影的地方，现在时
间接近傍晚，在这种时候进医院，来自另一个空间的讯息量无法过滤，怕对杜语州来说负
荷太大。“你要分辨是魂还是人，也会有很多你没办法避掉的声音。”
“我有你啊。”小时候他的确很害怕眼前所见的一切，分不清真实和虚幻，但现在只要牵
起祝瀚宗的手，那道光晕就像屏障一样护在他身上。也许祝瀚宗不晓得自己身上有这股能
量，也许光晕只是自己的幻觉、正常人眼中所谓脑袋有问题的后遗症，可是只要祝瀚宗在
身边，从内心涌出的自信和勇气绝对不是假的。
相信自己可以做到、相信自己可以面对未知的一切，并和身边这个人一起互相扶持。
“你们是美花阿婆的孙子吗？”
“不是，我是祝伯的儿子，来看阿婆的，她的女儿目前没办法来。”
“啊，是祝伯伯的儿子！欸妳们快来看，是祝伯的儿子，好可爱。”
“……”请问，为什么不是帅？
还有，自家老爸的名号到底遍布到乡镇的哪个区域啊？
阿婆住在双人病房，但另一个床位目前是空的，所以房间里只有他们三人。夕阳的余晖打
入室内，他们一直保持沉默直到天黑，最后是祝瀚宗起身将室内灯的电源打开。
阿婆的眉头始终紧绷著，因为弟弟双手紧箍著阿婆的胸口，不肯放开，即使祂根本无法真
实抱住阿婆。
“小宗，你开眼了吗？”
“嗯，进病房之前就准备好了。”
两人从一进病房，就看着弟弟的一举一动。祂不会害自己的阿婆，只是弄不清楚自己是什
么状态，并且非常依赖阿婆，祂看见了祝瀚宗和杜语州，也试着在他们身旁移动观察，但
不管他如何叫喊，两人只是双手互相紧握著盯着祂，不做任何回应。
明明眼前的两人是能看见自己的，但无论怎么大喊他们都不理会，于是祂开始愤怒。当日
光灯开始闪烁时，祂终于查觉到了不对劲。
“弟弟，要跟阿婆说再见了。”祝瀚宗伸出手，手心里放了一枚折成八角形状的黄色安魂
符，希望弟弟能懂他的意思。
但祂只是摇头，随即哭了出来。
‘可是，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妈妈呢？’
“妈妈跟爸爸都很好，但祢必须要往前走了。”
‘我要阿婆……’
如果弟弟对阿婆太过执著，对阿婆反而不好，她年纪大了，经不起这么年轻有力的神识去
拉扯她的主魂。
“阿婆很爱祢，她不会忘记祢的。祢想回到阿婆身边必须用另一种方式，我们先解决祢现
在的问题，好吗？”
‘我怎么会死掉？’
也许弟弟在车祸的瞬间就当场离世，祂还太小，无法理解死亡的意义，甚至没人能来得及
告诉祂要祂放心离开。祂才七岁，本该是自在玩乐的年纪，理当不需要被劝说放宽任何的
心，只要活得自在、活得像个七岁孩子就好。
但这一切都必须停止了。
“这是意外，我们都不希望它发生的。”祝瀚宗在弟弟眼前先将安魂符收进口袋，再伸出
两只手，一样手心朝上。“告诉我们，和爸爸、妈妈、阿婆在一起的日子，开心吗？”
‘……开心。’弟弟终于愿意伸出手，但没了安魂符，也失去了和神识接触的媒介，祂
的手在接触的那瞬间，理所当然的穿过了祝瀚宗的手心。‘我真的死掉了......’
“死掉不是就这样没有了喔，祢会再开始新的旅行，而爸爸妈妈也不会忘记祢的，他们会
记得祢一辈子。如果有机会，祢的旅行结束后，也有可能再回来当他们的小孩，这样祢期
待吗？”
‘有一点。’
弟弟转身站到阿婆身边，想抱抱阿婆，却再也无法得到任何回应。
“小宗，我可以出去吗？”杜语州询问的，是将自己的灵魂脱离身体，成为完全灵媒的状
态。“最后，我想抱抱祂。”
“我在这里，你不会有事。”
‘弟弟，等阿婆身体好一点回家后，我会跟阿婆说，天天帮你准备一颗水煮蛋，直到你旅
行回来，好吗？’
祂们要求的不多，只是舍不得那份亲情。
终究还是需要一个安慰的怀抱，才能安心圆满这一切。
＊＊＊
“爸，我们把弟弟带回来给你超渡了……啊……祂们怎么又来了？”
祝瀚宗一直很不喜欢看见鬼差，最大原因是祂们从不开口说话，如果遇到祂们来访，势必
得要花很大的精力去读他们传达到脑海里的声音，是很累人的沟通方式。
鬼差的外表都会以当代的正装出现，现代的正装大概就是眼前看到的西装了吧。
正当修行过或是生前良善的人在往生后，通常会依照个人意愿，得到押解的职位。为了以
防万一，不让祂们对人世间留恋以及意外被认出长相，都会戴着挡住鼻子和嘴的黑色纱巾
或布料，不以真面目示人。
今天来的是一男一女，戴的是全黑的口罩。
“啊……弟弟喔，好，先给我吧。”祝爸将祭坛清出了一个空间置放陶罐，待弟弟的头七
过后也会有鬼差来接祂。“那个，祂们来看你妈妈，然后顺便讲了那个……”
“哪个？爸，你脸色怎么那么差？”他小心翼翼的侧身闪过鬼差，只觉得一阵冷冽的风擦
过身体，不是很舒服。“厨房怎么跟我们离开的时候差不多啊？”想说他们出去了这么久
，糯米至少也该蒸好了吧？但还是生的？
“祂们说……少君没有去报到，问我是不是把祂藏起来。”
“爸你把师叔藏起来？”
“我不会做那种事！但是……祂怎么会没去报到？祂在哪里……”
大概……想杀他跟杜语州的执念，真的很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