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厚厚一叠的钞票田文裕没有像以往那样藏在枕头下,他拿了一个以前淘汰掉的钱包
,把那三万块都放了进去。钱包鼓鼓的,他随身带着,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偷钱的那天夜晚,田文裕没有睡觉,他躺在床上,手里紧紧纂著钞票,哭得满脸泪水
,但没有发出声音,只是静静流泪。房间的窗帘没有拉上,他就这样看着窗外的天空从夜
幕慢慢翻起鱼肚白,再起床,把偷来的钱放进旧钱包,又把旧钱包放进书包,去了学校。
他的书包从这天开始,脱离了一个普通书包会有的价值。
心脏的刺痛只存在于那晚,后来的日子里,田文裕的内心麻木空虚,恍惚过日的他像
是回到新妈妈刚进入他的生活中的那段时光。
这两段时间有着相似之处,那就是爸爸都将离他而去。
田文裕觉得自己就像在等待刑期确定的死刑犯,唯有回家见到爸爸的时候,他的意识
才鲜明起来,用感官捕捉所有可能宣告自己刑期确定的信号。但他怎么等都等不到那个“
终于”。
时间一天天流逝,爸爸没有流露任何异状。跟过去每次田文裕偷钱时无异,生活照过
,他还是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爸爸。
类似灰心丧志的情绪在田文裕的胸腔中晕开,不管自己做什么,看不清的彼方都没有
传来回应。仿佛他的存在也随着空无一物的黑暗而渐渐消融于虚幻,怎么大喊都不被承认
。
他想要某种会回应自己的东西。某种敲了会响的东西。
会热烈的、迫切的、如真理一般证明他的存在的东西。
最后他抵达的答案就跟很多青春期的孩子们一样,在这个人生阶段,最明显也最容易
决定他们价值的事物:成绩。
田文裕决定在下次段考考差。
考个第七名吧。他想。若是随意乱猜,旁人一下子就会识破。必须要让那些人真的以
为自己是状况不好而考差,所以不能跟原本的水准差距太多。
要考出精确的成绩,就得要掌握所有正确答案。田文裕比过去更认真地读书。当他放
下教科书休息,望见书桌上满满的便利贴还有密密麻麻的笔记,不禁为这场景的荒谬失笑
出声。
“在笑什么?”
一道声音传来,刹那就让田文裕坠入冰窟。
爸爸手上拿着一杯热牛奶,眼角微弯地看着认真读书的儿子。
“……没什么。”
田文裕跟着牵起嘴角,接过那杯热牛奶。他想起小时候自己曾经有一阵子非常喜欢喝
牛奶。那时爸爸每天都在睡前为自己热一杯。
“看你读得这么认真,没什么能为你做的,就想到你以前很喜欢喝这个。”
爸爸也和自己一样,还记得这件事。这无谓的温柔让田文裕喉头苦涩,怎么样都吞咽
不下。
“谢谢爸。”
田文裕接过马克杯。他见爸爸踏进房间,犹如进入了他的身体。房间只有一张书桌椅
,田文裕正坐在上面。爸爸踌躇了下,最后弯腰坐在床沿。柔软的床垫微微凹陷下去,某
种有弹性的东西触碰到了田文裕的身躯深处,他浑身的血液都往下方集中。
“用功是好事,但不要太勉强自己。”爸爸推了下眼镜,这个动作莫名让他看起来老
上许多,充满疲惫。
田文裕不知道该回什么,只是点个头。
“你这么用功,我跟妈妈在讨论应该给你一点鼓励。你……最近有想要什么吗?”
田文裕的时间像是暂停一般,原本热辣辣的下身一下子冷却下来,脑中嗡嗡作响,但
爸爸带着一丝迫切和焦急的声音不由分说地传入他的耳膜。
“你想要什么?跟爸爸讲。增加零用钱?换新手机?还是帮你房间换一台有暖气的空
调?今年冬年蛮冷的。尽管跟我们讲,成绩怎样都没关系。”
田文裕双手抱着温热的马克杯,低垂的视野中,白色的牛奶看起来像个漩涡,吸引著
他。所以自己才无法抬头正视爸爸。他这么自我说服。
爸爸说:“我们很爱你,不用客气,尽管说。”
“我想要……”
“嗯?你想要什么?”爸爸探身前倾,想听清楚田文裕的下文。他的眼中是慈爱的父
亲才有的神采。
“我想要一台蓝芽音响。”半晌,田文裕才随口说了一个词汇,他猛力地仰头,一口
气喝完了手中的热牛奶。身体内脏感受着温热的液体从喉咙流至胸腔,再往腹部走,温暖
了他寒冬中的躯体。
“高级的蓝芽音响。音质很好的那种。”
爸爸看着田文裕的脸庞,五官交织出脱力和疲软,他露出无奈的笑容:“当然没问题
。”
他随手抽了一张摆放在床头柜旁的卫生纸,递给田文裕:“你长牛奶胡子了,来,擦
一擦。”
“嗯。”
爸爸站起身,因为体重而凹陷的床垫又恢复原状,看起来就像从来没有接受过方才的
重量。他伸出手,犹豫了一瞬才覆上儿子的肩膀。轻轻拍了拍。
“你还是青春期,不要太晚睡了,不然长不高喔。”
最后的语气带点玩笑性质,但田文裕只是低着头,眼泪无声从眼眶中满溢,滴落马克
杯里,和杯中最后一点牛奶混在一起,颜色混浊。
\
隔天的体育课田文裕借口不舒服,坐在司令台上眺望同学们嘻笑打闹。高中的体育老
师不会强迫学生们一定要如何,只要手里拿颗球,管他篮球排球羽球,做做样子就不会被
盯上,甚至单纯走操场也可以。
或许是太空旷了,冬天的风灌进田文裕包得紧紧的运动外套里,让他止不住发抖。
终于受不了了,他瞄了眼体育老师,对方坐在篮球场的阶梯上看男生们打球,田文裕
决定翘课。
说是翘课,其实只是偷偷跑回教室。现在的他既不想吹风,也不想接触人群。关上窗
的空荡教室正巧适合。
田文裕抓准时机,弯下身躯从操场跑回了水泥楼,他犹豫要不要开灯,想想还是作罢
。昏暗的教室中,他趴在座位上,拿出手机滑开音乐软件,随便点了一张专辑,没有接上
耳机就直接播了出来。手机的音响并不大声,无法充盈整间教室,但放在田文裕的耳边,
就好像他的全世界。
这张专辑节奏偏快,有时会有主唱的嘶吼,但田文裕听着听着,困意悄悄萌芽,就在
他的意识蒙眬之间,教室的门被用力打开,田文裕反射性地坐了起来,把音乐关掉。
“啊……你怎么在这里?”
来者是姜纬姗,她也没料想到教室里竟然会有人,呆呆地望着田文裕。
“……外面太冷了。”
“翘课?”姜纬姗走到田文裕的后座──也就是她的座位,取过放在桌角的水壶,“
我是来拿这个的。”
田文裕这才发现她满身是汗,似乎很认真运动。姜纬姗一拿过水壶,便像沙漠中的旅
人似的喝了起来。田文裕看她的喉咙起伏,没过多久水壶就空了。姜纬姗放下水壶,发出
“啊──”的感叹声,像个老头。她手掌豪迈地抹去嘴角的水痕。
田文裕忍不住笑了出来,他第一次觉得这个女生好相处。
“笑什么?”姜纬姗带点不悦地问。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好像老头。”
姜纬姗盯着他的脸许久,也笑了出来:“好险你把我甩了,如果在我还暗恋你时听到
你这样说,一定比你在超商拒绝我的时候更心碎。”
“抱歉。”田文裕说,但他也不知道是为哪件事道歉。
他突然涌起好奇心:“你跟江安彦还好吗?”江安彦就是姜纬姗现在喜欢的男生。
他见姜纬姗愣了一下,赶紧改口:“不想说就算了,抱歉。”
“没关系。”姜纬姗摇头,“嗯──我也不知道耶,他没有拒绝我的样子,但也没有
特别的表现。”
“你好厉害。”
“你是在夸什么啊。”
“你不会害怕闲言闲语吗?”
姜纬姗歪头想了想:“听了是蛮难过的啦。但我没办法对自己不诚实。明明很想要,
却一副不想要的样子,我做不到。或者是说,明明很想要,却表现出不想要的样子的自己
,比流言蜚语更让我……痛苦。”
最后两个字像是在内心反复斟酌许久后,所选择出的词汇。不是讨厌,也不是羞愧,
而是痛苦。
田文裕发现自己错了。
他一直认为自己和黄至安都是在承知自身挣扎姿态的丑陋之上仍然渴求他者,而姜纬
姗不是。
但其实姜纬姗知道。并且在这份前提之下,她仍然能够爱着自己。
“我虽然不喜欢你,但我们或许可以当好朋友。”田文裕将内心所想就这么化为言语
。
“哈哈,什么鬼啊。”姜纬姗笑了出来,“听起来好像我又被甩了一次。”
氛围变得轻松,田文裕说出了犹豫在心中的想法:“说实话,我还以为我们会很尴尬
,毕竟……”
毕竟他当时那么狠地甩了她。
毕竟当时她那么努力地接近他。
“喔,这个你不用担心啦。”姜纬姗说,“因为那时候我还以为自己能够得到啊,所
以可以什么都不管,只是一直拼命,但当我发现我得不到,那我就只希望我们都可以幸福
,这样就好。”
“要是我能够喜欢你就好了。”田文裕说。
姜纬姗耸肩,她的笑容很好看:“但你做不到吧,那就没关系啦。”
\
田文裕段考考得还不错。
不错的意思是,成绩会以他想要的样子呈现,也就是考试失利。
他没有把题目卷借给同学对答案,因为上面的答案不会是他们想要的。
段考虽然要等答案卡输入电脑后才能得到正式成绩,但其实考完当下学生们都有个底
,唯一难以预测的是精确的班排和校排排名。以往田文裕并不很在意那些数字,因为结果
就是那样,旁人给予他的反应也是那样。但这次段考则不同,他闷烧着无法言说的兴奋和
忐忑,等待老师发下那张能够决定自己生死成绩单。
班导进了教室,五官像盔甲一样坚硬,不流露一点破绽。一旦进入这个环节,不管考
后多么胸有成竹,学生们还是如坐针毡。
随着班导按照顺序唸出一个又一个同学的座号,田文裕感觉有什么像钢丝的东西从头
顶贯穿他的身体,绷紧著把自己整个人往上拉。
终于轮到他了。
田文裕面无表情地走上讲台,把那张成绩单对折,回到座位后才轻轻打开。
他以为自己的手会颤抖,但真到了这个场面时,心中一层层涟漪的湖面突然恢复平静
。班排的格子上,印着一个单薄的“8”。
跟他目标的第七名只差一个数字──田文裕把憋在胸腔里的浊气缓缓吐出。
突然他手上的成绩单被一只手粗暴地抽去,换来的是一双情绪复杂的眼眸。黑色的瞳
孔里闪著动摇,还有一点辨识不出的东西。
或许是错觉,但田文裕觉得黄至安的眼睛有些湿润,后者用不解的口吻对田文裕说:
“我是第一名。”
\
田文裕打开家门时,忽地想起了他的那台蓝芽音响,或许会在今天化为完完全全的泡
影,一如当初他随口说出时的心绪。
“我回来了。”
主卧室关着门,断断续续的对话声传进田文裕的耳朵里,是爸妈在说话。
因为成绩出炉而燃起的情感此刻被浇熄,他在心中整理那些毫无价值的灰烬,在书桌
前坐下,拿出作业开始写。
主卧室的房门被打开,出来的脚步声是妈妈,一直绵延到厨房,被清脆的切菜声取代
,随后抽油烟机那无法忽视的嗡响盖过了一切,耳朵却渐渐习惯了。
当田文裕在餐桌前坐下,他很快就读取了妈妈的情绪,生理本能地挺直身躯。他偷偷
瞄向爸爸,后者低垂眼帘,脸上松弛的皮肤显得格外无力。
妈妈盛好一碗碗白饭,却没做入座,反而拿出了什么,用力地放在田文裕面前。
物品碰撞的声音回荡整个空间。
一台switch,还有一只iphone。
“你怎么有钱买这些?”妈妈质问,女性特有的尖细嗓音听起来冰冷,像一条被绷紧
的琴线。
田文裕全身颤栗。这些东西他买来从没有使用过,都搁置在柜子最深处,不曾拿出来
。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一片片破碎,割伤每处他以为总有一天会好的伤口。
那些碎裂的声音随着血液流淌,把空气染得鲜红:“……你擅自进我房间?”
他突然会意过来了,怵目惊心的红雾不是自己的愧疚、心虚或悲伤──而是对这个女
人的愤怒。
-待续-
*谢谢观看:)
*冲突再两章左右吧,之后会比较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