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夏天夜里,开了窗通风,角落的电风扇也开着,依然很闷热,虽然房东有附冷气,但太耗电了,所以他们没开。
江磐听着电风扇发出嗡嗡的声音,身上的汗因为热而一直冒,极为不舒服,睡不着而
睁着眼睛瞪着天花板,江砚在一旁睡得倒是很熟,好像炎热一点都影响不到他。
关灯前,江砚就已经躺在床上睡了,眼角红红的,因为这天高一段考成绩出来,虽然
进步了两名,但考题偏难,均分只有七十几,晚饭后被徐瑞丽以此为由揍了一顿。
很小的时候江磐还会被徐瑞丽大发脾气、凶狠打人的样子吓到,后来就麻痺了。
做为家里属于比较聪明、比较“幸运”的孩子,江磐有时不知道到底是徐瑞丽精神错
乱,还是他自己才是精神错乱,上一秒钟徐瑞丽还在恶狠狠地教训江砚,下一秒钟,就能
和自己说说笑笑──有时候他宁愿徐瑞丽对三个小孩都一样恶毒,这样他才能全心全意相
信徐瑞丽是个“坏母亲”。
事实却不是这样。
在他打球受伤的时候,妈妈带他去医院悉心包扎、耐心带他去中医诊所针灸,江磊肠
胃不好,徐瑞丽总是会准备适合江磊的食物,就算是江砚,生病发烧的时候,徐瑞丽也会
带他去看医生、照顾他。
看着江砚闷不吭声地被打后回到房间边流眼泪边继续读书,虽然不喜欢这个景象,但
如果江磐想逃避、躲回房间,徐瑞丽便会质问:“现在是怎样?我是什么洪水猛兽?全部
都躲得不见人!”
如果不到客厅陪她转移注意力,她可能很快又要和爸爸吵起来,非常累人。
把书读好、考试多认真准备,就不会像江砚一样,他和江磊对此已经有了默契,也不
要去纠正妈妈所做的一切,顺她的意,可以风平浪静过完这一天。至于江砚,他能自己消
化这些情绪,就算关心也只会说没事,不如不要管。
有时候江磐还会埋怨江砚,如果大哥聪明一点、会读书一点、会讨妈妈欢心一点,他
和二哥就不用这么辛苦。
说起来,他们三兄弟并不是很亲近,江砚本就安静,江磊更是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读书
,实际上很少会有交流的时候,偶尔在房里空闲的时候稍微讲一些话已经是极限了。
小时候他以为所有孩子都是这样长大的,随着年纪增长,江磐才逐渐认知到,江家这
样的情况不正常,尽管徐瑞丽对自己疼爱有加,日复一日逐渐令人感到窒息的感觉还是挥
之不去──总有一天,他要脱离这一切。
他翻过身侧着,房里一片漆黑,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影子,就在他昏昏沉沉准备睡去
的时候,房间里突然有了其他动静。
因为没有钱,他们只租得起两房两厅一卫的公寓,主卧是爸妈睡的,他们三兄弟则挤
一间,三张书桌跟一个大通铺,因为江砚睡相最好,所以睡中间。
黑暗中隐隐约约只能看见江砚另一边有影子起来,江磐以为江磊是想去上厕所,却没
想到二哥没有离开床舖,停顿了很久。
然后他看见那抹黑影伏在江砚身上,似乎亲了大哥,又好像摸了大哥的胸膛,衣服和
薄被摩擦的窸窸窣窣声,还有江砚微微的鼾声,无不透露黑夜里发生的事情。
江磐瞪大眼睛,江磊在做什么?他在对江砚做什么?
心跳砰砰砰砰跳得飞快,他忍不住轻轻咽了口水,然后听见江磊喘息的声音──他知
道这是什么声音,上了国中之后,他偶尔也会在浴室里自己做,所以他知道。
直到江磊闷哼一声,空气里有股略为腥臭的味道散开,又被电风扇吹散,卫生纸被抽
出的声音响起,那抹黑影躺回原来的地方,江磐都僵在原地。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睡过去的,睡梦中一直不断被什么东西追着,疲惫醒来之后,便看
见江砚在换制服,他们是兄弟,在房间里换衣服也不是什么大事,但他下意识的往另一头
看去,果不其然看见江磊迷恋地看着江砚动作。
夜里发生的事情不是他的梦。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告诉爸妈,他不知道到底江磊会不会被制止,还是会害江砚
的处境更加艰难,于是只能沉默。
每个夜里,只有江磐在黑暗中默默看着,江磊越沉越深、越来越变本加厉,他不知道
江磊什么时候开始做这种事情,也不知道这种事情何时才会结束。
那时候,江磐不敢太早睡着,他必须看着江磊睡回去。
江磊准备大考前一、两个月,因为怕他太热、睡不好会影响读书品质,徐瑞丽特别破
例让他们吹冷气。
那个夜里,老旧的冷气机轰隆轰隆响着,试图遮掩黑夜里发生的事情,江磐看着江磊
起身、又覆到江砚身上。
超乎常人能理解的事情,发生一次、二次或许会让人惊愕,但是如果每天都发生,久
了也就会麻痺、见怪不怪。
二哥眼里只有大哥,根本不会往旁边多看一眼,一开始江磐还会担心自己睁着眼睛会
被发现,结果根本是自己多虑了。
他沉默看着,或许是长时间在黑夜里注视著这一切,视力在夜里的变得敏锐许多。
江磊先是弯身亲了亲江砚的脸颊,然后小心翼翼的把江砚洗旧的背心往上拉,露出了
胸膛,埋头在那上头轻轻舔弄。
江磐看着,心里又慌又急,害怕江磊真的会侵犯江砚,但是他不敢出声、也不敢动作
,只能去看江砚,希望大哥能感应到他无声的注视。
他朝江砚的脸看过去时,忽然对上了江砚的眼睛。
那个瞬间,江磐愣住。
人在熟睡的时候,眼睛不一定会全部阖上,有时会半张著,他死死盯着江砚的眼珠子
,试图判断江砚到底是还在睡,或其实已经醒过来了?
江砚瘫著脸,面无表情,就这样和他对视著,在他还没有搞清楚的时候,江磊像是舔
弄够了,抬起头来,江砚立即闭上眼睛。
江磐意识到,江砚真的是醒著的。
他还没回神,就见江磊撑起身体,接着轻轻扯著江砚的短裤、试图屈起江砚的膝盖把
那条同样破旧的短裤褪下,江磐忍无可忍,立即起身在黑暗中精准地抓住了江磊的手,“
二哥。”
江磊停下了动作。
黑暗里,他看不清江磊的神态,只听见对方用气音说:“……你终于‘醒’了?”
江磊手臂凉凉的,口气也是。
“……”江磐松开手,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个瞬间,羞耻、愧疚、愤怒各种不同的情
绪倏然增生、填满心脏,浑身都是冷汗。
黑暗里,江磊轻轻笑了一声,把江砚被扯开一半的棉质短裤拉回去,把上衣拉回原来
的位置、盖住了曾经吸吮的地方,在江磐的面前直接弯身又亲吻了江砚的脸颊一下,替看
似不省人事的江砚盖上小薄被。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这句话卡在江磐的嘴里,他怎样都问不出来。
对于他的沉默,江磊只是轻描淡写地说:“睡觉吧。”
看着二哥躺回原来的床位,江磐盯着漆黑房里,一夜无眠。
**
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情,直到江磊自杀,直到现在,他们没人提起、没敢讨论。
江磐其实不是想问江砚是不是同性恋,他想问江砚,既然醒著为什么不阻止二哥?
但他依然没有办法把真正问的问题问出口,而是问了另一个其实无关紧要的问题。
对于他的问题,江砚心中一凛,没有回话。
就算现在徐瑞丽和江启铭都已经知道这件事,但面对江磐,江砚还是下意识地想要隐
瞒──他也从未和谁谈过这些事情,不知道说出去之后又该怎么办、江磐是否能够接受。
可笑的是,就算他知道江磐同样喜欢男生,江砚还是一点都不想告诉弟弟自己也是。
他的沉默让江磐知道了答案,病房里亮着灯,因为进入休息时间,所以光线调得有些
暗,他回想起那一夜,江砚满脸麻木、双眼半张地望着自己的神情。
在那些夜里,江砚是不是知不知道自己也醒著、看着他们很久很久?其实江磐一直不
敢确定。
当年才十二岁的他不知道该如何跟大哥提起夜里发生的事情,更别说江磊自杀之后,
江砚在家中越发沉默,他完全没有机会提,也不晓得该不该提。
这些事情他们似乎注定无法搬上台面说,不管是那一夜、江磊的死,或者其他任何甚
么跟人生有关的大事,只有血缘和家庭将他们可笑的勾拉在一起,无法脱离。
看着江砚警惕起来的样子,江磐微微扯了嘴角,“……我高中的时候就喜欢男生。”
江磐轻易转移话题,让江砚微微愣了下,他嗯了声,江磐高中的时候他已经到台北读
书了,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回去。
在发现江磊的日记之后,徐瑞丽面上装作正常,却紧盯他和江磐之间的互动,那时候
竹南附近的房价还没起来,她甚至为了让江砚和江磐分开睡,不惜咬牙、投入全部积蓄,
甚至去跟会,买下了现在这栋三层楼的透天厝──即便距离江砚离家读大学也不过就剩不
到一年时间。
后来江磐考上新竹高中,虽然是第二志愿,但在江磊自杀后,江磐在成绩上取得的成
就,多少让徐瑞丽还有些安慰,她和江砚的距离也拉远了,神经不再那么紧绷。
江砚回去,就像个尽责的演员,必要时上场演出阖家欢乐,其余时间都安静地呼吸著
,更不可能没事找事和江磐有什么来往。
江砚尚可在返家时才戴上面具,但住在家里的江磐就不是如此,因为读男校,他和同
学之间的互动有任何稍微亲密一点的迹象都会让徐瑞丽神经敏感。
江磐知道自己还没成年、他未来的志愿需要花费七年甚至更多时间投入,种种情况都
不允许他太早脱离家里、失去经济来源。
因为江磊,他曾经觉得男生喜欢男生是一件恶心的事情,但是他却没有办法克制自己
不要去注意男孩的躯体,他曾经试图和新竹女中的女孩子联谊,甚至和早熟的女学生一起
去学校附近的破旧旅店“休息”──但是他对女生没有办法勃起,他差点失礼地在那个女
生面前吐出来。
那些女人都让他想吐。
那些顶着娇弱面容、嗲声柔气有着柔软胸脯的女人都让他恐惧。
他不理智地想,这是徐瑞丽害的,她害他们兄弟三人都没有办法当“正常人”。
尽管他很清楚,性向这种东西根本不是能够掌控的,不是谁的错。
“那天……他应该吓坏了吧?”江砚道,他说的是徐瑞丽去江磐租屋处的那天。
江磐点头,想起那日的剑拔弩张,他是第一次和徐瑞丽这样大吵,也是唯一一次反抗
徐瑞丽,他累了,尤其是和学弟交往之后,面对妈妈、面对江砚、面对爸爸,还有一大堆
的亲戚,他觉得好累。
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他的世界只剩学弟,其他人都不要有。
但那是奢望,打从出生就缠绕在身上的枷锁怎么可能会因为谁而轻易解开?江磐比谁
都清楚。
“……我完全忘了妈有我那里的钥匙。”他说,“还好他没有怪我。”
江砚想起徐瑞丽拿在手上的那串钥匙,“……妈妈很疼你。”
江磐轻不可闻地嗯了一声,江砚的口气很平淡,很像只是单纯在陈述一件事情,但是
从他嘴里说出这样的话,又仿佛是一把利刃,在他们兄弟之间划下一道鸿沟。
“……我宁愿她不要疼我。”江磐最后说,他知道江砚懂他的意思。
江砚扯了下嘴角当做回应,他们的交谈又句号了,他放空一阵子,也不管江磐还有没
有话要说,就缩进棉被里面,把自己的头蒙住,沉沉睡去。
徐瑞丽和江砚的手术是早上第一台刀,七点多江砚便被叫醒,换上手术衣、装上点滴
、鼻胃管,坐在轮椅上被推到等待室。
江磐跟在他身边,在他要进入等待室之前,又叫住他:“哥。”
江砚回头看他,江磐动了动嘴,又问一次:“你真的要捐?”
一大早被叫醒,没办法吃东西、又冷,江砚脸色有些苍白,却笑了。
“真的。”他说。
江磐没再说话,目送江砚自己滑动轮椅进去,站在那儿看着等候室的自动门关上,久
久不动。
等候室很冷,里头还有其他的病人,空气里弥漫着紧张的氛围,江砚孤身缩在轮椅里
,看着那些病人和身边陪伴的家属说话,还有年纪比较小的病患哭闹著说不要开刀,家长
在旁边安抚。
在人声交谈中,他显得安静,三十几岁的大人了,不用像孩子一样要别人哄,知道自
己应该往哪里去。
没有等太久,护理师很快来推他进入手术室,他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看着头顶上亮
堂堂的手术灯,觉得有些不真实,四周都是手术人员准备器械的声响,差不多之后,执刀
的主治医师来了,还有麻醉医师。
主治医师看着他,有半张脸都掩在口罩下,头上还罩着手术帽,只露出一双眼睛,盯
著躺平的江砚看了一会儿,接着和江砚对了身分资讯,说明要进行的手术内容。
最后,“会紧张吗?”主治医师问他。
“……不会。”江砚回答。
“你很勇敢。”主治医生颔首,朗声道:“可以开始了。”
旁边的麻醉医生靠过来,他说话的声音很温柔:“大力吸三口气,你就会睡着了。”
江砚点头,配合著麻醉医师数数的声音吸气:“一、二……”
他没听见那个三,接着再有意识时,混混沌沌的,好像听见江磐在大吼,他想知道发
生什么事情,但是麻醉还没退完全,又昏了过去。
麻醉药似乎有迷幻的效果,江砚觉得自己的世界都在旋转,一幕一幕地绕得他头昏眼
花。
是阿嬷站在车门外叮咛他,“你爱乖,才会有人给你疼惜。(你要乖,才会有人疼你
。)”
是江磊和他站在电联车的车厢里,跟他说:“哥,我先下车。”
是徐瑞丽牵着他的手,对他说:“我的心肝宝贝。”
是爸对他说:“你先回台北吧。”
是好像有个人,捧住他的双手,轻声道:“一切会好。”
真正清醒时,已经不知道距离手术过了多久时间,江砚睁开眼睛,只觉得腹部深处一
阵阵火烧一样的疼,挣扎着想赶走疼痛的感觉,无意识地喊著“好痛……”声音都痛得快
要发不出来。
他一动,就有人立即靠过来制止他,“别动。”
江砚脑袋还没清醒过来,呆呆看着不应该在此刻出现的男人,替他按下自费止痛药的
按纽,因为太疼了,他皱着脸,整张小脸都苍白著。
随着止痛药透过点滴软管进入身体,疼痛的感觉稍稍缓了些,刘春望坐在病床边,替
江砚抹去额头上因为疼痛而冒出的汗液,眼里是赤裸裸的心疼。
病房里只有刘春望在看顾他。
“……好痛。”江砚又再说一次。
这次连眼泪都疼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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