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ttleship
从驾驶台下班时,桥颖卡在一个尴尬的时间点肚子饿了。
平时不会在这种时候感到饥饿的,大概是昨天靠港的时候接收到网络、收到了三副的
电子喜帖,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而用了太多时间组装带上船的乐高瓶中船,组到睡着之后
当班差点迟到,以至于现在饿到有点发慌。
但是凌晨四点这种时间,除非运气好遇到大厨正开始备餐,否则想吃到热腾腾的早餐
是不可能的了。这条船遇到的大厨是个手艺很好的香港人,吃一顿少一顿,桥颖一边思考
著是不是要熬到吃完早餐再睡觉,一边打着夸张又丑陋的呵欠走进厨房。
厨房里有香味,有人。他在天怒人怨的方便面香味中看见一个高大的年轻男人站在瓦斯
炉前,与此同时他的肚子非常诚实地发出了震天的鸣叫。
“呃……”桥颖想用打招呼来掩饰肚子叫的尴尬,却发现他叫不出对方的名字,更加
尴尬,“刚上来的实习生是吧?”
“对,我叫仲驹。”大男孩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二副好。”
“你好,抱歉啊我很不擅长记人家的名字。”桥颖走近几步,看着雪平锅里配料丰富
、水煮蛋黄熟度恰到好处的方便面,咽了口口水,“你自己煮的?”
“对。”
“哇,你可以把方便面煮成这样真是不简单——”
咕——
气氛凝滞三秒。
实习生露出了一个腼腆的笑,将面移开炉火后倒进放在桌上的大碗,随后将碗往桥颖
面前推近,“二副,你先吃。”
“啊?不用啦!”桥颖连忙客气地摇头摆手,但他的视线却没有片刻离开过那碗诱人
的方便面,肚子同时再次发出咕噜的叫声。
“没关系,我再煮一包就好,很快的。”仲驹从柜子里又拿了一包排骨鸡面,打开冰
箱的同时用眼神催促他:“快吃,面要软了。”
桥颖在心里感谢神佛送来眼前可爱有礼的小天使(所煮的面),用前辈的身分不客气
地开动,一边和煮著第二碗面的仲驹聊了起来。
“你现在跟着谁的班在实习?”
原本盯着锅子看的仲驹听见问话立刻紧张地侧过身看桥颖,“三副。”
桥颖因为他的僵硬笑了起来,抬眼看长得很高大、此时却有点侷促的后辈,“不要紧
张啦,我只是想问你怎么这个时间来找吃的,时差调换还没习惯齁?”
“还好,时差不太影响,我满好睡的。”
睡眠品质不好的桥颖听了羡慕不已,点点头又吸了一口面,偷偷观察起正盯着锅子的
仲驹,“你该不会身体不舒服吧?”
“啊?”大男孩转过来看他,演技非常拙劣地摇头,“没有。”
毕竟年轻,什么东西都藏不住啊。桥颖歪头想了想,推敲一下可能的原因:“这两天
靠港大厨都加菜,你吃太多海鲜了?过敏还是拉肚子?”
“……不是。”
“还是想家啦?想女朋友?”
“我没有女朋友。”
这句答话一反先前的答复,带了一些坚决,桥颖察觉自己不小心问太多了,打哈哈道
歉:“对不起啊,我没有要探究的意思,二副嘛,对你们的身体会多注意一下,没事就好
。”
仲驹望着吃面不再讲话的桥颖,眼底有些慌张和犹豫,在锅子里食材煮著的咕嘟咕嘟
声响中,最终还是自白:“我晕船。”
桥颖再次抬头看仲驹,从仰角清楚看见他原本有些苍白的脸色这次染上了一些红,他
忍着心里的笑,怕笑出声来会伤了年轻人的自尊,“不早说,来找我拿药啊。”
“我自己有带一些上船,是这几天海象差,药又刚好吃完了。”
晕船啊,这个词离他太遥远了,想当初他也是个在海上吐得一蹋糊涂的小菜鸟,八九
个月实习期满瘦了十公斤,他妈以为他在船上被虐待,还哭喊着要他转行。
再看看此时有些羞恼的仲驹,忍不住觉得他有点可爱,“这没什么,我刚跑船的时候
也是吐得要死。药吃完了来找我啊,现在没事了吧?”
“没事了,谢谢二副。”
男人的自尊需要保护,桥颖没有再就晕船的话题继续,还是称赞起满足他身心的食物
:“虽然只是方便面,但是很好吃啊,这水准不是随便煮煮而已。”
“小时候爸妈忙,弟弟肚子饿了我就会煮方便面。”仲驹将因为刚才紧张对话而煮过头
了的面起锅,对桥颖漾起一个笑,“不过我也只会煮方便面啦。”
好阳光好爽朗啊,好像老家养的那只拉不拉多。桥颖捧著碗,像在喝老人茶似地喝着
汤,边感叹自己的心态确实衰老而平静,“照顾自己的话这样就很够了。”
盛好面的仲驹坐到桥颖对面的位置,没有急着吃面喝汤,而是接着问:“那要照顾别
人的话呢?”
“这就不一定了。”桥颖笑得瞇起了眼睛,“我认识一个二副,是女生,她的择偶条
件是对方一定要会煮四物鸡和咖哩,因为四物鸡能拯救她的生理期,咖哩能拯救他们的胃
。”
实习生跟着笑了起来,在低头喝了一口汤之后,突然抬头看他,“那二副你觉得,想
照顾你的话,要会做什么菜?”
夹起来的面顺着筷子滑了下去,溅起的面汤喷到桌上,他抬眼望向面前装作气定神闲
、实则早就暴露了紧张的实习生——他维持着一个带着单纯疑惑的爽朗笑容,声音却有点
不自然的颤抖。
哎唷。
桥颖头痛地低下头,吸了一大口面。
#
做完每小时的定位、确认规划的航路之后,桥颖靠在舵机上跟水手阿元有一句没一句
地聊著。船在往西行,他看着面前一望无际的海平面,百无聊赖地抠著自己长出刺刺胡渣
的下巴。
这趟船一起搭档的水手阿元是个有点多话的矮胖男人,比桥颖还要小三岁,已婚有一
个两岁的儿子,动不动就晒他手机里的儿子照片,大概是自己家庭和美,总是会在炫耀老
婆小孩的同时顺便关心一下桥颖的婚姻大事。
像现在,他便又老调重弹,“二副你条件这么好,长得又帅,没考虑赶快交一个?”
桥颖装作忙碌地端详著早就确认无误的的海图,随口应和:“随缘吧,我们这种跑船
的,如果不内部自销或在岸上早就有对象,是还能去哪里认识人?”
“内部自销也不错,三副就满正的啊,她好像也单身。”
是满正的,但是性别不符,型号对不上啊,“人家还年轻,我老牛不能吃嫩草。”
“你这样说就不对了,男人嘛,越老越值钱。”
桥颖忍着翻白眼的冲动,笑了两声没说话,他眼角下垂的眼睛总能给人一种脾气好、
无所谓的错觉,能够适度掩盖他心里的不耐烦和吐槽。真的受不了,都什么年代了还说老
掉牙的话,但是在船上,这个宛若隔绝了外界音讯的小型社会,这种传统观念确实依然存
在。
“你如果不行动,可能就会被那个实习生把走喔。”
听见关键字,桥颖不动声色地换了个姿势,不经意地问:“他怎样?”
“人年轻长得又高又帅,感觉就很会玩。他不是最近常来找你吗?叫他让一下啊。”
这几个月的相处下来桥颖知道阿元只是嘴砲,未必真的有坏心,笑骂他几句之后随手
拿起大副留在旁边的饼干塞他的嘴,“让屁啊,你这样讲对男生女生都不公平好吗?”
阿元顺从地收下了饼干,“你们同一个系出来的馁,以前就认识吗?”
“他是我学弟喔?”这个他还真的不知道。
“他都上来两个多月了,你也看看外面的世界好吗?”
桥颖无奈地叹气,他每天都在看啊,都看了快十年了。只是除了海,还能看见什么呢
?
台湾时间走到四点时,桥颖跟大副交了班,和阿元一起走出驾驶台,差点撞上等在门
边的仲驹。
他吓了一跳,视线沿着面前的胸膛往上,对上对方黑而亮的眼睛,“干嘛站在这里?
”
仲驹没马上回话,而是有些犹豫地望向站在一旁的阿元,但阿元急着想找讯号打电话
给他老婆,并没发现他的顾虑,也没多问为什么实习生要站在驾驶台门口,打声招呼就匆
匆走下楼去了。
“等你下班。”仲驹笑了笑,拿起手上的保鲜盒献宝似地打开,“我试做了蛋塔,想
拿来给你吃吃看。”
“……”桥颖无言地看着躺在保鲜盒里金灿灿的甜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他没想到那天随意说出了喜欢吃甜点的答案会被如此认真看待。最一开始是饼干、布
丁这种简单的甜点,前天很赶流行地做了雪Q饼,今天竟然就出现了蛋塔。
不行啊学弟,这手段实在太纯情太少女了,尴尬得他好想跳海啊。
“……你自己做的?”
“我请大厨教我的,他说只要食材够就没问题,还说在船上无聊,教我做也可以打发
时间。”仲驹将盒子又递近了一些,“吃吃看?”
身材高大却顶着无辜的脸捧著食物等待,这画面实在太邪恶了,桥颖无言又无奈,再
次垂眼看向散发著甜味和热气的蛋塔,在打哈哈拒绝和接受之间,最终还是选了后者。
桥颖拿起还带着余温的蛋塔咬了一口,仲驹立刻紧张地往前踏一步,“好吃吗?”
桥颖因为对方突如其来的身高压境一愣,抬头看着吞了一口口水的仲驹,“派皮没全
熟。”
“……哭枵。”
桥颖噗地笑了出来,差点把嘴里的食物也笑喷出来,连忙伸手去捂嘴,没发现小学弟
看着自己的眼神很温柔,而且眷恋。
#
仲驹最受不了的就是桥颖由下往上看自己的眼睛。
第一次看见桥颖就是在餐厅。刚上船的他有点紧张,三副体贴地带着他再次熟悉过船
上的配备后,两人一起在当班前去吃饭,那个时间点也正好可以遇见比较多船上的其他成
员,方便打招呼。
当时的桥颖坐在窗边望着外头的海发呆,不知是刚睡醒还是睡不饱,惺忪的眼睛微微
下垂,头发乱翘,看起来就是个疲累又有些邋遢的熟男。
但当他察觉仲驹的视线,抬起他垂著的眼睛往上瞟时,那个眼神却像一把钩子似的,
勾勒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风情,仲驹的魂当场就被勾走了。
他觉得二副的眼睛比锚还要厉害,锚勾住海底的沙地,二副则会勾人的心。
他花了一点时间打听消息,对桥颖的了解却仍然不多。商船的排班周期特殊,上船后
有好几个月都在海上漂流,下一趟船却不一定有机会再遇到相同的船员,至少在这艘船上
,没有人知道一直自称单身的桥颖究竟私生活如何。
他也没想到会一上船就对某个人这么在意。
同样是船员和圈内人的直属学长对他耳提面命:上船之后,凡事低调不要声张。一艘
船就是一个缩版的社会,而且还是有点父权传统的团体生活,即使是在船员已经增加了许
多女性的今日,那种若有似无的压力仍会在许多船上看见;尤其一趟船出去,就是二十几
个人在相同空间内生活,如果过度彰显自己,很多事情藏不住,相处起来就有风险。
但是这一切谨记在心的叮咛,全部都被二副的眼睛勾销。他在靠斯里兰卡的时候买了
当地的网卡,用e-mail向学长报告近况的同时也说了自己有点在意桥颖的事,几个礼拜后
再次接收到网络时,他收到学长已经寄来很久的五百字劝退文,但那个时候他对桥颖已经
不只是有点在意了。
‘我猜他九成不是,就算是,也九成搞不起来。’学长在他第一次越过苏伊士运河时
这样来信,他则回应:“那我也还有百分之一的机会。”
‘你在亚丁湾遇到海盗的机率可能还比百分之一高。’学长不留情地吐槽。
但他第一个想法却是:那我要保护好二副。
心底的在意总是搔痒著,随着每一次看见桥颖层层上叠,他顾盼之间不经意的眼神,
总是将仲驹的心像上岸的货柜一样,被不停地向上勾。
直到某一天,他在交谊厅里碰见独自一人的桥颖戴着耳机在看书。他因为耳机的阻隔
没发现有人到来,捧著书看得入迷,视力良好的仲驹远远看见书名是《荒人手记》。
那一晚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因为海浪很大,而他澈底晕船。
一段时间后他才好不容易因为一碗方便面的契机和桥颖说上话,并且大胆地问到了对方
喜欢吃甜食,决定采取喂食行动,但是桥颖却化身一只优雅慵懒的猫,行踪难测,除了交
接班的时间外,很难再遇到他。
现在的桥颖除了当班,大多数时间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或者和几个不修边幅的男人
在一起打牌,再不然就是和认识的轮机长在甲板散步晒太阳。眼看他的第一趟航程都快结
束要接续第二趟了,仍然找不到试探的时机。
这是在躲他吗?为什么?难道那次宵夜不小心透露了太多?还是自己的行动让对方不
悦了?不管是被异男讨厌、还是被同伴躲避,感觉都很不妙啊……仲驹坐在厨房里,盯着
面前的锅碗发呆,身体能感觉随着这几日海象又转差,平衡感正在逐步丧失,晕眩在来临
的半途。
“后生仔,今天想学做什么啊?”
大厨冼哥是个头发灰白、身材圆胖的中年男子,在香港和太太离婚后到台湾依亲,最
后签进了船公司当大厨,一跑就是二十年。他的脾气很好,对仲驹这个刚上船没多久就老
是麻烦他的实习生很友善。
仲驹有气无力地把下巴抵在桌上,喃喃唸著:“我也不知道……做什么他好像都不是
很喜欢……”
听见他这么说的冼哥反问:“什么意思?你的点心都做给谁吃的啊?”
仲驹被这句问话激得找回了心智,倏地坐直了身体摇头,“没有啊你听错了,我是说
我手艺太烂,做了自己都不喜欢。”
整艘船成员不到三十个人,女性组员更是稀少,被误会自己的性向事小,如果冼哥知
道他都将做好的点心送给谁吃,那事情就可大可小了,他虽然想追求桥颖,却绝对不想为
他带来这方面的困扰。
冼哥因为他的欲盖弥彰笑了,也不点破,而是打开柜子翻找起食材,“做点心这种事
情急不来的,急了就容易做坏,像你那天做的蛋塔,除了你自己吃掉的那一个,其他底部
都没有熟哩。”
靠,冼哥你阴我啊,知道我做坏了不说一声就放我把劣质品带走!说不定桥颖是觉得
我做的东西很难吃才躲我的啊!
“但这种事啊,心意会透露出一切,吃的人也能感受到的。”冼哥从冰箱门后探出头
,对他眨了眨眼,“教你做叉烧酥,这是我的绝活,不轻易教人的啊。”
仲驹点点头,打起精神站了起来。
#
下午准备交班时,航行在高纬度的海天景像很美,紫、蓝、橘、红以漂亮的渐层晕染
在天空,海则以它自身的黑蓝反射这一切,让桥颖在驾驶台上多发了一会儿呆、被大副催
促后才站起身离开。
船员的生活单调而规律,有时与外界断了讯号时,甚至可以用离群索居来形容,他们
在海上航行,偌大的海洋里,多大的货柜船都如蝼蚁,通常在两个停靠港之间完全碰不到
半艘船,令人突生怀疑自己存在感的异想。但他喜欢海,喜欢任何人在这之上都一视同仁
的渺小。
早前几年,确实有许多无法适应的事,晕船的症状他花了两年才克服,和人之间的缘
分则更多花了一些时间看破。现在他则接受这片海每天带给他的变化,他身处其中,变成
一个海上的人。
阿元说了掰掰后下楼去了,桥颖还站在门口发了一会儿呆,才摇摇头嘲笑今天的自己
不知是在耍什么文艺腔。他伸了个懒腰准备回房间睡觉,一转身就看见仲驹又捧著一个保
鲜盒站在那里。
“……这个运镜很惊悚片啊学弟。”
“什么?”
“没事。”桥颖搔了搔头,语气有些无奈:“老是做这些很花时间吧?你睡得够吗?
”
“嗯,我说过我很好睡,四个小时就能睡饱。”仲驹往前走了几步,抬起手上的食物
,“这是大厨教我做的叉烧酥。”
听见是叉烧酥让桥颖眼睛一亮,他低头看,目光却被仲驹手腕上的红褐色伤痕吸引,
皱起眉头。
“你受伤了?”
“没、没有啦!”仲驹连忙把右手藏到身后,却被桥颖一反平常慵懒地强势拦住,抓
着他的手翻过来看。
伤口还很新,桥颖一眼就认出那是烫伤的痕迹,他偶尔会在船上遇见这样的伤痕,“
烤箱烫的?”
年轻的实习生有些无措,被抓着手盯着看伤口更让他感觉羞耻,耳尖都有点泛红了,
“……对。”
桥颖放开仲驹的手,先一步迈向走廊,“去医务室。”
“啊?不用啦!这只是小伤——”
“我是二副还你是二副?”桥颖停下脚步,再回过头时脸上已经没有笑容,“叫你涂
药就涂药。”
仲驹在原地愣了一下,乖乖跟上桥颖的脚步。明明是被前辈瞪了,心里却有些心猿意
马,桥颖由下而上的瞪视很凌厉,让他很紧张,更多的是心动。
进到医务室,桥颖熟练地拿出食盐水、药膏,仲驹还是觉得太麻烦对方了,连忙伸手
想接过药品,“我自己来吧,其实伤口不严重,也不用上药,你先吃东西吧,趁它还是热
的——”
“医务是我的工作,而且学弟,你是不是太小看船上的生活了?”
桥颖的语气很认真,眼神更是严厉,仲驹心中一凛,连忙慌张地摇头,“我没……”
“在海上的条件不比陆地,资源有限,没有专业医疗,也可能因为水土不同,原本在
台湾觉得很小的病痛伤口,会演变成致命的大问题。有时候就算用最大船速也要一两个礼
拜才能靠港,到达的地方也未必方便就医。”桥颖打开食盐水,就著棉花清洗仲驹的伤口
,“有一年船上有个机匠在维修的时候受伤,觉得无所谓,拖到最后变蜂窝性组织炎,差
点死在船上。”
“二副,我不是——”
“海上的生活很单调,其实到处都是危险,我不会说什么要崇敬海崇敬船这种传统教
条,但你也要知道,真正上船了,和在学校的书里学到的是完全不同的。”
话说完,仲驹的脸色也垮下来了。桥颖发觉自己语气太严肃,心里也刺刺的不舒服,
却不后悔说出这些话。
如果是自己刚上船那时被心仪的前辈这样钉,绝对不会比现在的仲驹好到哪里去。然
而当时他遇到的是很温柔的人,温柔到他没认出那只是船期之间短暂的相伴,而不是爱情
。
他为仲驹的伤口封上纱布,起身将医药箱归位,窗外的海天变了一些颜色。
“我不晓得你怎么知道我也是这边的人,我也不在意啦,只是你刚上船,在这样狭小
的空间里和一群大多是男人的同事生活,一起跑船的这段时间关系很紧密,容易投射一些
感情期望,你会以为是爱情,这无可厚非。”桥颖看着窗外,清淡地说破两人之间仅隔的
一层纱。
桥颖的第一个实习船是近洋线,一个航次才两个礼拜,跑了一个月以后,当时的男友
就和他分手了,分手的讯息还延迟了三天才收到,他没想到人家是兵变,他是船变,回到
陆地才最后一个知道男友变成前男友。
后来公司安排他上远洋船实习,第一趟船他就在船上遇到同类的三副,傻傻地被带进
了房间,带进了两个人的世界。身陷海洋的不确定感和身陷爱情很像,在仿佛隔绝于世的
海上孤帆航行时,与另外一个人的亲密交往有种苍茫的浪漫感,让人着迷。
一直到三副下船休假之前迎来他对这段关系的道别,桥颖才知道,船在靠岸之后终将
要再次离港。
当时年纪轻,失恋绝望就像毁天灭地,但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很可爱。在之后几年,
因为同志圈的生态和他工作周期的不便,几段短暂的感情都不太顺利地结束,到如今他已
经学会看开,接到三副的喜帖时也只有事过境迁的感叹。
他变成了一个普通的中年邋遢大人,倒不知是哪个点让仲驹喜欢上自己的。
“但是两个船员未必会同时下船,下次再同船的机率也很小。就算要远距,你在船上
连网页新闻都读不到,别说你在船上不安心,另一半在岸上或在另一艘船上也不安心。我
认识很多内部自销的,维持婚姻都很辛苦,那要很有毅力才坚持得住。”
他深吸一口气后转身看,仲驹垂著头,眼角的红却很明显。他走上前,蹲在地上抬头
看这个大男孩,拍了拍放在一旁的保鲜盒,“食物我就收下了,谢谢你。你八点要上班,
回去休息一下吧,记得伤口不要碰水,每天来找我换一次药。”
仰视自己的视线依旧这么勾人,映着窗外的晚霞,脱去了刚才的严肃,此时的桥颖看
起来很温柔,温柔得让仲驹心痛。
不知道该怎么把那份真切的喜欢准确无误地传达到对方心里,即使被否定了感情的此
刻,占满心里的依然是对这个人的柔软情意。
任何的承诺都比一滴海水薄弱。
仲驹离开医务室后,桥颖留在里头清点整理了一下用品,然后在病床上坐下,就著紫
蓝占据了大片天空的海景将保鲜盒里的叉烧酥慢慢吃完。
这道点心是冼哥的绝活,上这趟船后的第二个礼拜吃到后他惊为天人,嘴馋的时候就
会央求冼哥做来当点心,还常常感叹以后搭不到冼哥的班就吃不到这个口味了,冼哥总会
大方地说愿意给食谱,要他赶快找个能做给他吃的人。
没想到竟然会是小学弟先学来做给自己吃。叉烧酥很可口,表皮香脆,内馅咸甜,是
桥颖很喜欢的味道。只是大概仲驹的手艺终究是差了一点,咸甜香中,夹杂了一点点苦进
来。
#
三副愉瑄指挥水手转向后,再次瞄向认真瞭望、脸色严肃的实习生。他从刚上船时就
一直是阳光直爽的模样,贴心又有礼貌,要不是她早就有交往多年的男友,恐怕也很难抗
拒他的魅力。但最近不知道怎么了,他比从前要更专注在工作上,笑容少了,老是皱着眉
头不知在愁苦什么。
应该不是自己这里出什么差错吧?工作内容通常还不会让实习生碰,但在船上的基本
认知仲驹一直都学得很好,不太有被骂的可能,难道是家里出了什么事,碍于还在航行中
所以不方便说?水手宽哥用眼神指使她出动,她吁了口气,移到仲驹身边。
“仲驹啊,最近实习有什么问题吗?”
“嗯?”仲驹从电子海图中抬头,“没有啊。”
“还是家里有什么事?想家了?在船上无聊了?”
仲驹会意过来,知道是自己的异常让三副担心了,但最近的他除了认真对待自己的工
作外,真的还无法从纠结的情绪中走出来。他摇摇头勉强一笑,“我没事啦。”
“真的齁?”愉瑄还是很担心,“下个月你就要换到二副班实习了,新的二副不知道
会是怎么样的人,你要调整好,有问题还是可以来找我喔。”
“新的二副?”仲驹愣了一下,一时竟反应不过来,“什么意思?那桥颖呢?”
“他都在这艘船上十个月了,这次回去就休假啦,当然会有新的二副上来。”
桥颖要下船了……是啊他怎么会忘了,他们各自上船的时间都不同,当然会有这么一
天到来。仲驹猛然从被拒绝的打击中醒过来,后知后觉地想起前几天桥颖说的那些话,那
句“以为是爱情”,一时间他满脑子都是那天背对着自己的桥颖,心脏好像要炸开一般地
难受。
经过无数次的别离,桥颖自然比他还清楚船员生活的疏离,缘分的浅薄。
是不是也有人像这样,将他留在船上?
“你还好吗?”愉瑄拍了拍仲驹,担忧地问:“欸说真的你脸色超差的,要不要回去
休息?不要勉强。”
仲驹此刻只想立刻冲到桥颖的房间去找他,但是又怕现在离开岗位,会惹得对方不开
心,认为他不尊重工作。
“我没事……”他紧紧闭了一下眼睛,逼迫自己冷静,“没事。”
交班时间到时,桥颖一走进驾驶舱就看见仲驹黑沉的脸色,他担心地走上前探看,没
想到对方在看见自己的瞬间,眼眶就红了一半。他愣住,一时无法反应,仲驹已经快速地
撇过头,咕哝著打了声招呼便走了出去。
“他怎么了?”桥颖的心悬了起来,转头问愉瑄。
“我也不知道,他这几天状况就怪怪的,但是看起来也不像身体不舒服。”
桥颖不想把事情扩大,先答应自己会去看看,送走了愉瑄和宽哥。阿元靠在舵机旁,
不是很在乎地耸肩,“年轻人,情绪起伏比较大吧。”
阿元说得对,就像当初三副下船后,他在漫无边际的海中航行,情绪也只能自己收拾
,这些都只是过程。
这些都只是过程,但受过的疼痛却不是假的。
桥颖快速地确认驾驶台设备及海面状况无异、航向也无误后,对阿元嘱咐:“你帮我
call三副上来顶一下,我去看看学弟。”
走出门外时,海上下起了宁静的雨,天空罩着一层绵延数里的阴云,浪有点大,船也
跟着轻轻摇晃着。他在冷冷的空气中走到宿舍楼层,找到实习生的房间后敲响房门。
等了几秒仲驹才来开门,他本来已经收拾好情绪,在发现来者是桥颖后,悲伤的表情
便藏也藏不住。桥颖叹了口气,先问:“可以进去聊吗?”
“啊?”伤神中的仲驹愣了一下,犹豫地转头看了一下自己的房间,“里面很乱……
”
“男生的房间都嘛很乱。”桥颖怕被其他同事撞见,推著仲驹走进他房间,在关上门
的同时花了两秒钟环视了一圈只有几坪大的空间,点头附注:“真的满乱的。”
“就说了很乱啊。”感伤的情绪被一秒解掉,仲驹无奈地把洗好后被他随手乱堆在椅
子上的衣服抓起来丢在床上,将椅子推给桥颖,“请坐。”
桥颖坐下,和坐在床上衣服堆中的仲驹对望,安静下来后一时也不知该从哪里开口。
他搔了搔头,视线转移的同时,同样杂乱的桌上放著的某样东西吸引了他的目光。
“瓶中船。”他拿起小巧的工艺品,转头对仲驹笑,“你也喜欢?”
“喜欢,我大二暑假去德国的时候买的。”
“我也是,当上船员后,还立志要在到过的每个港口买一个,后来才发现别说有没有
在卖,靠港的时候有时间出去晃就要偷笑了。而且我还被以前实习的前辈嘲讽,把船关在
瓶子里面船要怎么走。”
仲驹沉默地听他说完,握住桥颖递回瓶子的手,“给他一点海,他就能往前走。我觉
得有家可以回去的船很幸福。”
桥颖的手微微地颤抖了一下,掌中的玻璃瓶仿佛在发烫。
“我刚刚才知道,这趟回去你要下船了。”
原来如此啊。桥颖的心有些疼痛,他无法避免仲驹踏上自己曾经历过的苦楚,希望他
能够不要感受一样漫长且必须自我消解的孤独。但是他也不敢回应,海是无情而变化多端
的,如同命运,谁在它面前都一样渺小。
“二副,我知道你不相信,但我是真的喜欢你,发现的时候就已经这么喜欢了。”仲
驹握紧桥颖的手,多希望再多握久一点,就能让这个人知道他的决心,“不是只有以为是
爱情,至少我认为自己是认真的,所以不要说这么让人难过的话啊。”
“……嗯,对不起啊。”
双手被握著,爽朗的气息在逼近,桥颖闭上了眼睛,感受对方贴在自己唇上的温度和
肤触,轻轻叹了一口气。
船在摇晃,桥颖的意识也跟着在摇晃,他在仲驹进一步的试探中松了口,任他在自己
嘴里与心里翻起更大的风浪。
好多年了,本来都习惯了,怎么现在又学会了晕船。
桥颖被吻得失去方向感,被带到了床上都没发现,埋在充满柔软精香味的衣服间继续
吻著时忍不住想,原来他还是想念人的体温的,只是在海里航行久了,会以为自己已经与
海融为同样透凉的温度。
吻开始变得色情,学弟的手从腰下移到臀部时,房里的电话突然响起,他们一起惊醒
过来,屏住呼吸,连喘气声都只敢凝在两人的鼻息之间。
桥颖先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接起电话,是大副从驾驶台打下来的内线,‘桥颖吗?
仲驹人没事吧?’
他看了看正一脸痴迷地望着自己的仲驹,确实是没事,除了他们此时都有点狼狈之外
,“还好,学弟有点晕船,我帮他推点药。”
‘没事就好,赶快上来让愉瑄回去休息吧。’
桥颖应了声,挂断电话后松了口气,仲驹又凑上前来,在他唇上啾吻了一下。
“……喂,我要上去了。”
“二副,我会去找你的。”仲驹捧著桥颖的脸,慎重地说:“等我。”
桥颖在海洋香氛的气味中看着眼前年轻的脸庞,懒懒地笑着没有回话。他不说好,不
要求承诺,也不给予承诺。
就像当时的三副,潇洒离开的身影曾经让他痛恨,后来才渐渐明白那种决绝才是他留
给自己最后的温柔,只是十年前的自己想要的,就是那一句等待而已。一句无论能维持多
久,不管是船与船之间、或船与岸上的等待。
“我等你,你也等我。”等不到桥颖的答案,仲驹继续执拗地坚持。
桥颖被困在床上和仲驹的臂弯之间,轻轻笑着伸手揉了揉他的头,“不要。”
没想到懒懒笑着的桥颖柔声说出口的话却像一把刀子椎心,仲驹气恼,偏偏又无可奈
何,只能低喃一句“我不管”,再次堵住桥颖的嘴,堵住那些拒绝的话。
桥颖终究没能给出对方想要的答案,但在回到驾驶台前,他多放任了自己几分钟,跟
著船只,跟着拥抱着自己的男孩一起摇晃,一起晕眩。
一起共享广阔无际的海天之间,一个小小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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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颖在家里被妈妈压着吃了一个礼拜的爱心三餐后,终于忍不住背起行囊离家去过他
的陆上休假。大概是因为他已经习惯一直往前行的船上生活,静止在地面总感觉不习惯,
坐在火车上随着车厢摇晃时,反而让他觉得平静。
他从南边绕,到台东住了一个礼拜,顺便去找几年前在船上很照顾他的大副,他退休
后回到家乡开早餐店,娶了一样是在外飘荡多年后回到部落的卑南女人,生活平凡但充实
。
嫂子笑着对桥颖说:“我老是笑他,小时候每天看海,工作又看了二十几年的海,最
后还要回到这里继续看,都看不腻,他说是海选择了他。”
这个观点让桥颖觉得很浪漫,宿命论和广大未知的海洋很相衬。大副则插著腰站在煎
台前微笑不语,凝视着火腿蛋的平静目光让桥颖想起过去他站在舵机前的模样,一样的自
适从容。
看够了东部的海后,桥颖到北部参加三副的喜宴。也许是婚礼性质的关系,宾客不多
,他被迫和男方的亲友同桌,旁边坐着的是三副的某任前男友,整顿饭吃得他尴尬不已,
一直想找机会开溜。
但是三副看起来很幸福,精神也很好,站在他身边的男人和他很相衬,他们紧紧相握
的手让桥颖想起还在船上的那个大男孩,不知道他晕船的毛病有没有好一点。
每个县市都沾酱油似地晃了两天后,桥颖到台南住了一个月,补足阳光和慵懒,以及
他在船上思念已久的各类小吃和糖分,还在民宿认识了一群很有趣的人,为他已经单调许
久的生活注入一些活力。
约定好出航有机会便为那群年轻人写明信片后,桥颖的休假也所剩不多,他乖乖回到
家里当最后一个礼拜的孝子,拎着虾饼进门时妈妈说他房间桌上有张明信片,已经寄来好
几个礼拜了。
邮戳来自德国,是一张画著瓶中船的长型明信片,“吐到瘦了两公斤”,上面只写了
这句话,署名是一只画得很丑的马,让桥颖坐在桌前笑了五分钟,那天晚上还作了一个一
匹马在瓶中船里奔跑然后晕船的怪梦。
下一趟船期开始前,桥颖回到公司去办理相关的行政事务,都是已经做了好几次的流
程,很顺利就完成了,走出公司时才刚到中午,他双手插在口袋里懒洋洋地慢步在春天的
阳光下,脑袋里转着叉烧酥,边往停车场走去。
“二副。”
果然还是应该要跟冼哥要食谱啊,去吃那家港式餐厅好了,要不要先回家接老妈一起
去吃……
“桥颖!”
桥颖停住脚步,转过身。
的确是瘦了一点,看起来有点累,但他的黑眼睛和紧张腼腆的笑,就像第一次在船上
看见他时一样。
如阳光照在海面上,反射耀眼的光芒。
“……啊,你来了啊。”
“嗯。”男孩笑着伸出手,掌心躺着一个小巧的瓶中船,“我来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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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去年参与涵集邀请的合集《∞360》所写的作品,
最近有些作者大大放出文章,就一起跟上贴文的行列。
我选择书写的职业是商船船员以及实习生,
大副、二副、三副都是职称,不同航程会搭到不一样的人。
为了构思,当时利用二二八连假跑去跟前实习生的朋友做访问调查,
记得那时候正好一木来找我问《鲸鲵》的合作,
时间过好快,一眨眼一年半过去了。
其实原本这篇文到两人接吻就结束了,开放式提供想像空间,
后来想在合集中给予一个较美好的结局,
就出现了这个(还算)梦幻的结尾。
对这篇有什么想法、或者有其他话想说的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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