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江砚的怒吼像是惊雷一样在加护病房炸开,将里外所有的人都震住。
在这个家里,江砚向来是无声的、懦弱的、逆来顺受的,他很少有什么太过明显的情
绪,就算心有不满,也大部分都在忍气吞声。
但是此刻的他,仿佛点燃的鞭炮,狠狠瞪着徐瑞丽,怒气冲冲地走过去,抓住披头散
发的妈妈,用力摇晃她的肩膀。
“你现在这副要死要活的模样是要折磨谁?”
“你想要怎样你就说啊!是不是我去坐牢你就会满意了?”
“你到底生我要干嘛?!”
愤怒的话语铿锵有力地一句一句砸出,回荡在整个加护病房哩,一时之间竟无人能反
应过来,阻止瘦弱的江砚对徐瑞丽发泄。
连惯于对江砚施暴的徐瑞丽也整个备受冲击,呆愣著任凭江砚吼她。
“我到底、要怎么做你才会满意啊──”江砚哭道,激动得连肩膀都在哆嗦。
他边流着眼泪边抖着手去拉徐瑞丽的手腕,压在自己的腹部伤口上,“妈,这里,你
用力,伤口就会破掉,我就会死了!如你所愿好不好?”
“就用我的命去赔江磊的命,好不好?啊?”江砚哆嗦著说。
徐瑞丽被他的举动吓得想缩回手,却怎样也挣不开,“你在说什么……我、……”
那一句句一声声的质问,敲在在场每个人的心上,把他们长久以来试图维持住的“家
”给敲得粉碎。
江砚失控的哭声回荡在整个加护病房,过了好一阵子,江磐才如大梦惊醒般,满脸眼
泪,去扶住大哥,想把他和妈妈分开。
但江砚的手紧紧抓着不放,听不见江磐的劝,仿佛这时候放开,好像就什么都没有了
。
徐瑞丽缓过来后,本想回嘴,“你这个……”
可江砚把头抵在妈妈的肩膀上,泪水溽湿徐瑞丽身上的病服,嘴里喃喃唸著:“……
我不是你的心肝宝贝,我把整个人都还给你,不要了好不好?”激动的情绪同时激起伤口
的疼痛,让他痛得弯腰,但是江砚还在垂死挣扎。
他的话震慑了徐瑞丽,她抖著身躯,一时之间完全做不出任何反应,江砚温热的身躯
靠在她身上,她一动也不敢动。
徐瑞丽已经忘了在江砚到来之前,到底在发泄什么不甘。
她生出来的三个孩子在发育之后都长得比她高,就连最瘦小的江砚,她也要抬高脸才
能和他对视,不管她手上拿的是藤条还是衣架,江砚也永远站得直挺挺地承受。
她想不起来上一次把江砚抱在怀里是什么时候。
她只记得这个人杀了她的孩子,她的孩子没有了。
这个杀了她最疼爱的孩子的人,也是她的孩子。
她曾经把江砚当成心肝宝贝吗?
她忘记了。
其实她也想不起来,到底这么久以来,除了逐渐僵硬冷硬、失去生息的江磊之外,这
十几年来她还有拥抱过哪个孩子。
只记得午夜梦回里,她无数次见到江磊躺在血泊里、脑袋破了一个大洞的模样,而她
只能站在远方,看老阿嬷边哭边拿着拐杖敲打棺木,目送江磐抱着哥哥的遗像,领着跟着
江磊的棺木远去。
她这么疼爱的孩子,若不是江砚、若不是这个大儿子的错,江磊怎么会绝望的写下“
人世间都是毫无意义的,仅仅受苦罢了,不如不要。”这种句子?
为什么这个做哥哥的没有拉住弟弟,让她活生生的要尝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
为什么她这么辛苦持家,到头来却是江启铭冷冷拿着离婚协议书要她签字?
她剩下的两个孩子、她的丈夫还有她,他们四人就像是真空的空间一样被吸引住,无
人可以逃脱,又像相斥的磁铁一样相互抗拒。
徐瑞丽突然想,到底,这是从哪里开始出错的?
最后是值班住院医生的到来,打破整个僵局。
刘春望将哭得没力气的江砚带走,江磐把冷静下来的徐瑞丽抱回加护病房的病床上,
倒在地上的点滴架、四散的杂物一一归回原位。
那些因为冲突而被拉扯开的点滴针头一一又重新打上手臂,不幸中的大幸是二人手术
的伤口都没有因为这一场吵闹崩开。
徐瑞丽躺在加护病房里,看着住院医师把镇定药物缓缓推入她的手臂的血管中,不再
挣扎,愤怒像破掉的气球一样再也撑不起来,全身失去力气,像个真真正正的、虚弱的病
人。
江磐和徐永成站在外头看着,原先嘈杂的加护病房回归安静、沉闷,翻天地覆的闹剧
落幕。
现实中的混乱可以收拾,但是这个家庭的紊乱却无人可以梳理。
在陷入睡梦之前,徐瑞丽看着这两天照顾自己的住院医师和护理师,轻声问:“我是
不是……一个很失败的人?”
这句话,她活了这辈子以来没有一次敢对着谁问出口。
最终,问了两个她连名字都不太记得的人。
**
下课钟响,放学了。
教室里的学生三三两两离开,有的赶去补习,有的冲去社团,也有小情侣手牵手要去
约会,只有江砚坐在自己座位,和离开的左右邻桌说再见,腿上还放著收好的书包,没有
起身。
发呆许久,直到学校的老师来巡教室、要关门了,他才匆匆离开校园。
秋天日落的时间早,他在夜色里慢吞吞地走到竹北车站,搭上南下的电联车,尽管电
联车站站都停,竹北和竹南实际上也只间隔新竹、香山、崎顶三个站,很快就到了。
列车在他平常下车的站停下时,江砚坐在绿色的皮椅上,没有起身在竹南下车,摇摇
晃晃地,又过了谈文、过了大山,那个阿嬷在的地方。
可惜现在再去大山,他也只能得到阿嬷看着他惋惜的眼神。
他不曾这么晚回家过,周遭穿着制服通勤的学生都是没见过的人。
“同学,你还好吗?”
快到后龙的时候,有个打断了江砚的沉思。
穿着竹中制服的男学生,站在车门前,转头看着坐在靠近门口位置上的他。
江砚吓一跳,他不知道自己脸色苍白,只是恐惧被问起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很快应
了声“没事”,到站时,他不敢看那个一直注意他的男孩,快步走到另一个车门、飞奔下
车,跑过天桥、到达对向的月台,气喘吁吁地又跳上北上的列车。
结果他还是回到竹南。
出了火车站,他没有往家里的方向去,在闹街上漫无目地的闲晃。
他不想回家。
家里有没有他应该没有什么差别?江砚想。
现在离家出走的话,他可以像有些国中同学那样,先找份打工糊口求生。
回忆起最近时常在夜里抚摸他下体那双热烫的手,就算江砚比较晚熟,也已经开始对
性有懵懂认识,他知道这不对劲,大弟竟将自己当成了情欲的对象。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哆嗦害怕,但是他不知道要和谁说这种事,感觉说出来也不会有
人相信他。
平常只要江磊一句话,不管他说什么,他这个做哥哥的就得让一让弟弟,在家里人的
顺位里,他永远是最后一个。
江磊那么优秀,那么聪明,爸爸妈妈都喜欢江磊,不,所有人都喜欢江磊,连他自己
都以这个很会读书的大弟而傲。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每当他被妈妈揍时,江磊总会在夜里偷偷为他上药,他曾经觉
得江磊是这个家里唯一关心他的人。
但是那双日渐宽厚的手,不再只是抚摸被打的伤处,摸上了他的膝盖、摸上了他的衣
领里,摸进他的内裤中。
善良聪明的弟弟到了夜里像变成另一个人,让江砚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不知道江磊到底为什么对他做这种事,夜里听着江磊失控的喘息声,恐惧、背叛、
耻辱、幻灭……总总情绪缠绕着他,还有他对自己的恶心。
江砚想逃走。
离开家的话,就不会因为成绩太差而被徐瑞丽打,就不会半夜被江磊骚扰了吧?
前一天被妈妈打出来的伤痕还在隐隐作痛,江砚走来逛去,直到附近的店家一一收店
,最后在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速食店坐下来。
他身上只有徐瑞丽这个月给他的午餐钱和零用钱,还穿着学校制服,也不知道自己能
够去哪。
他连一个可以说心事的同学都没有,更不可能去投靠朋友。
伏在速食店的桌上,他像其他来这里短暂驻足的流浪汉一样休息,江砚很少来速食店
,这里有许多喧闹晚归的学生,很嘈杂,但他却安心地睡了。
是连续多月以来,难得的好觉。
直到被摇醒。
“哥,醒醒!”
江砚迷糊睁眼,叫他的人是江磊。
“……”他手足无措地捉著书包,看着大弟。
为什么江磊会知道他在这里?
江磊脸上带着微微笑容,“哥,你为什么在这里?”他身上还穿着国中制服,背著书
包。
江砚盯着弟弟,一时说不出话来。
“还好我有发现你,不然都不知道你之后要跑去哪了。”江磊像是一点也不奇怪他在
这里出现,自顾自地说著,“啊,但是不管你去哪里,我一定都能找到你的,哥。”
那个瞬间,江砚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他直觉知道,江磊说的是真的。
第一次逃家,才不到几个小时,江磊就找到他了。
窒息般的绝望缠绕上江砚的呼吸,让他脸色逐渐窘迫──他根本逃不开江磊的手掌心
。
江磊拉住他的手腕,想让他站起来,把他带回家。
江砚恐惧地想缩回手,才刚转入青春期的嗓音细声沙哑道:“我不……我不要回家。
”
江磊转过头来看他,脸上的笑容冷下,带着森森寒意,“你不回家,你想去哪里?
”
江砚看着他,答不上来。
他比江磊大两岁,多读两年书,上了高中,却无法回答还是国中生的江砚这个问题。
“你还能去哪里?”江磊又问,“你想和那些放牛班的人一样不读书去做工做到死吗
?还是要去餐厅端盘子端一辈子?”
那是徐瑞丽最常对江砚说的话。
去便利商店,看到辛苦打工的店员,徐瑞丽结完帐,会边把零钱丢进捐款箱,然后边
恐吓江砚,如果不好好读书,就只能每天站在那里喊欢迎光临;去市场买菜,看到杀猪肉
的中年老板,徐瑞丽提了新鲜的猪肉寒暄一阵,转头过来便会说这就是不读书的人,告诉
江砚若不努力,就只能学他阿嬷去卖菜、或是来这边每天剁猪肉……
妈妈把他们的世界化作了两种,一种是不努力的人;另一种是努力的。
作为徐瑞丽的孩子,他们的目标就是成为努力之后可以成为的那种人─念好大学、白
领的、在大公司上班的、可以出国的,或最好是师字辈的─她口中那些“体面”的人。
才十六岁的江砚瞪着江磊,纤瘦的身躯颤抖起来──江磊说的没错,他哪里也去不了
,他离开的话,就会变成妈妈拿来教训他的那种人。
他不敢想像。
“你想丢下我去哪里?”江磊轻笑一声,“哥,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在乎你,你知道吗
?”
十四岁的江磊发育比江砚早,此时身高已经超过江砚许多,他离江砚极近,低着声音
接着道:“只有我喔?”
“你不想回家,也不是不行,我可以陪你一起,要去端盘子还是去工厂,我们都可以
一起。”江磊说,脸上甚至还带着些许稚气,宛如儿时他总朝江砚撒娇那样,好像只是弟
弟对哥哥的依赖。
“哥,你别丢下我。”但他的神情带着疯狂的执著,盯着江砚。
江砚从没看过江磊如此,惊恐地低下头,避开大弟的视线,他想说什么,但是却开不
了口。
就在此时,江磊的手机响了。
他从容地接起来,是妈妈。
“妈,我晚自习结束了,肚子有点饿,先买东西吃,等一下就回去,你跟爸先去睡。
”江磊对着电话另一头的徐瑞丽说。
江砚看着江磊讲电话,怔愣著说不出半个字。
学校五点放学,平常他最晚六点就会到家,但他一直在速食店待到十点多,放在书包
里的折叠手机都没响过,连封短信也没有。
难堪和羞耻顿时让江砚胀红脸颊。
他想离家出走,但根本没人在乎。
在江磊分神和妈妈说话的时候,江砚趁机甩开他的手,匆匆逃离速食店。
街上的店家大部分都打烊了,外头除了路灯,只有零星的屋子还开着灯,连路过的车
子都没有,整座城镇陷入安静之中。
他害怕地疯狂奔跑,在柏油路上穿过一盏又一盏的光亮,试图跑到一个江磊找不到的
地方。
但是平常就很少运动的他,体力也不怎么样,跑没多久就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
搬来竹南之后,平时他只会走从家里到车站的路线,偶尔陪妈妈去菜市场,或是去倒
垃圾,对整个镇不算很熟悉,这时他才发现,他在一个陌生的暗巷里,四周只有马达轰隆
轰隆作响包围住他。
不认得的路、不熟悉的声音还有不知其名的气味和路灯照不到的黑暗,江砚呆住了,
他根本不知道刚刚自己从哪进来这儿的。
他甩开江磊,但是也不知道自己在哪了。
马达的声音震得人心慌,是什么样的工厂会半夜还在运转?他联想到之前曾听同学说
过的、那些奇奇怪怪的地下加工厂,万一他被这里的人发现会怎么样?
在害怕逐渐堆叠之时,一道黑影从江砚的脚边窜过,江砚吓得抬脚躲避,一个重心不
稳跌坐在地上,结果撑住地板的手掌碰到了一抹湿黏的恶臭。
他顿时失去冷静,马上起身,在黑暗里摸索到暗巷的出口,又赶紧逃出去。
在秋夜里的城镇游荡,他又饿又臭,不知该去哪里。
他想起了在火车站附近看过的流浪汉,他不能变成那样的人。江砚恐慌地想。
最终,他还是拖着满身脏污回家。
进屋的时候,已是凌晨两点,里头一片黑暗,只有家里的小黄狗上前来迎接晚归的他
。
他静悄悄地回到他和弟弟们的房间,江磊和江磐都躺在通舖上,看起来睡了,江砚失
神地把书包放回自己的书桌上。
“我就知道你会回来,哥。”江磊的声音突然在黑暗里响起。
江砚转身看着大弟。
坐在床上的江磊盯着他,眼神像蛇一样,把他紧紧缠缚住,不得动弹。
隔日早晨,江砚又融入了江家的生活,起床吃早餐、出门上学、下课回家。
除了江磊,没人知道他曾经想离开这个家过。
也或许有人知道,没人在意而已。
**
安静的病房里,江砚的哭泣像是要将长久以来的委屈都宣泄掉一样,无法停止,刘春
望坐在病床侧边抱着他,任他嘶声力竭把眼泪全都糊在他的衣领上。
看着怀里的人上气不接下气地抽噎、话也说不出来,刘春望有点担心,哭成这样会不
会影响术后的复原?
可想到之前几次江砚无声流泪的模样,刘春望又舍不得让难得发泄情绪的江砚停下。
情绪高涨和剧烈的肢体动作,让江砚的伤口疼得不行,但让他更难过的是一直试图撑
住的东西粉碎彻底,无论如何都无法克制的愤怒、浓烈的委屈,还有自我厌恶,盘踞在心
头上。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江砚发现此时三十多岁的他,和国中时那个年少的自己没有任何
区别,不管他再怎么挣扎努力,最终也只是一个浑身脏臭、无处可去的人。
刘春望健壮有力的手臂圈着他,略高的体温隔着薄薄的病服传递过来,稳稳地托住江
砚。
不用担心哭声被听见,不用害怕会被质疑为什么哭,不用恐惧自己心中那些污秽的不
满被发现,在这个只有刘春望和他的空间里,江砚使劲地痛哭着。
收拾完徐瑞丽这头,江磐和徐永成都站在江砚的病房外。
原先徐永成想进去安慰江砚,但江磐阻止小舅舅,对他摇了摇头。
不管是自己还是徐永成,江磐很清楚,面对他们的时候江砚不会放开心防,只会让江
砚把情绪和脆弱又藏起来。
“那个人和阿砚是‘那种关系’……?”徐永成有些犹豫地问。
江磐看了小舅舅一眼,只应了声嗯当作回应,徐永成叹了口气,“好好的一个人……
怎么会去当同性恋?”
江磐看着一直以来待他们兄弟不薄的小舅舅,从之前相处的经验里,他就知道老一辈
的亲人大概很难接受,徐永成的反应不算意料之外──这也是为什么他要努力,努力证明
自己够好。
“小舅舅……你觉得我孝顺吗?”他问徐永成。
徐永成点头,不明白为何小外甥会突然问这个。
“你觉得我还算是有点成就吗?”江磐又问。
“……你应该是我们徐家子孙里面最有成就的了。”徐永成答,他爸爸,也就是江磐
江砚的外公,经常把“可惜江磐不姓徐,否则徐家族谱上就有一个医生了”这话挂在嘴边
。
江磐看着徐永成,平静道:“我也是同性恋,你觉得我不好吗?”
“……”徐永成震惊地看着江磐。
他们一阵沉默,听着病房里江砚的哭声渐歇,徐永成挤了老半天最后只能挤出一句:
“你看起来‘好好的’,怎么会……?”
和瘦弱文静的江砚相比起来,不管是外貌还是肢体动作,从事的工作和说话的方式,
江磐都不是徐永成认知里那些所谓“典型的”同志形象。
这使他更难相信小外甥说的话。
江磐只有笑了下,道:“难道,好好的人,就不能喜欢男生吗?”
“……”徐永成一时只能无言以对。
以前他以为江磐不交女朋友是因为医学生课业太忙,现在才终于晓得是因为江磐根本
不喜欢女生。
这时,病房门拉开,是刘春望。
他和门外的两人对上眼,低声交代:“他睡着了。”
看他手上拿着外套,江磐问:“你要走了?”
刘春望摇头,“我想去买点吃的,等下就回来。”虽然医院有配餐,但是只有素食,
他想帮江砚带一些营养的食物回来。
“我去买好了。”徐永成说。
他要转身离开之前,脚步微停,还是低着头对着这个陌生的男人道:“谢谢你帮忙照
顾阿砚。”
没等刘春望回话,徐永成迈开步伐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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