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白的警告仿佛预言。一开始是阮黎肉体的腐败再也无法抵抗,即使是最初凛赠予的湖水也
无法让他免于人类肉体的消逝。
阮黎试着挣脱凛的阻挡,近乎歇斯底里,仿佛又回到深宫里面那个不祥的十二皇子。他恼
怒地哭吼著:“凛!帮帮我!”他抓着凛的衣袖,少年的脸扭曲著,宛如恶鬼。
凛同样露出痛苦的表情,但比起阮黎因为恐惧和憎恶,祂更多的是仁慈的悲伤。祂垂下眉
毛,无时无刻都表露同情。若不是湖水的保护,祂的皮肤大概已经被人类的指甲划破。
凛的悲伤十分柔软,祂是封闭的湖水,长年都是平静且毫无波澜。祂试图用最大的慈悲去
包容阮黎,但也意识到自己没有足够的能力去渡化这个少年,因此不由得更加悲伤。
“天道有它的规律和道理。”祂忧伤但又坚定地说:“阮黎,我不知你的所求,不过水之
乡不是你的永居之地,你终究还是要回到人世。”
“不!”凛的口气非常柔和,但阮黎好像被恶狠狠地威吓那样,方才还胡乱地揪住凛的衣
袖,现在却忽然转而惊恐地退开。下一秒,他又气得大喊:“祢怎么能这么说!祢怎么能
这么说!”他气得浑身发抖,发狂地揪著头发乱转,发浊的双目四处张望。周遭的树木成
了宫里的梁柱,他再度回到怨怼的深宫,母亲的亡魂不甘心地流连,他无比孤独,年幼的
弟弟又懵懂无知。
他像对下人一样对凛颐指气使,但看到的却是宫里因为母亲过世、父皇不爱而不再敬重他
们的宫女。他一点也见不得这种眼神,他可是皇子,这些人凭什么这样对他?他们就像是
泥土,他则是天,简直无耻!
他变得张牙舞爪,扯著喉咙大叫:“祢应该要帮我!祢得帮我!我——”他口不择言:“
我命令祢!”
空气有一秒钟的静滞,凛盯着阮黎,后者的武装和攻击在祂眼里多么弱小而且脆弱,只要
祂想,祂可以轻而易举地扭断他的脖子,或者将他的核心扯出来,再一把捏碎。祂可以这
么做。
祂可以这么做。
祂应该这么做。
然而,祂却被难以言喻的感情打击,只能愣愣地看着阮黎。祂忧伤的慈悲变得非常怪异,
祂依然垂著眉毛、依然慈悲,但却浑身僵硬。祂想像著纯净的湖泊因为阮黎的大言不惭而
污浊——祂此时便有这种感觉。白说人类是污浊的,这不是人类之间常见的恶意,而是一
种满怀慈悲的、来自真诚之口的事实。
阮黎见凛不说话,情绪沸腾之后变得脆弱,斗大的泪珠竟一滴滴落下。凛的脸和宫女冷漠
的模样交替出现,他一下记起自己已经跌落人与神之间的水之乡,一下子又以为自己还是
那个不得志的皇子,成天烦恼如何让父皇多看他一眼,还得安抚饿了便啼哭、开心便缠着
自己的弟弟。
他又哭着问凛:“帮帮我、帮帮我!”他说:“祢不该帮助我吗——祢总是帮我。总是。
祢的湖水赐予我新生,时至今日,我体内仅存的湖水依旧让我的肉身维持不变。”见凛依
然没有答话,他的声音变得更加可怜,试图引诱同情泛滥:“我多需要祢!在这漫长的百
年,没有祢,我会多么孤单。”但他没有意识到这百年对凛而言不过是眨眼之间,还说得
声泪俱下。
仿佛终于被唤醒的凛说:“祢会忘记的。”嘴巴一开一阖,来不及注入任何感情,听在阮
黎耳里宛如死刑宣判。
“凛!凛!亲爱的凛!我深爱的凛!”凛搞不清楚阮黎是不是在胡言乱语,回过神的时候
,阮黎已经抓住祂的手,两个人贴得很近,鼻尖碰著鼻尖。阮黎的眼睛此时十分清澈,充
满欲望也如此美丽,这让凛想到了第一次见到阮黎,他那时也是如此。阮黎的眼泪依然不
止,但声音不再哀凄,他放低姿态,口吻变得很快,竟有些甜蜜了起来,带着某种垂死的
诱惑:“我知道,祢爱着我,而我也爱着祢。”
凛动也不敢动。
“我知道的,这和父皇……这和父皇和母妃彼此相爱一样。”他的舌头好像被烫了一下,
口齿不清,心虚让他发颤,但没有让他停止:“祢爱我。祢爱我。”他从迟疑变得坚信,
连自己也信了,“祢爱我!祢也不想失去我!这很重要不是吗?凛,祢会帮我——因为祢
爱我。”
凛终于回过神,因为有意识地强迫自己膨胀愤怒而发抖,看起来很虚弱,说出口的斥责显
得十分不真实:“放肆。”祂说得含糊,“祢竟然敢这样污蔑水之子!”祂想要抽回手,
但手脚无力的很突然,好像其实祂并不是真的想要挣脱阮黎的温度。祂又道:“收回这句
话!这不是人类该说的。”
祂原本还想说:我得惩罚你这个狂妄的人类,降下痛苦的惩罚。然而就连阮黎都看出来了
,祂说不出口,好像连虚妄的词语都怕伤了阮黎分毫。因此,承受痛苦的是祂,人类胜了
一次,再度诚恳地说:“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因为我知道这是真的,正如我爱祢,祢深
爱着我。我不愿离开祢,祢也不希望我离开!”
一字一句都带着命中的优越,不过凛一点也尝不到喜悦,只有阮黎露出了欣喜的高傲,恳
求的同时又逐渐得吋进尺。
凛看得很清楚,阮黎的眼睛至始到终都会是人类的眼睛:因为苦痛而发亮、因为不甘而欲
望横生,充满生机,但也是祂所怜悯的。人类的爱并不纯粹而且渺小,他们永远都不可能
单纯地去爱另一个人、一株草、一点露,更遑论是对人类而言过于巨大的湖泊。
祂看见了阮黎眼中的自信,他似乎觉得自己已经“胜利”了,他永远都在渴求并且追寻,
对权力的欲望从来没有消失过。凛感觉到一痛,具体哪里痛也说不清。能让水之子痛得弯
起腰,祂想祂还是低估人类了,同时,也高估了自己。
凛抽回了手,这是神性的祂所作出的选择。想起了赠予阮黎海水的那天,对祂近乎无限的
生命中显得微不足道的那天,祂很讶异自己依然记忆犹新。
祂真心爱着阮黎,连人类丑恶的挣扎和渴望也爱着,但祂不知道这和阮黎口中的“爱”有
多少相似。
祂这次没有任何仁慈,而是以水之子的身分抽回的手。阮黎还抓着凛的手臂,以为自己胜
过了什么,但来不及放开,凛挥开的力道和速度让他大吃一惊,手臂的地方发出像是布料
被扯破的声音。
他瞪大着眼睛,看着自己的半只手从凛挥开的手上滑下,可笑地掉在地上,发出了“咚”
的声音,超现实的冲击让他脑袋一瞬间空白。
啊。他从喉咙发出不可思议的叫声,想要抱头尖叫,吼叫声在胸膛轰隆轰隆地响,他一只
手揪著发丝,另一只手却没有指尖纠缠的感觉,阮黎盯着只剩半截手臂嘶吼:“不!不—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要!天啊!天啊!天啊!”他狂暴地蹬
地,恨透了这个凡胎肉体:“不要!神啊!神啊——该死的!该死的!”
凛看着崩溃的阮黎,他挥舞著断臂,癫狂地打滚,不过并没有属于人类的鲜血飞溅,断面
看起来像是干燥的泥土。在水之乡的百年已经让他失去生机,片片泥屑还让随着他的绝望
掉落。
地上的手臂像是某种爪,在很短的时间内便发黑,眨眼之间便成为了泥土碎片。
凛颤抖地说:“天道难违。”他想起了白曾说过的话,竟不自觉地喃喃:“太迟了。”
这句话刺激了阮黎,他瞪着凛,他已经失去理智了,转身就往湖泊的方向跑。凛想要怜悯
他,但在那之前,连祂都难以负荷的悲伤便席卷而来。祂看着阮黎跌跌撞撞,最后扑倒在
湖畔旁,拼了命地捞著什么,宽袖早就被弄得全湿,水花飞溅。
凛知道阮黎的用意,他甚至想要下水,潜进这个对人类过深的湖泊。
“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阮黎的嘴唇动得很快,仿佛失神,因为
说得太快,他还咬破了嘴唇。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
在哪里。
在哪里。
在哪里。
他暴躁地喊:“在哪里!”
凛按住了阮黎的肩膀,看起来只是轻轻一碰,但阮黎一瞬间便动弹不得,肩上的手好似有
千斤重,不只是肉体,贪婪的灵魂也被压制。
阮黎无法回头,他死死地盯着水面,渴望反复焦灼凌迟着他。
凛的声音从后面模糊地传来:“你不该妄想成神。”
“想要脱离世间八苦难道错了吗?”他的声音在发抖,灼烧变成了怒火,他尖锐地说:“
不死的祢、永生的祢,拥有神性的祢!”他吼道,“祢不会了解的!祢怎么会懂!”
他因为肩膀的巨大的、人类无法比拟的力量而恐惧,但恐惧和愤怒是最大的动力,他一把
挥开——几乎是动作的瞬间凛便松开手。阮黎的动作太大,重心不稳,凛想伸手拉他一把
,但阮黎并不领情,又一把挥开,踉跄了几下才站稳。
“我绝对不要回到那个生老病死的世界!”他又恨又畏惧地看着逐渐化为碎泥的臂膀,“
我不要老,我不要病,我不要死!”他伸出手,空荡荡的掌心向着凛,“给我,凛。”他
干巴巴地说:“把祢的核心给我。”
一直到阮黎说出口的之前,凛都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他深知核心的重要性,不只是对
人类还是对水之子,核心都是极为私密珍贵的。祂们的核心各有不同,不只比人类的核心
纯净而且大得多,将核心交付给他人等于将自己的神性与那人分享,也将生死交了出去。
“妄想成神的人类啊,”凛说,“再也不要说出这种话了。这次我会装做没听见。”
阮黎听不得凛待他像待其他人类一样,他恼怒地说:“不许祢这么对我说话!”
“永生又如何呢?”凛哀伤地说,“你的因果业障,都会随着你喝下忘川水而忘却的同时
,跟着你再度轮回转世。”
阮黎捂住耳朵哭喊:“我不要!我不要!”他又想起了父亲的恐惧、宫女的冷漠,他拉扯
著不祥的白发:“凛!凛!我不要背负这一切!生老病死!”他哀求着:“帮帮我吧,凛
。只有祢能帮我了!”
凛试着摸了摸阮黎的脸,指尖发颤。阮黎没有抗拒,他瞪着祂,不甘心,眼睛睁得老大。
祂竟然笑了出来,温柔的、悲伤的笑靥让阮黎抿了抿唇。凛说:“少年模样的你啊……”
祂似笑也似哭,“我多想看见长大后的你。”
阮黎“哇”地放声大哭,他知道凛不会与他分享神性,绝对不会。他回想起在皇宫里的所
有求而不得、渴望、嫉妒、争斗,心里恐惧得不行,像个孩子一样在凛的怀里哭泣。
凛温柔地抱住他,毫不芥蒂方才阮黎的攻击和污辱。
“……我无法给予你神性,让你留在水之乡。”凛终于下定决心,“但我愿意赐福给你。
”
阮黎一点也没听进去,他哭得几乎缺氧,蜷缩著身子,嘴里一边咒骂又一边求饶。祂并不
知道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祂会宽恕人类在恐惧极致之后的污辱,祂依然爱他,祂要降下
祂的祝福。
祂亲吻阮黎的额头,阮黎感觉到了干燥的柔软,他的心脏一颤,忍不住抬眼看祂。他听见
后面的水声,他感觉到手臂、脚臂都被抓住,冰冷的湖水像是几只手。凛放开了他,他还
来不及大叫便被一张湖水大手攫住。
阮黎瞪大着眼睛,他被湖水包围,就像是水珠里的浮游生物,纤细的四肢本能地滑动。湖
水承袭凛的意识,从平静的湖泊中延伸而出,竟一把将他抓住。
“咕噜、咕噜……咕噜……”
阮黎随着湖水凌空,全身无法动弹,只能勉强挪动眼珠子,拚命地往下看,将凛悲伤的脸
纳入眼帘。他一开始是因为惊恐而脑袋一片空白,但在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因为呼吸困难而
晕厥后,他只是瞪大了眼,嘴里不停吐出气泡。
“我赐福于你,愿你得到平静。”
阮黎张大嘴巴,声音发不出来,手臂的碎泥漂浮在水中。他亲眼看见类似手指的东西在成
形,再来是手臂,此时手臂干枯的泥壤竟像是被滋润那般,血肉重新生长,最后与湖水形
成的手臂连接。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连接之后血管迅速生长,透明湖水长出了血肉。阮黎下意识动了动手指
,惊喜地发现手指随着他的意识弯曲、然后伸直。
湖水抚摸他的全身之后才缓缓地放开了他。阮黎双腿落地,脱离湖水时他连骨头都酥麻了
。方才飘扬在湖水的发丝此时贴著脸颊,发髻也一团糟,他披头散发,像是不知礼教的野
人,墨发因为湿润而闪闪发亮。
他看着掌心,失而复得让他想哭又想笑,腿一软,浑身溼漉漉地跌坐在地上,他引以自豪
、并且极为坚持的服饰因为吸饱水而显得笨重,阮黎觉得自己就像是穿着壳的乌龟,又蠢
又可笑。
这次凛没有再去安慰他,又或者拥抱他。他想,凛大概永远也不会这么做了。
凛说:“一直到你喝下忘川水之前,人类永生永世的八苦会暂时远离你。”
他动了动喉咙,千言万语,眼泪不停地掉落。
“如果这样能让你满足。”
“……凛。”
“我愿意赐予你我的祝福。”
“凛!”阮黎圆睁着眼睛,斗大的泪珠还是不止:“凛、凛……凛!我爱祢!我爱祢!我
爱祢啊!”他无助地近乎胡言乱语,“我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祢!如果祢爱我的话——
”
“我爱你。”凛说,“但必定和爱着其他人类无异。”
阮黎跪倒在地上无助地哭泣。他知道自己被凛舍弃了——用舍弃这个词或许有些不对,仁
慈的凛不会舍弃任何一个人类,水之子的祂们不会,仅此而已。他和其他人类再也无异。
意识到这点时,他痛苦得想要就此了结。
“再见了,阮黎。”
这是湖泊之子做出的最后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