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因为哭红了眼，眼前的人影看起来总是泡在一层朦胧的视线里。
杨念初说：“李家源，你凭什么叫我留下来？”
李家源紧紧牵着他的手：“老师，我很后悔离开你——”
杨念初只是微微动了动手掌，对方立刻感知到他想抽出手的意图，反而更加紧紧握著。李家源高大的身体此刻驼著背，微微低着头，像是苦苦哀求。
杨念初最终放弃，轻轻叹了一口气。
李家源的眼角慢慢发红，哑着声说：“老师，过去我每天每天都在想，要是能够比昨天还要更不喜欢你一点点，那就好了。可是我每天，都比前一天还要想你。但是我实在没有脸见你——”
“你生病那天，甩开我的手叫我不要管你......我真的觉得，很痛、很痛......”
杨念初低下头，看着那双紧握自己的大手关节上，有着浅浅的咬痕。
“你妈......老板娘不会同意的。”
李家源沉默片刻，说：“我......用四年的时间跟她证明，我这辈子，没办法跟女人一起过。”
杨念初想起在面店遇到李家源太太的那天，还是身怀六甲的状态，已经是一年前的事，如今想来心里仍有些纠结。
看杨念初的表情，李家源便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艰难地说：“老师，我对女人没办法你知道的啊。”
啊，这少年的初次告白，便是气势汹汹地说，自己对徐若瑄硬不起来。
可是你还是结婚了。杨念初说。
“我前妻她一直都知道我......第一次见面我就跟她说了。她同意这段形式上的婚姻，可是我真的，没脸见你......”
李家源的前妻，居然同意这门婚事？无数问题瞬间浮现，杨念初的思绪过于混乱无法思考。
等等，那个孩子是怎么来的？该不会——
“真真是我的小孩没错，只是，不是在正常的状态下诞生的。我们结婚时，就协议好不会有任何肢体上的接触。离婚是她提的，小孩会跟她。”
“不会有任何肢体上的接触？”
“嗯，因为她......非常讨厌男人。”李家源顿了一下：“她就是因为我不会碰她，才跟我结婚的。”
杨念初实在难以想像，这些年来，李家源究竟过著怎样的婚姻生活。
与其说是婚姻，更像一笔交易。
这整件事情超出他的想像。
杨念初沉默半晌，说：“不管怎样，小孩已经出生了，你是爸爸了。”
李家源的表情非常悲伤，明明看起来如此高大的青年，却好像下一秒会崩溃。
李家源红着眼睛说：“老师，你去台北那天，我有喊你，我沿途追着那班车，可是你没有回头。”
“我想当作可能是你没听到。”
“但我知道，你可能是，不想回头了。”
李家源松开手，然后伸出手，杨念初以为他要抚摸自己的脸，而他却只是拂去停在发梢上的樱花花瓣。
他发现自己还是会为此心疼，而且，很疼。
杨念初的身体完全没有思考，下意识的就张开双臂拥抱了李家源，把这高大脆弱的躯壳紧紧抱住，像是接住一个正在坠落的孩子。
杨念初感觉自己的肩膀被浸溼了。
李家源说：“老师，我们还有机会吗？”
而后低声补了一句：“我，还有机会吗？”
杨念初说：“我已经答应，下学年开始要调职到台北的高中任教。”
李家源沉默了。他再次松开怀抱，神情灰暗地握著杨念初的手，轻轻抚摸他的手指上的咬痕。
他说：“老师，换我等你，我会等你。”
“老师，求求你给我机会好吗？”青年哽咽的哀求着。
日光不知何时从云后探头，雾气随着升温的空气而散去，散开的时候，只剩下花与茶树的余香，在空气里淡雅的点缀著。
杨念初看着日光下的青年，他定定的望着对方，就怕一眨眼，情绪就要从眼眶里掉出来。
那些在无数夜里的悲伤与害怕，如此寂静，如此汹涌。
多年前，他有预感李家源天真的爱情是个错，就算千叮咛万嘱咐，一再提醒自己。他却抵不住冲动，投入这个错。
问自己内心是不是还伤痛，说没有是骗人的。
问自己内心有没有动摇，说没有也是骗人的。
已经是中年男子了，还有多少时间经得起再一次赌博？
年轻时，那些离开过的情人，没有一个回头的。他永远是被排除在成家之外的局外人。毕竟啊人都是自私的、懦弱的，只想待在没有风雨的屋簷下，就算那是如一生漫长的谎言。
可是这个人回来了。
眼前的青年，有多天真就有多残酷，有多单纯就有多懦弱。
杨念初忽然想起世界山崩地裂那天，李家源从穿越黑暗，自无底的裂缝中带来一缕微光，说，老师，不要怕，我来了。
在黑洞里拯救过自己，也是同一双手，将他推进深渊里。
在他心中种下了一个承诺，也种下一个诅咒，让他往后几年，每次一想起来就会心痛。
杨念初听见自己说：“这边我不会退租。”
他知道这是出自灵魂最真实的答案。
他伸出手，轻轻覆蓋住李家源的眼睛，感受掌心下颤动的睫毛。他觉得，看到李家源的眼神会没办法说完这些话。
“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好好想想。”
“我很喜欢山城，所以我不会退租，这不保证我一定会等你。”
“无论你想不想跟我在一起，你是人子也是人父，你要记得自己的职责，当一个有责任感的人。”
“你做得到吗？”
李家源轻轻的覆上他的手，说：“老师，我会努力成为一个配得上你的人。”
李家源在杨念初的手背上印上一吻，杨念初被那炙热的眼神盯得说不出话。
他不知道这是劫数的开始还是尽头。
杨念初北上前，对李家源说：“好好照顾小缘。”
李家源知道老师没有明言答应，却是接受自己亦步亦趋的接近。
杨念初说：“记住你答应过我的。”言下之意是希望李家源继续肩负水电行老板的职责，不希望他频繁北上，要他多陪陪在家的母亲。
李家源都听老师的，每周引颈期盼等待老师回来。
只是老师偶尔才回一趟山城，实在是不够。李家源每天都会到老师茶园旁的住所，这里修修那里补补，帮忙莳花弄草照顾小缘，让房子维持在老师离开时的那一刻。希望老师每次回来，如同回家，就像是早晨出门上班那样短暂。
老师不在身边的每一天都很漫长，他需要做些什么弥补内心的焦虑。透过琐碎的劳动，可以安抚这种不安。
这个连假，终于轮到他北上探访老师了。
越靠近周五，李家源越心不在焉，不但连连找错钱，电话也响了好几声才接。只是握着手机不断发愣。
他早在一周前就预告自己这个连假要北上，阿姆说：“你现在是老板，做什么决定自己负责就好。”
她没问，而他也不多说。
礼拜四的夜晚关店后，李家源便埋头在电脑前直到深夜，他还在查询台北的餐厅与景点，想要规划一个最完美的约会行程。
眼下他要做的，就是努力把老师追回来。
忽然想起前妻与其表姐也在台北，暗暗希望不要在街上碰到面，那可就尴尬了。
“还不睡？”阿姆冷冷的声音忽然从背后响起，他立刻神经紧绷关掉视窗，像怕被发现做坏事的国中生。
“我等等就睡......”
“你明天问一下品爱，下个月什么时候要带真真回来，我要准备一下好吃的。先睡了，不要太晚。”
“嗯。”
他以为阿姆还会更咄咄逼人些，没想到轻易放过他。
阿姆似乎什么都知道，只是没有说破。李家源看着她蹒跚的走进房间，一股罪恶感油然而生。
然而他无论做什么，势必都有人会被辜负。为了当个孝顺的孩子，他放弃了那么多，建立一段等价交换般的虚假婚姻，最终到底成全谁的幸福呢？
最终，前妻主动说要与他离婚，成全各自的幸福。
他们都以为阿姆会大力反对，沙盘推演一番，没料到阿姆淡淡的说：“你阿爸说，你们年轻人的事，自己决定自己负责，不要影响到真真就好。”
心头涌上歉疚，也有感激。他不知道是什么使阿姆态度大转变，也许是孙子的出生多少改变了她吧。
他无从得知。阿姆只会在阿爸灵堂前讲心事，其余时间从不跟家人倾诉。
手机震动让他从沉思中回神，是老师回复的“晚安，早点睡”。那两个字看得他心里发酸，他的老师，还是这么温柔啊。
知道老师明早有课，他依依不舍回以晚安。
周五晚上六点，李家源拉下铁门，贴上连休三天的公告。家里很安静，弟妹明天才会返家，而阿姆去参加社区有氧课程，像刻意避开他。
水电行内只有工业风扇旋转的声音。李家源提起早就搁在柜台后方的行李，走进厨房巡视电源，转身看见餐桌上放著一个便当与切好的水果，底下压着字条：车上吃。
那包裹便当的花布套还是用当年他北上求学的那一个，当时阿姆也是准备了饭包与水果要他车上吃。当时阿爸还在，爸妈一起到月台送他离开的场景，恍如昨日。
李家源拿起沈甸甸的便当，还是温热的，应该是阿姆出门前特意做好的吧。
那像一个沉默的应许。
他的眼眶不自觉发热。他知道，不管他要去哪，阿姆总是牵挂著。
李家源在夜色里坐上往北的莒光号，列车穿过聚拢的雾气，往山城北方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