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河边春梦–2 (下)

楼主: lovechai (于枫)   2021-04-30 12:59:08
河边春梦–2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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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从荣揉着隐隐作痛的额际从床上起身,小睡片刻并没有让他的偏头痛改善,反而因
为睡得不够换来加倍的不适,整个头壳都在发胀抽搐,空气中传来若有似无的青草药苦香
更是让他闻著就昏沉。
  今天国校的课他只负责上午班的国语课程,中午吃过午饭后,留在学校批改作业簿和
作文。教科书的内容简直像一场梦魇,共匪太残忍了,勤劳的蒋总统猎狗,待反攻的号角
响……那些文字像号角一样响得他头痛,匆匆将几个班的作业勉强看完后便回到家里休息

  他走到桌边倒水喝,眼角看见桌上摆放的一叠稿纸,那是他昨夜在案前坐到凌晨一点
的成果——一片空白。他心里涌上一阵烦闷,头痛有加剧的趋势,便决定出门骑车吹吹风
,一拉开门走近玄关便碰见刚从外头回来的多桑。
  他叫了声多桑,年近花甲、福态但面容如刀刻般严肃的江一夫便竖起眉毛,沉声问他
:“下晡无上课?阁欲出去?”(下午没上课?又要出去?)
  “今仔日无下晡班。”(今天没有下午班。)
  江从荣简单答了前面那句,但准备等著多桑进屋去后能赶紧出门喘口气的祈愿没能成
功,他多桑在政商酒桌上慧黠雪亮的双眼此时凌厉地盯着他,仿佛盯着猎物,“顶摆共你
讲的,欲共你讲亲情的代志,最近恁阿姨有咧请人问。你家己嘛较成状咧,几岁人矣,工
场你无爱接,穑头就共你安排好势,伫学校爱按怎爬敢就阁爱我教?”
(上次跟你说过的要帮你说亲事的事,最近你阿姨正在请人问。你自己也争气一点,几岁
人了,工厂你不接,工作就帮你安排好,在学校要怎么爬上去还要我教?)
  多桑的杂唸让江从荣头痛欲裂,他没多想便回嘴:“好好人毋做,是哪爱用爬的?”
(好好的人不做,为什么要用爬的?)
  额际的疼痛让江从荣不及反应便被多桑搧了一巴掌,左颊热辣地疼痛,倒是将头痛给
盖了过去。江一夫恨铁不成钢,看着儿子被打偏的脸,心火翻腾地差点再接着打。
 “著,就是恁老爸上无尊严,共日本人做狗爬,共外省人做狗爬,爬共赚钱予你读册,
册拢读对尻脊骿去,规工干焦写遐无路用的物件,工课爱我共你揣,某嘛爱我共你揣!”
(对,就是你老爸最没尊严,为日本人当狗爬,为外省人当狗爬,爬到赚钱供你读书,书
都读到背上去了,整天只会写那些没用的东西,工作要我帮你找,老婆也要我帮你找!)
  江从荣垂在身侧的双拳紧紧握起,却无法反驳任何一句话。
  因为他多桑说的都对。
  “唉呀这是怎么啦?天都还没黑呢就站在门口吵架。”
  操著带有腔调国语的女声打断父子的僵持,他们双双抬头往走廊望去,江从荣多桑几
年前再娶的外省女人走过来,语气和缓地劝著老人不要动气。但在江从荣看来,她脸上的
表情是看好戏多过真正的担心。
  “这不是最近都做得不错吗?说媒的事也都托人问着呢,你呀就别太担心了,人家都
说成家立业,等给他找个好姑娘,自然就定下心来了。”
  “上好是按呢。”(最好是这样。)
  他多桑气得胸口痛,懒得再多说,怒哼一声后迳自往客厅走去,家里的使用人(佣人
)此时正从厨房里端出一碗中药汤,苦药味跟着江一夫的脚步进了客厅,在整个屋子留下
缭绕不去的味道。江从荣闻著那药味,想起他多桑因为长年的高血压毛病,年前刚被医生
吩咐必须静养、少怒,心里那些意图反抗扳倒对方的话便都出不了口。
  江从荣应该称为“阿姨”、实则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女人走上前来,凉凉地劝他,
“你也别总是惹你多桑生气,他都是为你好,你再等等,我已经找关系托人问了,以你
多桑的身分地位,还怕找不到一个同样家世显赫的——欸!你去哪呀?”
  江从荣一刻都不想多待,转身拉开门走出家门,骑上脚踏车扬长而去,将那些乱七八
糟的事都丢在身后,再一次逃避面对父亲的失望、现实的落差、以及自己的懦弱。
  他多桑说的,他又何尝不了解。若不是他多桑在殖民时期与日本人合作经商发迹,在
战后国民政府来台后更逼迫全家立刻学习中文、接触外省政商关系,家里的生意也不会有
今日光景,能供他一个文弱的读书人闲赋多年,还只能靠多桑的关系觅得国校的教职。
  他心里是清楚在时代的身不由己中,多桑牺牲了些什么才换来全家生活无虞,但那仍
无法排解他心里对这世上许多事的疑惑。例如他读的书,他说的话,他写的字,他的人生
,为什么全都必须因为他人而变动,他唯一剩下自由的只有自己的思想,但这几年来他发
现,思想也能被控制、被遏止、被扶植。
  他骑着车往河的方向而去,没什么心情地草草对路上认识的村人打招呼,一直到距离
桥面一段距离、已没什么人烟的河流中游才停下,越过蓬生的杂草走到河岸边坐下。
  天色已将近黄昏,太阳挂在不远处的低空中,再过不久就会沿着河平面上的山棱线隐
没,染出橘粉紫白相间的天空。小时候卡桑总会在黄昏煮饭前牵着他到河边散步,唱一些
曲调优美但他还不懂歌词的曲子,有台湾话的,也有日语的,那些歌后来多桑不准他们在
家里播放,只有散步在河边时他卡桑才会唱,其中有些旋律他都还记得,偶尔想起便会哼
上一两句。
  想起卡桑,让江从荣的心情稍微舒缓了一些。记忆中的卡桑温柔而贤慧,多桑事业起
步在外奔波时,她独自担下照顾自己和妹妹的责任,多桑带事业伙伴回家商谈时也总是煮
一桌好菜宴客,日后那些叔伯阿姨见到他时,总会回味他卡桑的好手艺,再叹一句“可惜
伊无这个福气缀恁多桑享受”。(可惜她没这个福分跟着你爸爸享受)
  战争还没结束他卡桑就病逝了,留下才刚上初中的自己和年幼的小妹。临终前她交代
江从荣好好照顾妹妹,并对泪流满面的他道歉,没办法陪着他长大是他卡桑最大的遗憾。
  “……江老师?”
  带着迟疑的呼唤拉回江从荣的思绪,他转过头,看见站在身后芒草丛旁的苏俊生时,
一时还反应不过来。
  苏俊生也因为江从荣转过脸来后看见他脸上清楚的巴掌红痕而吓了一跳,但他没有显
露情绪,而是微笑着向他打招呼,“咱进前伫餐厅食过饭,我是钟老师的仝乡苏俊生。”
(我们之前在餐厅吃过饭,我是钟老师的同乡苏俊生。)
  “啊,是是是。”江从荣连忙从草地上站起来,“我会认得你,歹势,头拄仔小可戆
神去。”(我认得你,抱歉,刚刚稍微恍神了。)
  苏俊生往前走近两步,从手上的布袋里拿出一瓶东西递给江从荣,“小焐一下,若无
较等下就乌青矣。”(敷一下,不然等一下就瘀青了。)
  江从荣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因为被看见自己的落魄的模样而窘迫不已,只能尴尬地
接过那瓶还冰凉凉的、标签贴纸熟悉的汽水。苏俊生并没有多问他脸上的痕迹,只又说了
一次“焐咧”便转移了话题,越过他往河岸的方向走近一些。
  “江老师拄下课?你蹛这附近?”(江老师刚下课?你住这附近?)
  江从荣将玻璃瓶贴上热烫的脸颊,些微刺痛之后是舒缓的冰凉,他感受着瓶身凝结
的小水滴沾溼手和脸,随着他的颚边滑落,尽管被外人撞破自己最羞窘的时刻很难为情,
但对方不探问也不回避的态度让他松了口气,且意外地感觉被理解、被陪伴。
  他举著汽水跟上苏俊生,对方叉著腰立在河边,看起来很享受地感受着微风吹拂,因
为没得到他的回应而转过头看他。
  “喔……下昼就下课矣,我蹛工厂合过去彼爿。”(中午就下课了,我住在工厂再过
去那边。)
  “有一地仔呢。”(有一段距离欸。)苏俊生得到回应便又转过头去,望着反射金黄
日光的河面缓缓在草地上坐下。
  “踏孔明车过来一时仔尔。”江从荣走到苏俊生身边站定,低头问他:“你哪会来遮
?”(骑脚踏车一下下而已。你怎么会来这里?)
  “去冰店共阮头家送物件。”苏俊生指着他脸旁的汽水,“顺绁买凉水,就伫遮看着
老师。”(去冰店帮我老板送东西,顺便买饮料,就在这里看到老师了。)
  听见苏俊生对他的称呼,让江从荣想起上次在餐厅时他们被打断的对话。平常除了学
校相关的人,不会有人称江从荣为老师,即使是文友们也都直接叫名字,“江老师”这个
称呼总让他感觉不习惯,甚至有点排斥。于是他问:“敢是钟桑共你讲我咧教册?你毋免
叫我老师,叫我的名就好。”(是钟先生跟你说我在教书的吗?你不用叫我老师,叫我的
名字就好。)
  “若按呢,我敢会当叫你‘江桑’?”(这样的话,我可以叫你‘江桑’(kou san)
吗?)
  苏俊生说的不是台湾话的“江”,而是日文发音的“こう”,钟青朗和部分较年长的
文友就是这么叫他的,因为那是他学生时期初试创作起就使用的笔名。
  没等江从荣将苏俊生这么问的原因是否和钟青朗他们的称呼有关连结上,苏俊生便从
草地上站了起来,拍拍自己屁股上沾到的杂草,动作有点紧张僵硬,迟疑了一下之后,腼
腆地对江从荣说:“我捌读过你的文章。”(我读过你的文章。)
  江从荣没立刻意会过来苏俊生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读过他的文章?但他已经一年
没有提笔,前几年的作品也大都不曾得到发表的机会,退回来的稿件都深埋在他的抽屉或
衣柜中,其中仅有几篇曾在钟青朗私办的刊物上出现过,看过的人除了退他稿件的编辑之
外,大概就只有钟青朗等几位文友了。
  然而面前这个年轻人却说读过他的文章?
  看出了江从荣不相信,苏俊生连忙解释:“阮阿爸佮钟桑是囡仔伴,我一直到初中毕
业进前,下课了后拢予阮阿爸送去钟桑怹(亻因)兜读书写功课。钟桑看我对看册有兴趣
,当阵仔会提恁写作会的文章予我看。”(我爸爸和钟先生是青梅竹马,我一直到初中毕
业前,下课之后都会被我爸送到钟先生他们家读书写功课。钟先生看我对读书有兴趣,有
时候会拿你们写作会的文章给我看。)
  “按呢喔(这样啊)……”江从荣不知该回应些什么才好,只能说出一些苍白的应和
。自他学着开始写作起,无论是顺遂或困顿,都不曾有过一个文学圈外的读者。“读者”
对他来说是个太过陌生的词。
  会阅读的民众本就不多,而早在日本时代结束前台湾就环绕在战争的气氛中,书写内
容大受箝制,战后台湾文人的写作习惯与发表园地又受到新政府的压制,不同主事者提倡
不同文风,夹在之间的台湾本省籍作家们要熬过的又岂止变换书写语言的痛苦。
  “我真佮意江桑写的文章,你寄予钟桑的文章,我拢讨来看过。”苏俊生因为江从荣
没什么回应而有点无措,突然后悔就这么胡乱自白自己读者的身分,似乎太过唐突了,“
歹势,雄雄共你讲这。”(我很喜欢江桑写的文章,你寄给钟先生的文章,我都要来看过
。抱歉,突然跟你说这些。)
  “无啦!毋是……”江从荣连忙摆手摇头,放下还滴著水的汽水,用袖子擦干脸颊上
的水痕,“是我较歹势,毋捌有人共我讲看过我的文章,我掣一趒毋才……”(没有啦!
不是……是我比较抱歉,从来没有人跟我说看过我的文章,我吓一跳,才会……)
  错愕过后,兴奋、害羞、好奇与惶恐等情绪后知后觉地夹杂而来,冲击著江从荣。他
拥有一个读者。在经历语言转换带来表达方式受限、现今省籍与政治氛围带来的不平等、
理想与现实的落差等等挫败,几乎心灰意冷要放弃时,他拥有了一个读者。
  他有太多疑惑想问苏俊生,甚至感到忐忑不安,他看过哪些文章?是否包含那些被退
件的?那些他被满满的缪思光临而亢奋熬夜写下、却不被任何刊物选用的文章,他是否也
喜欢?那些他游移在想大胆披露社会现况、却又害怕受到审查而写得四不像的怪东西,他
若是读了是会同感他的无奈还是不苟同?
  江从荣既期待又怕一股脑说出来会吓到苏俊生,毕竟面前的青年他才见第二次面,只
说过几句话,他甚至不知道对方这么说是否只因为他是个写作者而客套——但是,他刚刚
确实是说了他喜欢自己的文章,甚至另外向钟青朗要了其他文章看,对吧。
  “我有咧看,毋过,江桑已经真久无写新的文章矣。”苏俊生说完愣了一秒,连忙又
摇摇手:“啊,我毋是咧共你催喔,你这马咧教册,一定真无闲。”(我有在看,不过,
江桑已经很久没写新的文章了。啊,我不是在催你喔,你现在在教书,一定很忙。)
  其实也不是很忙——但停住自己笔杆的那些事,又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的,江
从荣只能轻轻笑了笑。
  苏俊生也跟着笑,随即想起自己还在往返工作的路上,匆匆向江从荣道别:“江桑,
我阁爱转去做工课,先来去矣。”(江桑,我还得回去工作,先走了。)
  江从荣连忙点头,等苏俊生回头走两步后才想起汽水还在自己手上,赶紧叫住他:
“你的汽水!”
  “予你啉啦。”(给你喝啦。)
  苏俊生瞇着眼睛对他扬起一个笑,江从荣背后变得橘黄的夕阳将天色染成青橙相接的
颜色,他感觉今天的夕阳似乎比往日还要灿烂,才会映得面前这个青年的笑容那么闪耀。
  刚才那些澎湃的思绪再次充满胸臆,江从荣不经思考便再次叫住苏俊生,问他:“你
上佮意我佗一篇文章?”(你最喜欢我哪一篇文章?)
  苏俊生也毫不犹豫就回答:“〈川にいる鸟〉。”
  〈川にいる鸟〉,江从荣近十年前第一次用中文写出〈河边的飞鸟〉这篇短文时,同
时用日文写下的版本。第一次的中文创作就像儿童学语一般词语生硬,而为了练习,另外
写给文友看的日文版也是用中文语法翻译而成,使得两篇文章都不太好读,他自己看了都
想笑。
  文章本身篇幅短小,也没有任何转折的情节,仅是描写一只在他们身后这条春永河边
飞翔的河鸟,但文章寄寓了他所有的悲伤、愤恨与希冀,原稿至今仍被他压在卡桑留给他
的曲盘底下,对他来说意义重于一切。
  万千思绪翻腾,江从荣几番闭口再开口,最终仍只能对苏俊生说:“多谢你。”
  苏俊生笑着点点头,转身走上河堤,骑上脚踏车离去前还不忘朝江从荣挥手道别。江
从荣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道路的远端,再转头时太阳已经几乎落到河面对侧的山棱线下,
橘红的天空也转成紫蓝了。
  他低头看手上的绿色玻璃罐,汽水已经不凉了。一罐汽水可以吃好几碗面,竟然就这
么送他了,他心想,下次再见面可得请回来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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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时忘记补充,文中使用的用语会依角色所处时代调整,所以会有“本省”、
 “外省”、“日据”等早期的用法,怕造成误会,在此说明一下。台湾现在已经没有
 省这个级了,多元族群融合的台湾也已不再分别省籍,台湾人不会再自称本省人,
 不会也不应另眼看待外省或其他新住民后代。
# 五、六零年代的台湾有些学校会因为人数等问题,将课程分成上、下午班,文中
  江从荣说“没有下午班”是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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