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河边春梦–5

楼主: lovechai (于枫)   2021-05-05 13:26:13

 五月十七日,世界卫生组织宣布将同性性行为由《国际疾病分类》中的精神疾病移除。
  “烫烫烫……刘定烨你在看什么?快来帮忙!”
  刚从瓦斯炉上离开的火锅还冒着泡,香味四溢,定烨将手中的纸页塞回资料夹放进包
包,拿起放在桌子下层的锅垫让永仑放下锅子,走到厨房外看还在里面忙碌的新婚夫妻二
人。
  “还有什么要帮忙的?”
  怡娟将手上的小炒起锅,端给站在身边的志群,边关起瓦斯边对定烨道:“最后一道
了,来吃饭吧。”
  “哇啊~怡娟的拿手好菜客家小炒,我今天就是专门来吃这盘的!”永仑跟了过来,
抢过志群手上的盘子,捏了一块肉丝放进嘴里,“好好吃!”
  “我老婆拿手的可不只这道,今天不准留剩饭啊。”
  志群拿了碗筷添饭,四人说说笑笑地移步到餐桌,享受菜色丰盛的新婚乔迁宴。
  永仑边吃饭边抬头四顾夫妻俩的新居,忍不住慨叹:“你们工作稳定了,婚结了,房
子也找好了,接下来就剩生孩子了吧?”
  “说话像个老头一样,你现在听起来就像那种给晚辈施压生小孩的亲戚。”志群笑着
调侃他,“怎么样,孩子生下来你要当干爹吗?”
  “那是一定要的,你们家的孩子多幸福,一生下来就有两个干爹疼他。”永仑夹了一
块排骨放进定烨碗里,“对吧干爹?”
  定烨笑着用肩膀轻撞他,“拜托,我没你这么大的干儿子。”
  “这样也好,至少孩子出生以后过年能多两个红包,既然是干爹给的,那一定不
小包!”
  三个男人哈哈哈笑了起来,怡娟在旁边翻了个白眼,吐槽他们:“孩子在哪都还不知
道你就说到过年红包去,你们也想太多了吧?”
  “是曾永仑先说的。”志群指向开启话题的罪魁祸首,“也好啦,不然他们两个又不
可能有孩——”
  “何志群!”
  怡娟扬声呼唤打断了志群未经思考就脱口而出的话,志群反应过来,讪笑着向对面的
两个友人道歉:“歹势啦我没有别的意思……”
  气氛因这突然的插曲而变得微妙,定烨微笑着没说话,低头吃饭,永仑则是在看见夫
妻两人眉来眼去、用眼神进行着“都是你乱说话”“我又不是故意的”的对话时,噗地一
声笑了出来,带得一旁的定烨也跟着笑了出来。
  “拜托你们,不要比我们还尴尬好不好?”永仑笑着摇摇头,为无心闯祸的志群和皱
眉瞪着丈夫的怡娟一人夹了一块梅干扣肉,“多吃一点,孩子快生出来,我还指望他帮我
捀斗。”
(捧斗:丧礼中,由长子或者长孙捧着装神主牌的木斗。)
  定烨闻言,举起筷子在永仑头上敲了一记,“不要乱说话。”
 永仑夸张地佯装疼痛,揉着脑袋对怡娟说:“你看,这个老古板还能帮妳管干儿子。”
  方才的凝滞因为永仑的插科打诨而快速被带了过去,餐桌上的人便都没再深论谁
和谁不可能有孩子的事,怡娟听着永仑的话笑了起来,将他夹进她碗里的肉吃掉;志
群则是因为永仑所说的话灵机一动,对定烨道:“如果未来真的有孩子了,就让定烨
帮他取名字吧?”
  正在帮永仑挑鱼刺的定烨闻言愕然抬头,“我吗?”
  怡娟也举手赞同,“对耶,定烨文采那么好,一定可以取一个寓意很好的名字。”
  “这种事不是都得找算命仙吗?”
  “也可以算好笔划再来让你选字啊!”
  “可是……”
  “这样孩子的名字也可以不和别人撞名,独一无二。”
  永仑凉凉地打断另外三人的对话:“你们两个啊,孩子先生出来再说吧!何志群你加
把劲啊,等著吃你女儿的满月酒。”
  志群疑惑:“你怎么知道会是女儿?”
  “因为我比较想要干女儿。”
  “那你还想要孩子帮你捀斗?”
  “谁说一定要儿子才能捀斗?现代社会讲求两性平等,男生能做的事,女生也可以做
,你以后可不能重男轻女啊。”
  “我才不会……”
  永仑和志群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斗嘴,一旁的两人也已经习惯了用他们的对话配饭,
四人的用餐时光如同往常在校园里时一般轻松而自在,然而他们也早已不是当年走在学校
里的青涩学子,伴随社会的发展与人生的进程,许多过去当学生时未曾想过的事一件件接
踵而来,也许总有一天,不能再像今天这样插科打诨便唬弄过去。
  怡娟看着坐在她对面面目沉静、继续低头挑鱼刺的定烨,为他夹了点菜,定烨抬头道
谢,回以一个温和的微笑。
 #
  河仔头位在某个连接都会区的卫星城市里,是个处于市区边陲、发展迅速但还保留古
朴韵味的小城镇,河流的下游连接着另一个客家庄,河洛、客家文化仅有一桥之隔,是许
多人选择乡间旅游的去处。
  永仑在一个下过小雨的午后搭车来到这个小镇,他在火车站外向排班的出租车司机问
路,热情的司机大哥为他指路,距离和陈景树约定碰面的那间杂货店只需步行五分钟。
  永仑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一些,便在杂货店买了一瓶水,虽然刚才在火车上便能看见
河流的方向,仍是向顾店的中年妇女探问要怎么步行到镇上的河川,那老板娘看他似乎是
个外地人,随他一起走出店面为他指了个方向。
  “你对这条路行,差不多两个红灯青灯过,倒手爿有一间便当店,你倒斡阁行几分钟
仔就看着仔。”(你从这条路走,差不多过两个红绿灯,左手边有一间便当店,你左转再
走几分钟就看到了。)
  “头家娘多谢。”
  “少年的毋是咱遮的人?来遮耍(tshit-thô)?”
(年轻人不是我们这里的人?来这里玩?)
  “来揣人。”(来找人。)
  永仑坐在杂货店外的板凳喝水,间或和老板娘聊天,过了大约十分钟陈景树便来了。
  他和老板娘看起来是互相熟识的老邻居,两人随意地打了个招呼,随后陈景树便向永
仑点头致意:“曾先生?”
  老板娘恍然道:“少年的,原来你是欲揣阿树喔!”
  永仑起身向陈景树问好,出乎意料之外的,陈景树不如他想像中年迈,看起来不过三
四十岁年纪,也不是传统的作家模样,外表与动作看起来都有点粗犷。
  陈景树从上衣口袋里拿出名片和永仑交换,在双手接下永仑的名片时颇为仔细地端详
了一阵才收下:“我们家就在附近,不过巷子路不好找,才直接约这里。走吧,我们到我
家去讲。”
  向老板娘道别后,永仑便跟着陈景树沿着刚才老板娘所指的那条路走,不过走过两个
小巷后便转了弯,他们在巷子里换了两次方向,最后停在一排房屋样式相同的透天厝,陈
景树领着他走进左边第二栋房子。
  “抱歉跟你约这个时间,早上我去了市里的大学一趟,刚刚才回来吃完饭就去找
你了。”
  “不会,我时间方便。”
  永仑随着陈景树一起脱鞋进屋,正对着门口的是神明厅,磨石磁砖地透过袜子传来冰
凉的温度,他对着神龛快速合十,跟着掀起串珠门帘的陈景树走过一道小门,来到屋子的
客厅,桌上摆着茶具组和一些水果与点心,客位上还有一叠书面资料,看来是已经将永仑
来访所需的东西都准备齐全了。
  “曾先生请坐,抱歉家里没什么好招待的。”
  “陈老师不用客气,叫我永仑就好。”永仑在三人坐的实木椅上坐下,延续刚才进屋
的话题问陈景树:“抱歉,陈老师百忙之中还来打扰你,早上是到大学去上课吗?”
  “不用叫我老师,你也叫我陈大哥就好。”陈景树在主位坐下,按下茶几上的瓦斯炉
烧开水准备泡茶,“我这种的不敢去乱上课,我认识一个民族学系的教授,他最近主持一
个计画,叫我去帮忙。”
  永仑点头表示理解,并不感到意外。在他来之前便打听过陈景树的经历,陈景树的学
历并不高,国中毕业后在市区边工作边读夜校,待过车床工厂、开过货车、当过售货员,
因为对地方传统民俗有浓厚兴趣而在工作之余自发研究,亲自到各地田野踏查、访问耆老
,累积的第一手资料连许多校园内的教授都未必比得上,至今也有许多学院内或官方的文
化单位找他咨询合作,那么会主笔《河仔头地方轶闻志》这本书似乎也就不意外了。
  仿佛从永仑偷偷瞄向那一叠资料的眼神窥探到他的心声,陈景树笑着边用热水烫茶壶
边说:“那边的资料都是拿出来要给你看的,不用客气,直接拿起来看。”
  “谢谢陈大哥。”被这么一说,永仑反而不急着去看资料了,而是就著这机会开启话
题:“我还是要说声抱歉,书都出版这么久了才来找你问事情,当初我查到出版社倒闭了
还吓了一跳。”
  “余风的老板其实是我的老熟人,伊彼个个性喔,想着啥就做啥,抑无一个计画。
(他那个个性啊,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也没有个计画。)”陈景树提起水壶将热水注入
茶壶中,提到老友不禁苦笑着摇头,“想做书就自己开公司,钱赔光了就收起来,他现
在好像在做山地原住民的田野,跟着一群考古的教授和大学生跑山上去了,嘛是一个诚
心适的人啦(也是个很有趣的人啦)。”
  “那本轶闻志就是他找你写的吗?”
  “对啊,他说市面上太多强调‘正统’的书,讲的都不是我们认识的地方和人物,想
要做点我们台湾自己的小故事。”陈景树说著将沏好的茶倒入精致的小茶杯,放到永仑面
前,露出有点心虚的笑:“但其实那时候我正忙着和云林几间庙的老人家做访谈,没什么
心思理会他,所以是把更年轻一点的时候……大概二十几岁吧,记录的一些河仔头发生过
的事件和传闻,整理之后就直接交给编辑了。”
  “原来如此。”永仑谢了茶,小心用两指端起啜了一口,“陈大哥你那么年轻的时候
就整理自己家乡的故事,真的很不简单。”
  陈景树笑着摆摆手,“我自己心里清楚那本书写得不好,当时接到正国的电话说有人
要问这本书,我还以为是终于被发现我乱写一通,要来找碴咧。”
  永仑心想还真的来找了杯茶,他将喉韵清香的茶水饮尽,拿起陈景树为他准备的资料
翻看。有书本内文的手稿、校对的打印稿、从地政机关调来不同年代的河仔头市区规划图
、地图,和不同事件相关的新闻报导或延伸刊物。
  为了在其他河仔头发生的事件中找到投河案的蛛丝马迹,永仑已经将那本轶闻志前后
翻了无数次,哪些资料对应到什么案件他都了若指掌,很快就归分和投河案同时期或同性
质的事件,然而就和他自己的调查结果相同,几乎没有可供参考的线索。
  “陈大哥,就像先前在电话里有稍微和你提过的,其实我今天来主要是想问——”
  “江从荣跳河自杀的案子。”陈景树截去永仑的话,脸上的笑容变得淡了一些,“我
知道,你如果下过功夫,应该什么也查不到,所以才会问到我这里来,但是说真的,如果
当时我有更多资料,也不会写得让你最后只能来找我。”
  永仑注意到陈景树说的是“当时”,立刻敏锐地问:“那现在……”
  陈景树却但笑不语,再次斟满永仑空了的茶杯,才看着他问道:“曾先生为什么想查
这件事?”
  这回沉默的换成了永仑。
  “这已经是三十年前的案子了,就算真的得到什么别的线索好了,当事人已经自杀,
其他相关的人也都老了或死了。”
  “可是,在所有讲到他因为被骗而自杀的报导里,只有你提到骗他的那个人也是个男
人。”
  陈景树因为永仑的话而愕然地愣住,永仑这才发现他们两人似乎自始至今顾虑的就完
全是不同的事,虽然他还不知道陈景树是因为什么原因而不愿多说,但显然确实另有隐情
。他抿紧嘴唇思索,都已经来到河仔头了,断然没有无功而返的道理。
  永仑放下手上拿着的书,伸手将左手上的手表摘下,翻过内侧,露出腕上的伤疤。
  陈景树看见他手上的伤痕反倒不若原先那样意外,他收回视线,喝空手上的茶水,再
次蓄满茶杯,像是也在蓄积想说的话。
  “我刚刚跟你说过,接到电话的时候,还以为是有人觉得我写不好。”
  永仑点点头。
  “但其实我更担心的,是有人发现这件事被印在书上报导出来。”
  “……什么意思?”
  “这个故事其实是我小时候听我妈妈说的,毕竟江家在我们河仔头是很出名的人物,
他们家发生的事常常会被老一辈的人拿来茶余饭后闲聊。有一次我多问了几句,她才说当
年骗了江家儿子的是一个男人。”
  “你母亲怎么知道的?这是镇上大家都知道的事吗?”
  “听说当时河仔头、甚至隔壁镇都有人在传,但现在还知道的,就我所知不多。江家
的工厂还在河仔头的时候,镇上有不少人都在里面工作,我妈妈就在里面当领班,她说她
和工厂里几个江家的人认识,才会知道得多一点。”
  以永仑身为记者的本能,如果当年的真相真的是因为同性相恋而被骗,那这绝对是非
常吸引大众探究的事件,“那为什么报纸上却什么都找不到呢?”
  陈景树淡淡笑了笑,“你应该很聪明,有发现这整件事里面什么不见了吗?”
  永仑被问闭了嘴,他回想从一开始看见那份只有寥寥几页的影印资料,以及在报刊海
里挖掘出来的报导,这些东西提供的根本连线索都称不上——然而那之中,确实也有一些
空白是他无法忽视的,只是长久以来的教育和训练,都让他习惯了那种抹消的方式。
  “江从荣的太太。”永仑低声道。
  “江从荣的太太。”陈景树复述,“她爸爸是空军中校梅启鹏,听我妈妈说,江家出
事以后,女儿就离开江家了,我只查到她的名字,叫梅净仪,现在好像搬到国外不在台湾
了,梅启鹏也死好多年了。”
  军方的人,那么就能解释为何出事的是地方望族,整件事情却几乎不留线索的原因了
。把女儿嫁给大厂二代,女婿却和男人搞婚外情,还被骗财,虽然梅启鹏的名字永仑并不
熟悉,但若他是个有地位也有手腕的人物,当然会想将这件事压下来,而当年的媒体环境
,确实要比今日好掌握得多。
  “我当时问了不少我们河仔头的老人家,还有印象的人都只知道江家的儿子被骗以后
自杀,有人来压消息不准他们乱说,所以其实问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距离老百姓太远的
人和事,最后都会变成像传说一样流传,更何况是跟政府有关的事,私底下拿来闲聊也就
算了,没人敢真的去探究。”
  永仑自然明白,即使解严已经过去几年,威权统治随着时代变迁和强人元首的去世而
结束,但这座岛屿还是有着太多的禁语,某些词,某些底线,至今仍然牢固如昔,使人民
自我审查、拒看拒听,他就是被这么教育长大的,而现在的人们也仍然这样教育着他们的
孩子。
  就像梅启鹏已经去世多年,报社、还有这个地方的人们对江家事件仍留着不能多加谈
论的印象。
  “所以我听到你要问江家的事,还以为被哪个大人物盯上了。”陈景树苦笑着摇摇头
,“当时虽然是有点敷衍地交稿,我收到出版社印好的书还是很高兴,和我妈妈分享我在
整个河仔头蒐集来的事件记录,她不识字,我就唸给她听,但是她在听到我把江家的事写
进去后,气到差点拿鸡毛撢子打我,还问我书能不能不要出了。”
  永仑在脑海里回想会让他在意这个案件的最原始原因。畸恋同性反被诈,内疚留妻遗
书。消失的还有另一个东西。
  “那遗书呢?书里提到江从荣有留下一封遗书给他的妻子。”
  听到遗书,陈景树看起来并不比永仑疑惑,“其实只有遗书这件事,我怎么样都找不
到其他的人证实。”
  永仑愕然,“所以陈大哥只听妈妈说过?”
  “对,知道当年这个事件的老人家都没听说有遗书,我只听我妈妈说过。很多细节她
都说不清楚,只有遗书这件事很确定,当时她和一个工厂的同事都有看见警察把遗书交给
江从荣的太太。”
  “请问我可不可以直接访问陈大哥的妈妈?”
  “我妈妈两年前去世了。”
  “啊……抱歉。”
  “不用抱歉,她走得很安详。”陈景树温和地对永仑笑了笑,“这个案件因为有上面
的压力,本来就不太被河仔头的人谈论,再加上已经过这么久了,知道这件事的人现在大
概都不在了。”
  永仑点头表示了解,时空跨越三十年,人地的异变、记忆的更迭都可能影响不同人的
说词,即使从陈景树这里听见他母亲所见,那或许也只是一部分的事实而已。
  话题告歇,茶水也凉了,陈景树再次将茶壶注满热水,耐心等候茶水萃取。永仑在满
室茶香中看着满溢出来的热水沿着壶身流下,感觉脑中的疑惑一层叠上一层,更多的却是
一种断线的茫然。
  “曾先生……永仑,真歹势,我不知道更多了,不能解答你的疑惑。我这十几年来记
录各种地方传闻和民俗,只有这个案件最少资料,写得也最心虚。”
  “那陈大哥为什么还是把它写出来?”
  陈景树为他们两人再次满上茶水,思考了一杯茶的时间才回答永仑:“因为我觉得我
妈妈好像知道什么事,但是没有告诉我,这件事情一定不只这样,只是在当时的环境下它
只能被藏起来,所以我只能先这样写。很多事都是这样,我们这一辈的只能先记录,也许
在很久以后的台湾,到时候能把更多以前的事情找出来、传下去,这就是我开始做这些田
野调查的原因。”
  说著,他的目光对上永仑,带着安慰的柔软:“我也相信很多以前或现在被当成是不
对的事,以后的年代、以后的人,都能更平常心去看待。”
  永仑端起小巧的茶杯,将那些话并著茶汤吞下,从胸口暖进肚子。
//
  江从荣在门外停好车,提着公事包刚要走进家门便听见大门被拉开的声音,妹妹正好
从屋里要走出来。
  他惊喜地迎上前去,握着她的手臂上下查看,“雪(ゆき),你哪会转来?身体
好无?”(雪(yuki),妳怎么会回来?身体好吗?)
  江从雪轻抚自己略为显怀的下腹,笑着点点头,“拢真好啦,多桑讲有日本客户送一
寡糖仔饼仔,叫我来提寡转去。”
(一切都很好啦,多桑说有日本客户送一些糖果饼干,叫我来拿些回去。)
  “你自细汉就爱食糖仔,毋过你这马有身矣,嘛是爱减食寡。”
(妳从小就喜欢吃糖,不过你现在怀孕了,还是要少吃点。)
  “我知啦。”江从雪跟着江从荣再次回到房子里,一起走向客厅,笑着佯怒:“这呢
久无看见矣,一转来就共我唸,当作我阁囝仔喔?”
(我知道啦。这么久不见了,一回来就唸我,还把我当成小孩喔?)
  “当然毋是囝仔,拢欲做妈妈的人矣。”江从荣扶著妹妹坐下,自己也在一旁落座,
“算算咧差不多中秋过我就欲做阿舅矣。”
(当然不是小孩,都要当妈妈的人了。算一算差不多中秋过后我就要当舅舅了。)
  听他这么说,江从雪原本洋溢着愉快的表情便收敛了下来,“哥,啥物时阵到你啊?
”(哥,什么时候轮到你啊?)
  江从荣微愣,苦笑着摇摇头,“莫讲到对我遮来。”(不要说到我这里来。)
  江从雪皱着眉低头叹息,“我一直感觉足歹势,哪有做人小妹先嫁的?”
(我一直觉得很抱歉,哪有当人家妹妹的先嫁的?)
  “讲彼,是我家己无想欲娶,敢讲阁爱害你嫁袂出去?”江从荣笑着安慰妹妹,拍了
拍她的手背,“你莫管别人讲啥,我干焦烦恼你,卡桑(母さん)过身进前交代我爱好好
照顾你,你若过了好势我就放心矣。”
(说那些,是我自己不想娶,难道还要害妳嫁不出去?妳不要管别人讲什么,我只
担心妳,卡桑去世之前交代我要好好照顾妳,妳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提到过世的母亲,江从雪眼眶不禁泛热,连忙向哥哥保证:“有啦,阿尧对我真好,
你免烦恼。”
  “按呢就好啦。”江从荣宽慰地点头,用手指轻轻在妹妹头上敲了一记,“拢欲做阿
母的人矣阁遮呢爱哭。” (这样就好。都要当妈妈的人了还这么爱哭。)
  “我是咧替你烦恼。”江从雪仍是忧心忡忡的,“我今仔听阿姨讲,有揣着人欲共你
介绍一个查某囡仔,敢若出身嘛袂歹(bái),讲怹老爸是军内做啥物中校的……”
(我是在担心你。我今天听阿姨说,有找到人要帮你介绍一个女孩子,出身好像不错,
说她爸爸是军中当什么中校……)
  “雪。”江从荣打断妹妹,沉下脸盯着她道:“我无需要彼个人共我讲亲情。”
(我不需要那个人帮我谈亲事。)
  江从雪闭上嘴,沉默了一阵后才担忧地望着江从荣,“已经彼呢久矣,你敢犹无法度
接受阿姨入来咱兜?”(已经这么久了,你还没办法接受阿姨进来我们家吗?)
  “这是多桑的厝,伊娶的某,我有接受无无重要。”因为也从来没有人来问过他的意
见。江从荣无奈地摇摇头,但当看见妹妹担心的眼神时,又觉得那些长久累积的不满与恩
怨没必要说给妹妹听,只能收起烦闷的心,开自己玩笑:“而且恁阿兄这款无路用的人,
有啥物人敢嫁?”
(这是多桑的家,他娶的老婆,我接不接受不重要。而且你哥这种没用的人,有什么人敢
嫁?)
  “谁讲的?阮哥彼呢缘投阁有才华,彼是你无爱尔,若无偌济查某囡仔想欲嫁你!”
(谁说的?我哥这么帅又有才华,那是你不要而已,不然多少女孩子想嫁你!)
  江从荣没有因为妹妹的恭维而开心,反倒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是想欲嫁我,抑是
想欲嫁予江家?” (是想嫁给我,还是想嫁给江家?)
  “阿兄……卡桑过身的时阵我是犹细汉无毋著,毋过我嘛会记伊讲的话啊。”哥哥牵
著年幼的自己站在床榻边听卡桑临终前的话,那个景象江从雪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伊讲
,伊上想欲看着的就是你娶某生囝,过了幸福。”
(哥……卡桑过世之前我是还小没错,但我也还记得她说的话啊。她说,她最想看到的就
是你娶妻生子,过得幸福。)
  江从荣歛眉沉默不语。他当然记得,他卡桑去世前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他们两个孩子,
十几年来他一直惦记着让妹妹获得幸福,为她找了可以托付终身的对象,将她风光出嫁。
然而,一方面是沉浮在现实与理想的不得志,一方面是不想连婚事都如父亲的愿、受人摆
布,加上确实没将心思放在这上面,有意无意之间,他便拖延著自己的婚事。
  “嘛无一定就爱人介绍啊,你若有拄著适合的、佮意的,会使共多桑讲啊,你伫学校
教册遐济冬,敢拢无拄著一个兴趣相像(sio-siāng*)的人?”
(也不一定要别人介绍啊,你如果有遇到适合的、喜欢的,可以跟多桑说啊,你在学校教
书那么多年,难道都没遇到一个兴趣相近的人?)
  适合的、喜欢的、兴趣相近的人。听到江从雪这么问,在江从荣脑海中浮现的却是苏
俊生的脸,他因为自己莫名的联想而愕然,后知后觉地察觉自己脸颊些微发烫,连忙倒了
一杯桌上的开水喝下。
  江从雪因为哥哥拙劣的掩饰而笑了出来,促狭地打趣他:“莫怪一直无想欲人共你介
绍,原来是已经有佮意的人矣。”
(难怪一直不想别人帮你介绍,原来是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无啦,你莫黑白讲。”江从荣放下水杯擦了擦喝太快而被打溼的下巴,没好气地乜
了妹妹一眼,“恁阿兄这款的,无人欲爱啦。”
(妳不要乱说,你哥这种的,没人要啦。)
  “你袂使按呢讲,就亲像一开始你介绍阿尧予我,我嘛是惊惊,毋过斗阵了后知影伊
是真正了解我,我才会嫁伊。”江从雪握住哥哥的手,坚定地用力捏了捏,“一定会有一
个看着你的好、了解你的人,予你安心想欲佮伊过一世人。”
(你不能这样说,就像一开始你介绍阿尧给我,我也是怕怕的,不过相处之后才知道他是
真的了解我,我才会嫁给他。一定会有一个看见你的好、了解你的人,让你安心想跟她过
一辈子。)
  江从荣刚想回话,门外便传来一个男人的呼喊声,江从雪这才想起自己正准备要离开
,“应该是阿雄啦,多桑叫伊驶车载我转去。”
(应该是阿雄啦,多桑叫他开车载我回去。)
  “好啦,较早转去咧。”江从荣站起身,替妹妹提起要带走的东西一起走出门,“横
直你免烦恼恁阿兄,家己照顾好身体,饭爱加食寡,无囝仔营养拢无够。”
(好啦,早点回去。反正你不用担心哥,自己照顾好身体,多吃点饭,不然孩子营养
不够。)
  “我知啦。”
  工厂的员工阿雄已经开着江家的车等在门外了,阿雄的父母从年轻时就跟着他多桑打
拼,很得江一夫信任,阿雄和他从小玩到大,也是江从荣在整个镇上为数不多、聊得来几
句的好朋友。江从荣和他简单寒暄,把东西放到副驾驶座,交代阿雄小心开车。
  坐进后座前,江从雪又叫住江从荣:“阿兄。”
  “按怎?”(怎么了?)
  “你爱会记,卡桑希望你会当过了快乐。”
(你要记得,卡桑希望你可以过得快乐。)
  江从荣笑了笑,反握住妹妹的手,向她点点头。

  江从荣的脸朝着河岸彼端的几只白鹭,目光却不时瞟向坐在他身边的苏俊生,心里
七上八下地忐忑著。然而苏俊生却浑然不觉,只专注在他手上的几页稿纸中,皱眉看得
入神。
  他坐立难安,又不能打断苏俊生阅读,最后只得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本旧杂志翻看,当
他从一篇介绍西方现代诗理论的文章中回过神来时,苏俊生已经放下稿纸,正抱着膝盖望
著金灿灿的河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已经不是江从荣第一次将新写好的文章拿给苏俊生看了,然而不管哪一次都让他紧
张不已,尤其他自知这次书写的题材和自己往常的创作不太相同,让他为苏俊生的反应又
期待又害怕。
  大抵所有的创作者们都有类似的心境。在书写的过程中总是想向他人述说脑中奔腾的
思绪,真正分享时却又因为怕不受肯定而忐忑,以往的他因为对于发表文章已经不抱希望
,反而没有这层烦恼;然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也有了和其他作者同样的困扰,同
样的不安,同样的期望。
  这都是因为遇见了苏俊生。
  这个人有和自己相近的灵魂,都带着点听天由命的消极,然而苏俊生表现出来对生
命的期盼以及对文学的热情,却又那么正面、那么纯粹,每次听着他用闪闪发亮的眼神诉
说著从故事中读到的惊喜与启发,江从荣的心里都忍不住惊叹他自由翱翔在文字之中的快
乐所迸发出来的美。
  在生活与现实重担的夹缝中,作者仍然以耐力与想像力苦心经营出故事,读者也仍然
能细品故事中想表达的事物,这是一件多么纯真、多么美好的事。每当在这个河畔看着将
自己埋入书卷中的苏俊生,江从荣便打从心里觉得感激。
  然而这一切是什么时候悄然发生了变化呢。每当苏俊生用专注的眼神读着他的作品时
,每一个反应都让他的心被牵动;苏俊生皱眉,他便担心自己写得不好,苏俊生提出疑问
,他便慌乱解释,苏俊生微笑,他便跟着微笑,苏俊生说喜欢,他的心里便满满的都是他
的喜欢。
  江从荣想起雪对他说的,“看着你的好、了解你的人,予你安心想欲佮伊过一世人”
,最近他经常会想起这段话,同时想起苏俊生。
  他知道自己的坏毛病,就像他多桑对他的评价:天真、不切实际、想得比做得多又看
不清现实,同时又固执得要命。他明白,却改不了,因为他唯一能掌控的只有手上的一只
笔,只有握着笔才能确定自己的存在和价值。
  读过他文章的文友们会讨论他的表现手法、建议他的写作方式、一起愤慨世道的不公
,甚至会挖苦他生活过得相对宽裕,却未必会看见他藏在其中,夹杂在家庭、工作与理想
间被撕裂的自我,即使是如钟青朗这样认识他多年、了解他个性的前辈,也只能不断鼓励
他在这样的环境中继续前进。
  但苏俊生从不和他谈论那些。他只谈他看见飞鸟向往自由无疆域的飞行,看见他笔下
角色挣扎在战争前后政权交替的痛苦,看见他们无法选择自己所爱的悲哀,甚至连江从荣
自己都用批判的语气指谪的主角——实则就是他自己,苏俊生也会悲悯地感受他的无奈,
同理他的遭遇。
  他早已不奢求有人能“看见他的好”,毕竟连他都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然而苏俊生
却出现了,乍看之下也是因为他身为作家的光环而靠近,实则他却看见“他这个人”、接
受他、仍然愿意靠近他。
  在江从荣糊涂独行的前半生中,从没有像苏俊生这样的人出现过,这让他小心翼翼地
希望让对方能更加认同自己,然而这种渴望却同时又教他却步,这是否真的只是一个作家
对读者的期盼,还是更多的什么?
  还能是什么?
  江从荣将手里的杂志收起来,此时才察觉到苏俊生不寻常的安静。
  苏俊生本来就安静,第一次见面时江从荣听过钟青朗用客语叫他,听起来却不是在叫
名字,后来他问过苏俊生,才知道原来因为他从小就不多话,老是静静地坐在一旁做自己
的事,因而被取了一个“静哥仔”的小名。
  “虽然你生了嘛盖缘投,毋过我嘛感觉‘静哥仔’比‘俊生’较适合你,无后摆我拢
按呢叫你好矣?”
(虽然你长得也满帅的,不过我也觉得‘静哥仔’比‘俊生’适合你,不然以后我都这样
叫你好了?)
  当时的苏俊生还闹了个大红脸,也不知道是因为被调侃了小名、还是因为被称赞长得
好看。
  此刻的苏俊生却不是平常那样恬淡的安静,他的嘴唇紧抿著,眉头微皱,即使尽力掩
藏了,表情看起仍然有些僵硬,手上握着他刚读完的稿纸,望着河水若有所思。
  本来还因为有新作可读而欢天喜地的,怎么在看完自己的新文章之后就变了个样子?
江从荣担心是自己什么地方写得不好,连忙问他:“按怎矣……写了无好?”
(怎么了……写得不好?)
  “毋是啦。”苏俊生将稿纸放在自己的腿上,手指在那一行行遒劲的字上轻轻抚
过,微微笑起,“这篇佮你进前的故事无啥仝款,看起来足有希望的。你写了真好,
足好看。”
(不是啦。这篇跟你之前的故事不太一样,看起来很有希望。你写得很好,很好看。)
  “敢诚实的?”江从荣不相信,近上前去追问,“毋过你看起来敢若无盖偌佮意。”
(真的吗?但是你看起来好像不是很喜欢。)
  苏俊生没有回答,而是翻开稿纸,读起其中的一段:“‘春月背向夕阳,使她的身
体藏进一片阴影中,仿佛要消失。然而下一刻,她转过头看振川,金黄的夕照打在她脸
上,她笑得含蓄却果敢,对振川说:我先走了。在预告一日结束的黄昏中,振川却感受
到前所未有的希望,心里涌起前行的欲望与勇气。’……伊看着的,毋若是希望佮勇气,
对无?”
(他看到的,不只是希望和勇气,对不对?)
  江从荣听着他读出自己写的字句,胸口怦然,然而苏俊生淡淡的笑容里却藏着难言的
情绪,他将稿纸收好,双手拿着还给江从荣,随后站了起来,江从荣追着他的脸抬头看他
,苏俊生拍拍屁股上的草屑,竟是要离开的模样。
  “俊生?你欲转去矣?”(你要回去了?)
  “江桑。”苏俊生低头看他,眼睛因为笑着的表情而微弯,眼里却没有笑意,“你是
毋是佮啥人咧恋爱?”(你是不是和谁在谈恋爱?)
  江从荣惊讶地睁大眼睛,望着苏俊生半边被夕阳照着、半边在阴影中的脸。
  春月背向夕阳,使她的身体藏进一片阴影中,仿佛要消失。
  “今仔嘛真多谢你……我先来转矣。”(今天也谢谢你……我先回去了。)
  金黄的夕照打在她脸上,她笑得含蓄却果敢,对振川说:我先走了。
  江从荣伸长手臂,紧紧握住即将转身而去的苏俊生,因为用力过猛,猝不及防的苏俊
生被拉得失去平衡,一屁股又坐回江从荣身边的草地上。
  “江桑?”
  “春月是……想着你才写出来的。”
  前所未有的希望、前行的欲望与勇气……都是因为想着苏俊生而写出来的。
  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的声音,如关不住的春意,呼之欲出、昭然若揭。
  被抓着手臂的苏俊生愣了好几秒,反应过来江从荣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后,惊讶地半张
开嘴,热烫的泪意却较话语先一步涌了上来。
  这一日他的记忆仅留在潺潺的水声、归巢的鸟鸣、黄昏中江从荣突然靠近而看不真切
的脸,以及印在自己嘴唇上温热的触觉,经久不散,眷恋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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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像(sio-siāng*):siāng无法显示,字型为上相下同
# tshit-thô的字体也无法显示,在这里用玩耍的耍(sng2)代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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