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形莫似乎和青霖说的那样,就此化为雾气,短时间内再也无法完全恢复原样。
“我在海边的某个礁石上看到了形莫的身影。”青霖说。
“祂变回来了吗?”
“不知道。”青霖耸肩,“看起来很模糊。”
“祂为什么会在海边?”
“祂似乎就在那里出生的。”
宁天非常不能理解,“祂为什么对冥这么忠诚?”
两个水之子一如往常地待在森林的外侧,湖泊被层层叠叠的森林包裹在中心,这里的瀑布
声绵延不绝,海潮拍打的声音也十分清晰,宁天偶尔会因为海浪的声音而心神不宁。
“祂有祂的理由。”意外地,青霖并没有太刻薄。祂耸了耸肩,“或许是因为冥很强吧。
”
宁天想到了川雷的论点:仁慈才是真正的强大。祂不禁问:“川雷很‘仁慈’吗?”
青霖笑道:“祂爱着人类。”祂说,“祂会解救他们,救苦救难。人类是痛苦的生物,唯
有水神能够解救他们。”
“冥不行吗?”
“祂无法‘爱’。”
“‘爱’是什么?”
“爱也分很多种的。”青霖说。
宁天茫然地看着祂又问:“凛呢?凛可以吗?”
青霖挑眉,“祢还在做梦啊?凛是湖泊,祂无法成为水神的。”在宁天反驳之前祂又道:
“祂不行——还不够——还不行。”
宁天听不懂青霖的话中话,但反驳的气燄弱了些。祂撇了撇嘴,“我想祂很‘爱’我。”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宁天说,“祂说我就像祂的‘弟弟’。祂爱我。”
青霖露出了吃惊的表情,方才刻意的不屑收敛了许多,惊讶很快地变成难以明说的反对。
“……‘弟弟’?这是人类的东西,我们和他们不同,凛怎么能以这种身分羞辱祢呢?”
“……不要曲解凛的意思!”
正当祂们开始争论不休时,青霖忽然停下——就连宁天都感觉到一丝不对劲。据青霖的说
法,当人类落治水之乡的时候,祂会感觉到空气的震动,非常细微,但所有水之子都能察
觉——或许该说是‘有一定能力的水之子’吧。但这次宁天能够察觉并不是因为终于成为
了有厉害的水之子,而是祂嗅见了奇怪的味道,很刺鼻,有点作呕。
“那是什么……”
宁天吞吐的话还未完,青霖已经先道:“人类。又是落到水之乡的人类。”这次祂没有上
次那么轻松,祂的眉头稍微打结,“这也太频繁了。”
“人类世界发生了什么事吗?”
“或许是,或许不是。”青霖说,“只有白知道。”
说到白,宁天已经好一阵子没看到白了。白是从天而降的,祂最为特别,只有祂可以真正
地傲视万物,不必成为水神也能够看见人类的世界。
“这次——”
宁天盯着森林深处,“在凛的湖泊。”
青霖浮夸地看着祂说:“祢终于能感觉到了?”
宁天想要解释,但又不愿意再被青霖嘲笑——青霖大概会愣住,然后捧肚大笑,在草地上
打滚,上窜下跳,说祂急于脱离弱小而有了可笑的幻想。祂一边盯着森林深处一边说,“
我得回去看看。”
青霖看出祂的焦急,因而不解地问:“祢在担心什么?那可是凛,如果我是祂,我会因为
被祢担心而不爽。”
宁天被哽了一下,青霖的嘴巴还是这么厉害,祂可以说是万箭穿心,只能勉强地说:“…
…总之,我要回去。”
青霖当然不会阻止祂,挥了挥手便跃上树干。
宁天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这么慌张,心里好像有个罗盘,因为感知道什么而疯狂旋转,最
后直直地指著森林中心,不会改变,只能依循前进。
对祂而言只是眨眼的事,森林之大,但水之子轻而易举就能穿越。宁天不知道为什么想起
凛在小时候禁止祂离开森林。或许是怕祂迷路吧,毕竟那个时候的宁天比现在还要弱小。
但现在只要眨眼之间,祂们没有什么时间的观念,那是人类的东西,这和往前跨一步没两
样。
祂回到森林的中心,大得对幼时宁天而言无边无际的湖泊突然让祂很怀念。自从失去了湖
泊的水,宁天很愧咎,再加上凛打坐的时间越来越长,宁天不想太频繁地去打扰祂。
四处张望了几下,凛果不其然还坐在湖泊旁边的大树。
凛。宁天在心里呼唤,但不敢真的发出声音,深怕打断了凛的思绪。据说——这是青霖告
诉祂的,因为祂怎么努力都只是差点睡着而已——当祂们静下心神,冥想会让水之子的灵
魂脱离由水建构的肉体。青霖还不够远,或许川雷、冥,或者凛可以看见一点人类的世界
。
凛坐在一棵宁天叫不出名字的树,在这座森林显得突兀,但祂又觉得坐在树下的凛几乎与
之融为一体,仿佛凛“就是该坐在那里”。树的叶子比较大,呈现倒三角形,又像是颗卵
。
祂放轻脚步,凛盘坐闭眼的模样让祂敬畏,几乎本能地想要下跪。靠近的时候,祂也终于
看清了凛旁边糊成一团的“东西”——那似乎是“分裂的人类”,大概是人类小孩的大小
,血肉模糊地散在旁边。祂没有心思去分辨哪里是脑袋哪里是腿、哪里是手,祂蹲下来,
与闭上眼睛的凛平视。
在祂犹豫着要不要开口的瞬间,凛先开口了。
祂没有睁开眼睛,也毫不惊讶,缓缓地道:“这孩子落到这里了。”
宁天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孩子”指的是旁边的血肉,祂回:“是的。”
凛慢慢地睁开眼睛,不过还是垂着眼帘,看起来仁慈又庄严地瞥著身旁的“孩子”。宁天
很吃惊,没想到人类的肉身竟然可以碎成这副模样。
这孩子和先前的人类一样,穿得繁琐,对宁天而言依然过于冗杂,袖䙓宽大,玄色的上衣
和朱色的下摆贴著双腿,套在这孩子身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只剩脖子连着薄薄一层肉的
脑袋歪斜在一旁,这让宁天想到那个被冥摧毁的人类,祂狠狠地抖了一下。
凛垂眼看着那个孩子,腿依然盘著,手心朝上、手指交叉,动也不动让祂看起来十分冷酷
,但垂下的眼神又充满慈悲和怜悯。
“我救不了他。”凛说。
这是凛第一次这么说,听在耳里是拒绝的意思,宁天莫名的不安变得更加动摇,仿佛什么
被证实。祂焦急地问:“为什么?”
凛收回眼神,眼睛还是没有闭上,但也未和宁天过于鲜红、湿润的双眼对上。正如青霖所
说,宁天红色的眼珠子可以鲜明地表露情绪,轻易地让与祂对上眼的人也同样动摇。
但凛只是看着宁天脚边的草地,不知明的树掉了一片叶子,正好落在那里。凛的声音没有
多大起伏:“因为他太过破碎了。”
宁天迟疑了一下,慢慢地伸出手,僵硬地碰了碰人类孩子的肩膀,本来就没有多少连结的
脑袋硬生分离——祂叫了出来,祂以为自己就是冥,亲手“杀死”了祂们理当超度的人类
。
虽然对宁天来说人类都长得差不多,但这孩子却让祂印象深刻:骷髅般的双眼,脸颊两边
还挂著发黑的血迹,脸部肌肉极为扭曲僵硬,难以想像这张圆圆小小的脸会纠结成这样。
祂原本想要别过头,但却被孩子紧抿的唇吸引了目光。那孩子的嘴里似乎咬著什么,一节
细细短短的木头露在外面。试了几次,凛口中太过破碎的孩子竟咬得死紧,祂费了点力气
才抽出来,好歹没有弄断。
这是宁天没有看过的“东西”。这根木头只有小指的长度,很细很细,一端菱角分明,木
头延伸过去的另一端则圆润了许多,而且是红色的,显得格外显眼。这个人类全身都溼漉
漉的,唯独这根奇怪的小木头是干燥的。
“这是什么?”祂问。
抬起头,宁天发现凛收回的眼神。与方才垂眼的余裕不同,凛别过了头,呼吸急促了一点
。过了好半晌,凛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捏了捏眉间。
宁天手足无措,这根细小的棒状物该不该扔掉。凛似乎看出了祂的犹疑,于是便说:“留
著吧。”
宁天对凛的话感到诧异万分,“可是……”凛看起来很恐惧——祂没有说出口。
……祂竟然要把这个连凛都退避的东西留在身边。
“留着。”凛只是重复道。
“这是什么东西?”宁天问,“为什么这个人类会咬著‘这个东西’坠落到水之乡?”
“这是……”凛的声音突兀地卡住,几秒钟之后才艰难地说:“人类称这是‘上天的恩赐
’。”
“这是白给人类的。”
“不是。”凛说,“这只是人类的一厢情愿。”沉默了一下,祂又道,“但若是追朔源头
,这其实是人类自己的发现。”
宁天感到新奇,用两根手指来回捏转着细小的木头,红色的圆端因为快速的转动而留下残
影,祂没注意到凛因此更加不适。
“为什么这个人类要咬著‘上天的恩赐’?”
“他们认为幼小的灵魂会在前往水之乡的路途中迷失。邪神有机可乘,‘上帝的恩赐’能
够护祐这小小的人类。”
“但他还是死了。”
“他在坠落于水之乡之前就死了。”
“咦?”
凛说,“人类的眼睛是活的,他们会将生前的因果烙印在上。”祂说出了让宁天几乎无语
的话:“这孩子被挖出眼睛,如此一来直率的灵魂便无法报复。”
“他去哪了?”
“他无法被超度。”凛的声音没有温度,但听起来并不残忍:“——他死了。化为虚无。
”
宁天的胸口瞬间被不知明的情绪挤满,祂按了按,将细小的木头含进嘴里,压在舌头之下
。祂趴下来,将耳朵贴在人类的腹部上。隔着厚重的衣服,祂静下心来仔细聆听,过了一
会才起身。
“核心也彻底死了。”宁天说,“一点动静都没有。”
凛丝毫不惊讶,只是微微点头。
“该怎么办?这个无法超度的人类。”宁天的手在破碎血肉旁边挥舞,但就是不敢真正去
碰,深怕自己施力错误,这个人类就这样被他破坏得更碎了。
凛思索了一下才说:“把他埋起来。”
“埋起来?”宁天问,“沉入湖泊吗?”
祂看过凛超度人类,人类的灵魂受到净化,核心会慢慢地归于平静,最终消失,人类的灵
魂再度进入轮回。通常水之子会将人类的肉体埋进自己的水域,然而这个人类过于破碎,
核心已经不再发鸣,宁天不知道能否将这个永远无法回归轮回的人类沉入湖泊。
“不,”凛却说,“埋起来。”
“埋?”
“埋进土里。”
宁天愣住,结结巴巴地问:“土?这是为什么?”
凛似乎陷入奇怪的思绪,宁天看着凛的眼睛,但凛却只是盯着地上。慢慢地,祂将手心贴
在一起,这个动作很奇怪,宁天没有看过其他水之子这么做过。祂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说
,在心里祝祷,但这其实没什么实质意义——这个人类已经从根本意义上消失在这个世界
了。
“……这个人类的核心会怎么样呢?”
“他的核心已经因为生命的痛苦而碎裂,只剩这个很快就会腐烂的肉体。”凛说出了残酷
的事实,“‘他’已经不是人类了——我们无法护祐他。”
“核心”是很重要的,无论是对人类还是水之子。正如失去核心的水之子无法成神,失去
核心的人类也不再是人类,只能成为虚无。宁天又想到杀死人类的冥,他让人类化为虚无
,为什么呢?
“那为什么要埋进土里?”
“人类都是这么做的。”
宁天说:人类真奇怪。
凛难得地笑了笑,紧绷的脸稍微放松了些。宁天很高兴,好像找回了凛平时的温柔。
“我该怎么做呢?”宁天又问。
“刨开土,把它放进去,然后再把土填上。”
“那我得挖深一点。”
“是的。”
宁天张望了一下,最后将手插进土里,软烂里的温度很低,冰冰凉凉,缠绕在土壤的海水
,祂的手指没有一点污损。不过海水显然一点不喜欢泥壤,祂能感觉到海水的躁动。
挖土并不是太困难的事,人类的孩子体积也不大,祂一下子便挖了个适合的洞穴。祂对于
怎么挪动人类的孩子感到犹豫,用手嘛,人类的孩子好像一碰就碎,更遑论用脚了——用
拉的还是用推的呢?
祂试着抱起孩子,但仅仅抓着上肢,祂便听见骨肉分离的声音——祂只拿起了孩子的手臂
。
“为、为什么他会这么惨?”宁天惊吓地问。
“他在挣扎中偏离了轨道,恐惧与不甘心让他偏离轨道,肉体伤痕累累,核心来不及得到
救赎便停止运作。”
宁天似懂非懂,这个人类果然和推测的一样,碎得太厉害,最后祂也只能捡起他的残肢,
勉强把人放进洞里,最后依言把土填上。
当碎土落在那人洞窟般的眼睛和微张的嘴巴时,宁天感觉到了一丝寂寥,但只有一瞬,眨
眼而逝。这份感觉很陌生而且溜得太快,祂忍不住和凛说:“好孤单。”想了想,祂补充
,“我觉得好孤单。这是为什么呢?”
凛摸了摸祂的头。好像又回到“小时候”,当祂做得好时凛总会摸摸祂的脑袋,这个动作
没什么意义,但凛很喜欢这么做。凛教导祂成为水之子的一切,但不包括成为水神,打坐
冥想从不勉强祂。
见凛没有回答的意思,祂忽然又有了发问的冲动:关于先前见到酷似冥的少年、脱口而出
的“忘潮”,这一切都充满谜团。凛或许不会知道,但宁天总想要问祂,似乎在询问的过
程便能得到答案似地。
然而,话到了嘴边,某个私密的部位因为不安而搔痒——“忘潮”不能言、不能说,这是
个只能存在“祂们”之间的名字。于是,脱口而出的是另外一个名字:“阮黎。”
阮黎。
然后,有什么东西在很深很深的地方炸开。
凛浑身僵硬,湖水就像是竖起的毛,空气也随之凝结。
一瞬间,宁天感觉到排山倒海而来的压力——如果空气也有重量怕就是如此吧。祂张大嘴
巴,“啊”也发不出来。宁天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惊恐地撑著自己,好像有数双手压在祂
的身上。宁天再也支撑不住,手撑在地上,连头都快抬不起来。
祂觉得脖子好像快即将断裂,若不是冥的海水,祂说不定会因为凛的压力而头身分离。宁
天咬著牙,勉强抬起脖子,惶恐地看着凛。
凛的发丝飞扬,祂的脸变成了黑洞,一片漆黑,只有那双瞪得很大。照理来说应该是脸的
部位成了黑洞,缠绕在一起的线条纠缠着,杂乱无章,这令凛看起来竟然是“恐怖的”。
不,不对。这不是凛——凛不该是这样!祂在心里大叫着。
周遭的景色都停止了,落下的叶子停在半空中,被风吹起的枝叶也凝结了,涟漪的湖面静
止不动,唯有身上的压力是真实的。宁天的手指已经陷在土壤,祂怕自己把刚被埋起来的
人类压碎。
草地上出现了压痕,没有一吋土地是例外,无形的压力至少笼罩了这片属于凛的领域。
耳边听不见声音,宁天只觉得头晕脑胀,脑袋被迫与外界隔绝,所有的思绪在脑内乱窜,
撞来撞去,疼痛硬生生让祂想吐,这是海水无法企及的地方。
凛——
祂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是自顾字地开口:阮黎是谁?肩膀很重,祂觉得自己说得艰难,
但不确定是不是真的发出了声音。
宁天几乎是拼尽全力地吼叫:“——我又是谁!”
霎时,倾泻而下的压力消失了。
凛瞪大的眼睛变得惊愕,祂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方才倾尽的不知是祂的愤怒还是无
声的懊悔。祂退了又退,看着宁天的眼睛:右眼因为不适而瞇起,左眼则因为充血而在此
时显得过于鲜润,像颗即将被捏碎的玻璃珠,里头的红色颜料好像即将爆裂流出。
“呼呼……呼哈……哈啊……”
这是宁天第一次看到凛这么慌乱的样子,头发乱翘,也因为连日的盘坐冥想而纠结在一起
。凛好歹恢复正常了些,脸部不再是纠缠的线条,只是脸色非常糟糕,几乎要变得透明。
凛慢慢地放下捏紧的手,宁天想像凛收起的手指掐著自己的眼珠子,眼窝一阵疼痛,太阳
穴也突突地跳了起来。
“……宁天。”凛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慢慢地坐回草地,脸色难看。这次不是以安抚
作为开头,而像是跨越界线之后虚脱地问:“是冥跟你说的吗?”
凛果然知道。宁天一边无声地喘息,一边眼巴巴地看着凛,胸口苦涩,喉腔酸甜苦辣,眼
眶竟发痛湿润,祂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恐惧之余竟想要大叫,将堵在胸口的东西宣泄而
出。
凛知道些什么。
“……是一个少年说的。”宁天颤抖地道,“和冥很像。”
凛说了一个词,不过没有发出声音:因果。此时的宁天还不懂其真正的意义。
“那是什么?凛。”祂问。
凛终于伸出手,捧住了宁天的脸,湖水让宁天感到安心,海水也没有和祂预想的那样排斥
。祂蹭了蹭凛的掌心,尽管方才的凛是恐怖的,但祂总是能从凛的身上得到平静。
“那是一个人类的名字。”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