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改篇幅,更动了上一章的章节名称
30 庆幸
蒋舟拉着一个三十四吋的大行李箱,在机场的出租车接驳站排队等候上车。放眼望去,他
的行李箱是队伍里最大的一个,上车时他和司机一起把行李箱扛上后车厢,加注的重量让
车身轻轻晃了一下。
他买了太多东西,回程缴了一笔金额不斐的超重费。
车子开进北上方向的高速公路,蒋舟把关机了两个月的手机打开,萤幕亮起后,沈睡两个
月的手机像遭受复苏电击一样开始震动不断,通知讯息不停跳出,按著时序层层堆叠,淹
没萤幕。
手机因高效运转而发烫,蒋舟摘下手机壳让它散热,萤幕还在跳讯息,他干脆把手机放到
座位一旁等它收完通知。
他的手机壳是别人送的,皮革材质,背后有一个可以放卡的卡套,但他没有将任何卡放进
那里。他习惯把所有卡片都放在皮夹里,要用时才依心情从里面选,于是那个独一贴身的
位置便成了装饰。
今天阴天,窗外黯淡,天空被一片云白色盖满,他刚刚就是穿过这片厚云降落的。手机还
没震完,他看着外面,专心盯着分隔道上的绿色防眩板,像动画影格一样,一格一格从眼
前晃过去。
视线聚焦在同个位置太久,防眩板反而让他头开始晕。
一旁震动的手机终于安静下来,他瞥了一眼,动作缓慢地把手机拿起,像面对一份不想写
的作业,不太情愿地将它打开。
看到叠在最上面讯息时他露出了意外的表情,最近的一则讯息来自三十分钟前,告知他有
一通未接来电。制式的短信里只写着来电人的号码,没有署名,但是蒋舟认得它。
他发现最近三个礼拜,张纬峰每天都打两通电话给他,中午十二点一通,晚上十点一通,
准时不误,规律得让蒋舟反而觉得,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既然不重要,那某人显然是当成乐趣在打。
蒋舟不禁想笑,这种故意为之的行为比较像他的作风,不知什么时候也传染给张纬峰了。
他跳出去看其他通知,没有马上回电,迅速滑过各式各样的通知和消息,大多没仔细看,
移动手指只为清除未读红点。
消完了通知,他点进LINE一一读过,挑着回复。一些错过回应时机的讯息不如不回,他相
信下次彼此需要时,桥梁还会重建。
轮到了他跟张纬峰的对话窗,张纬峰最后的讯息问他到了没,蒋舟打字,键入“回来了”
,送出前临机一动,倒退将回应删掉。
既然张纬峰爱打电话,那就等他打来时再告诉他,蒋舟仿佛在布满阴云的天空找到一个漏
光的缝,笑了一下,也不晕车了。
两个月没联络,不知道张纬峰有没有变。
二十出头岁,说变就变也不奇怪。
他终于把讯息回完,把手机壳装回去后拉上遮光帘,阖眼补眠。
已经三月了,张纬峰还围着围巾。他正在上通识课,桌上摊着笔记本,但压在上面的不是
这堂课的讲义,而是物理系作业里的一张图表,他表面上专心听课,实际上在做别堂课的
功课。
图表只是一张纸,大方摆在桌上读也不会制造什么动静,只要举止不乖张,他并不考虑老
师从讲台上看过来时,他的小动作是不是一览无遗。
后半堂课,老师把教室灯关了,放影片给大家看,教室漆黑一片,张纬峰也放下笔,不再
偷时间。
这节堂上的是歌剧赏析,讲台上的投影幕里名伶唱着咏叹调,张纬峰从小就不谙音律,不
仅音痴,也没有鉴赏能力,选这节课纯属凑数补空堂,不关乎他的兴趣。
他难以理解,空气震动产生的声响和悲或喜的关联,虽能辨认节奏的速度或音调高低,但
他无法体会,为什么听来几乎一样的旋律有时代表忧伤,有时却说是浪漫。
若有什么比国文考试里的新诗阅读测验还难参透的,大概就是音乐了。
影片里的名伶唱得激昂,但他不禁把下巴缩进围巾里,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高速公路一路顺畅,蒋舟瞇了一会,虽然不指望能在车上睡着,但歇了半小时却一点休息
的感觉都没有。
时差加上两次转机,他的身体仍处在奔赶的节奏之中,神经紧绷不愿放松,任疲劳继续暗
中沉积。
他再次拿出手机,明明刚刚才把讯息回完,萤幕又映出一整面的未读通知,他觉得自己急
切需要来点治疗倦怠的速效药,此时一个念头从脑海浮出,他想起应该正在认真上课的那
个人。
张纬峰的手机摆在桌上,他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仅有坐在他隔壁的人注意到,他的桌子在
老师准备开灯讲解悲喜剧时,提前亮起了刺眼的白光。
张纬峰反应迅速,伸手遮住引人注意的那道光,他往前靠,手捂著萤幕,朝自己开一个缝
,当他看见萤幕上的来电画面,不管别的,立刻站了起来,低下腰从教室后方遁出门外。
他没接到那通电话,他边走向墙边边按下回拨键。
无人接应,他再打一次,仍没有人接。他保留通话,跳到通话纪录里看,确定刚刚真的有
这么一通未接来电。
打第三次时,只响了一下,电话里传来一声嗨。
顺着听到的音节,张纬峰本能地重复自己听见的声音,回了一个语调一模一样的嗨。那声
嗨轻巧短促,尾音微微往上飘,像没注意就从手中飞走的气球,发生得太匆促,令人来不
及思考。
半晌没人说话,电话那头的人憋著笑。
张纬峰缓缓从措手不及的惊喜里回神,他的声音和平常一样又闷又低,没人看见他几乎挤
到眉毛的笑,“......你在哪里?”
“刚下飞机,在回家路上。”蒋舟翘起一只脚,对张纬峰的反应十分满意。
“什么时候回来的?”
蒋舟在电话里哧声笑,说:“不是上一句才讲?”他好整以暇地玩着衣服的线头,“刚下
飞机。”
“喔。”张纬峰用力抿了抿嘴,难以控制自己现在的表情,“是喔。”
蒋舟又笑了一声,“每天打给我,有什么事?——”蒋舟的问句尾巴拖得长长地,像一只
软软的猫躺下伸懒腰。
许久没听到的悠懒语气扬过耳朵,把张纬峰这段期间挂在心上的那些不好念头一扫而空。
“陈教授找你。”张纬峰说。能一起叫陈螳螂的人不在身边,连称呼都回归了。
蒋舟猜到了,毕竟他跟张纬峰也只有这层关系。“知道了,我明天去找他。”陈螳螂可能
在生他的气,所以才派张纬峰传话。
“几点?”张纬峰回得很快,蒋舟听不出来他是帮陈螳螂问还是自己想问。
“我回去看看他明天的课表再决定。”蒋舟偏头,看车开下交流道,快到家了,“你现在
在学校?”
“嗯。”
“没课?”
“有。”张纬峰靠上围墙,“我,呃,出来接电话,我在走廊上。”
蒋舟偷笑,“你怎么声音听起来傻傻笨笨的,生病了?”
张纬峰觉得那些笑声有回音,他一直听见蒋舟在笑,“没有,你听错了吧,你......”
张纬峰还来不及说话,蒋舟这头有插播。
“有人打给我,先这样。”
“等下、明天你......”
“明天见。”蒋舟知道张纬峰在想什么,先发制人。
“好。”明天见,张纬峰应下来,“不要骗我。”
张纬峰这句话又引来蒋舟一阵笑,“掰掰。”切断和张纬峰的通话,蒋舟把手机换到另一
边耳朵。
他喂了一声,电话里劈头质问他:“你啊,失踪去哪里了?”
“我没说吗?”
“说个鬼,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知道......”
面对一连串的问题,蒋舟逐个回答,到他下车了,对方还不打算放过他。
“还有,你刚刚在跟谁讲电话?”
“学弟。”
“你认真?你好意思吗?”
“不好意思。”蒋舟一语双关,把人气个半死。
“对人家没兴趣就不要玩弄人家。”
“喔。”蒋舟敷衍道,称说要进电梯了而挂上电话。
蒋舟进门后钥匙一丢,终于松口气,他在客厅沙发躺下,一睡就睡了十个小时,醒来时口
干舌燥,但家里只有一瓶他离开前没喝完的水,摆了两个月,瓶内此时附了一层水蒸气。
他套上外套下楼买水,买完水走到附近一间深夜营业的凉面店叫了一碗味增汤内用。店里
除了他还有好几组客人,凌晨营业的店总让他感觉亲切,会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里的人,
也都跟他一样不合时宜,颠倒昼夜。
隔日,他挑在陈螳螂空堂的时间到学校,到了办公室门前,陈螳螂的门关着,蒋舟敲了两
下门后开门进去。
“教授。”
陈螳螂听见声音,看了蒋舟一眼,而后继续看自己的书,不搭理蒋舟。
蒋舟知道陈螳螂在闹脾气,他也不理会,默默走到里面的小会议室坐着等。陈螳螂真正生
气时是很火爆的,不会像现在这样摆架子,所以蒋舟不担心。
他边等边滑手机,过了一会,对面的椅子发出空气挤压的声音,抬头一看,陈教授坐在对
面手撑著头,一脸“好啊你”的表情瞪着蒋舟。
“你收到我的信了吗?一个礼拜前寄的。”蒋舟挂上笑脸问。
陈教授没好气地站起来,走到办公桌前拿了一本东西,扔在桌上,“红笔画的都要改。”
蒋舟伸长手,把那本A4装订的东西拿过来,他翻了翻,记号不多,说:“谢谢教授。”
“度假度得开心吗?”陈教授开始算帐。
“你要喝咖啡吗?”蒋舟起身,打开一旁的柜子找咖啡豆,发现袋里是空的,空了也不丢
掉,明显在向他抱怨。
“你丢了考卷就跑,我算成绩算了三天。还有,学务长约谈我,说有人投诉我成绩给太低
,影响学生的留学申请。”
这又不是什么新闻,蒋舟腹诽,但他若无其事地说:“换茶好吗?”然后没等陈螳螂回答
就开始泡茶。
“丹丹啊,待会的课你帮我上吧。”陈教授说:“教书太折寿了。”
“我有事。”蒋舟说。
“你没有。”
“我有。”
“你陪我一起去上课,顺便帮我整理科会的东西。”
“我在这里整理不好吗?”
“我需要你在旁边。”
蒋舟自知拗不过,乖乖跟去上课。他带着陈螳螂的笔电,电脑放在讲台角落的副讲桌上,
站着帮陈螳螂整理文件。
上课没多久,他收到讯息,张纬峰问他在学校吗。
( 我在A202 )> 蒋舟
张纬峰 <( 上课? )
( 陪客 )> 蒋舟
蒋舟没选字,张纬峰皱眉,感到困惑。
张纬峰 <( 什么客人? )
( 陪陈螳螂上课 )> 蒋舟
接下来张纬峰没有再回,他本来正在前往研究室的路上,这时已改道往A栋走。
张纬峰 <( 我去找你? )
他已经快到了才问,蒋舟正想说不,就见到走廊上有个突兀的高个子站在那。
( 没课了? )> 蒋舟
张纬峰 <( 空堂 )
( 好久不见 )> 蒋舟
张纬峰弯起一边嘴角,也回一句好久不见。
他站在廊上,一手握着手机,另一手插著口袋,什么也不干,只是盯着蒋舟看。
蒋舟举起手机,叫他看。
前桌几个同学注意到蒋舟的动作,一起往窗外看,看见了张纬峰。蒋舟叫他去研究室等,
张纬峰回了个好,然后走了。
下课后,陈螳螂身边如常涌上一群好学的学生,等著问他问题,而陈螳螂没理他们,他走
向副讲台,调侃蒋舟:“谁等你下课啊,哪个惨小子。”
连自己的助教都不认得,蒋舟习惯了他的假八卦真阴损,没有回答。
他看着教室里鸟兽散的大部分同学,和陈螳螂身后那队忠诚的小鸡队伍,说:“也有很多
人等你下课。”他阖上笔电,“我先回去了,档案还没整理完,等等弄完,电脑放你桌上
。”
蒋舟抱着电脑离开,他到研究室时里面无人,但是桌上有一本摊开的书,一支笔卧在书缝
,旁边有张纬峰的背包。除了书,桌上还有个宝特瓶,插著两支快凋谢的玫瑰花。
画面有些诡异,张纬峰在这读书摆什么花?他走向拉开的椅子,坐下看张纬峰在读什么。
张纬峰去完厕所,回来时发现有人坐在他的位子上。
他走过去,双手搭上蒋舟的肩,蒋舟没发现他进来,吓了一跳。
两个月不见却像只过了几天,张纬峰围着他送的围巾,似乎没有任何变化。
蒋舟想起身把座位还给张纬峰,却被张纬峰按回去。
蒋舟的肩膀没肉,摸起来硬邦邦的。或许是太久不见,他的行动先于其他顾虑,没多想就
把手放了上去。
经过一个什么都没有发生的寒假,接到蒋舟的电话后他沉淀了一晚,反而从漫长的未知等
待中觅得新的应对节奏。
他以为自己见到蒋舟会很紧张,实则不然,似乎在连续三周的语音信箱里学到沈著和宽心
,心情开阔了许多。
“嗨。”
“出国好玩吗?”张纬峰加重手上的力道,让蒋舟背上一凛。
蒋舟感到自己学长的威严瞬间矮了一截,张纬峰的问句平凡,却让他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什
么亏心事,“怎么连你也一副要跟我算帐的样子。”
“也?”张纬峰把手拿开,拉开旁边的椅子和蒋舟并坐。“我寒假的时候把你在看的那套
武侠小说看完了。”
他在外婆家那里的租书店借的,那套小说除了一些奇怪的自创名词很拗口之外,其余用字
都很简单,逻辑全凭作者说了算,读时不必思考太多,所以他看得很快。
“它出完了?”
“没有,我是说我看到最新一集了。”
“那,好看吗?”
张纬峰照实回答:“主角一定会赢,我不知道哪里好看。”对手一直换,女主角也一直换
,只有主角的胜负固定,绝不会输。
“他没有赢,他只是一直在打,那不叫赢。”蒋舟笑说:“你不懂江湖。”
他的确是不懂,每个章节的最后,主角总是一笑了之并与众人告别,再到下一个地方继续
旅途。
“花是你带来的?”蒋舟问。
“嗯。”
“你其实比我更喜欢玫瑰吧?”
“本来是要送你的,但我不知道你到现在才回来。”这些玫瑰是他在开学那周百忙之中抽
空去跟沈淯青拿的,已经过了最漂亮的时候,保鲜剂也保不过蒋舟的不定性。“下次再拿
新鲜的给你。”
张纬峰忽然变得坦率不已,让蒋舟不大习惯,“不过,怎么老是有多的花?”
“我朋友的花店没有什么客人。”他没说谎,但也没说这些花是他买的。
蒋舟不再问,也没说还想不想要他的花。“你今天还有课?”
“等等还有一堂。”
蒋舟把位子还给张纬峰,他坐到对面打开笔电,而张纬峰低头看书,中途张纬峰都没有跟
他说话,只像以前那样专心看自己的书,不追问他为什么突然出国,或为什么不回讯息。
他再次肯定陈螳螂的眼光,张纬峰很少见。
蒋舟心情愉悦,庆幸和他共享这个空间的人是张纬峰。若有一个地方像凌晨仍营业的凉面
店,不仅不会问他为什么还不睡,还给他热汤喝,若有一个地方如斯,那他会很乐意,在
这个地方多留一会。
“张纬峰。”他伸出脚,碰了下对面人的鞋子,“等你上完课一起吃晚餐?”
张纬峰点了两次头。
“点头是要?还是不要?”
“要啊。”张纬峰转了一圈手上的笔,觉得两个月的枯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只要蒋舟
现在在眼前就好。“我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