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生] [历史] 雪月花时最忆君 (庄周X惠施/完)

楼主: stardust1224 (咪咪喵喵咪)   2021-04-24 08:17:52
雪月花时最忆君
  与其相濡以沫,未若江湖相忘。

  惠施第一次遇见庄周,是在宋国的野郊,当时他提着行囊,在道上徐行,远远地,就
看见一个人躺在草坵上;他本以为那人饿昏了,于是上前查看,却发现这人压根儿好好地
没事儿,只是睁着眼睛在望天。
  那人自认识的第一天起,便没提过自己的名姓,惠施后来才得知,这古怪的人名叫庄
周。
  庄周瞧见惠施,便拍拍身旁的空位,说道:“这位公子,赶了这么会儿路,汗珠都涔
涔地冒出来了,于养生有害啊,何不坐下来休憩片刻呢?”
  这惠施也不知受了什么蛊惑──他自认总不可能是因这家伙的皮相生得特别得他的眼
缘吧?平时孤僻的他,当真放下行囊,席地而坐。
  风和日丽,草薰风暖,十分舒服。
  庄周躺在茵茵绿草上,怡然自得;惠施却怕弄脏身上的官袍,只敢坐着。
  沉默一晌,惠施颇觉无聊,问道:“你在看什么?”
  “看云。”
  “喔?有意思。”惠施笑道:“云有什么好看的?”
  庄周瞧了惠施一眼,“你不觉得这问题很奇怪吗?”
  “不会。”惠施问道:“所以,你能告诉我,有什么好看吗?”
  庄周这才回答道:“云没有长翅膀,居然能在天上飞,这难道不好看吗?”
  惠施说道:“‘云’这个字,本是一团云气,它既是一团气,自是会飘在空中。”
  庄周问道:“它若落在地上,就不叫云了?”
  “是啊。”惠施回道:“你又可曾看过掉在地上的云呢?”
  “你又怎能确定自己没看过呢?只是它型态变了,你认不出罢了。”庄周亦回话道。
  这就是他们的相遇。
  惠施听完庄周的答辩,自觉没趣,遂拎起行囊出发。
  没想才走了会儿,适才那男子,竟自后头追上,抓着他的袖子,喘吁吁地说道:“跟
你说话真好顽儿!我一时间想了好多。公子,你先别急着走,绺们儿多聊聊!”
  惠施懒得理会庄周,却也不好意思撵他走。两人遂结伴同行,要自郊外,往城里去。
  庄周问道:“我瞧你的打扮像个外地人,何以往宋国来?”
  ‘总算问了个该问的问题。’惠施心想。他答道:“我原在魏国,替那魏王工作,可
惜大王受了张仪一干小人的谗言,放弃‘合纵’之计,我万不得已,只好辞官归隐,回乡
等待下一次出仕。”
  “喔……这么说来,宋国可是你的家乡了。本来我才在想,你我之间的气质怎地差这
么远,岂料我们竟是同乡!”庄周用纤长的手指挑起惠施的下颔,仔细瞧着惠施的脸。
  惠施把那只不安份的手给打掉。
  庄周笑道:“瞧君模样,倒有些落魄。世上比当官重要的事,可多着呢,你别为了这
种事发愁嘛,君不见‘适得’二字?只要把为官当作偶然,那么得也偶然,失亦偶然,有
没有都没差。”
  这让惠施嗤之以鼻,“哪能如此?你不如说人生在世,或生或死,纯属偶然罢了。”
  “本来就是!难道不是吗?这位聪明的公子,你真是举一反三,一点就通啊。”
  “……”
  本来庄周的一番道理是用来劝解惠施,无奈惠施愈听愈不开心,“不是每个人都跟你
一样,只要看云就心满意足了。”他打身旁人瞅了眼,“看你无所事事的,你在做什么工
作?”
  “喔,我本在果园里担任漆工,我很会帮木材和栅栏上漆,只可惜园主不喜欢我看云
,说我在偷懒,我只好把工作给辞了。”
  “什么……?听你的言谈,我还以为你在宋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没想只是个漆工!
哈!”
  这下惠施真是被逗笑了,庄周见得如此,也很是开心,陪着“呵呵呵──”地笑出声
来。
  惠施见庄周被人取笑,不但不闹,反而陪笑,忽然觉著:‘这人很是打趣,兴许能消
磨点时间。’兴头一起,又问道:“小兄弟,你没有家人吗?”
  “有妻子一位。”
  “你就不怕她饿死?”
  “树木扎根就能活,路边的野花亭亭玉立,也不见它向谁躬身乞食,我就不懂人和自
然万物有何分别,为何我们总得折腰才有饭吃?为何我得出门折腰,我的妻子才有饭吃?

  惠施闻言,冷笑了一声,说道:“你既不是树,也不是花,凭什么拿它们来设喻?没
有的事,就别胡思乱想了,你再这么潦倒下去,我可不会周济你。”
  庄周勾著惠施的肩膀,说道:“你我能共行这段路,已算得上有缘人,放心,我不会
找你讨救兵。”
  惠施打他的手,不让他继续勾著,庄周却没理会他,干脆倚着他走路,简直连走路的
力气都没有,还懒懒散散地说道:“对了,公子,你怎忒喜欢与人争辩?难道你以前的工
作是谏官,或是行人之官?”
  “或许为官真有这需求,但更多的出自天性。”惠施自剖完后,反问道:“你呢?怎
么忒爱跟人讨论这些有的没的。”
  “我可没像你一样争论呵!”庄周笑道:“我不过是向你解释自然罢了,合乎自然,
能得其寿,听我的准没错!”
  “哼。”惠施一笑置之。
  两人行经一段路,来到一座桥上。
  庄周见惠施的眉间仍有愁容,遂向他说:“你倘若不信我,不如同咱打个赌,咱若辩
赢了你,你必须帮咱做一件事儿。”
  惠施并没有贸然答应。
  庄周往桥下一探,迳自道:“君可见桥下的小鱼儿正宜然自得地游泳?我敢说他们一
定很开心!”
  惠施问道:“你不是鱼,怎么知道牠们开心?”
  庄周“喔”了声,笑道:“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很开心?”
  “你……!”惠施心中暗叫一声“不好”,发现自己的论点竟被庄周拿去“以子之矛
,攻子之盾”。本性不容挫败,他忙追击道:“我不是你,当然不知道你知不知道鱼快不
快乐;你不是鱼,又怎么知道鱼快不快乐?”
  庄周伸手去揽惠施的肩膀,哄他道:“你想要听我回答什么?你回想下,自己一开始
问了什么?你说:‘你不是鱼,怎知牠们开心?’当你问这个问题,就表示你虽不是我,
却晓得我知道鱼很开心,你明知故问。我告诉你,我是在桥上知道的。”
  惠施听完,虽然生气,却良久不能言语,‘……这一仗,可是我输了不成?’
  惠施气皱了的脸,简直让庄周看得心花怒放,他鼓掌道:“哈!你输了,必须帮我做
一件事。随我回家吧,有件好顽儿的事要拜托你。”

  惠施来到庄府门前,扣了门。
  庄夫人一开门,没见出去鬼混一整天的丈夫回家,却见一位风度翩翩的王孙站在她家
门口,身边还停著一灵柩。
  那华服打扮的公子向她合袖行礼道:“夫人,贵安。”
  许久未曾与庄周以外的青年接触过,竟让庄夫人飞红了脸,怯怯应声道:“……大人
您好,请问有何贵干?”
  那王孙公子以袖遮面,沈痛道:“今日我在桥上与您的丈夫相遇,他竟不小心跌进水
里死了。我已替他置办好棺材,以示歉意,我愿备妥媒礼,娶您作正妻;还请夫人您割舍
了前夫罢。”
  庄夫人听完,一想这公子皮相俊美,实在不错;二想,这公子看起来有钱,她本就厌
倦庄周成日家游手好闲,让她过三餐不继的痛苦生活,当下竟没拒绝,不但请那位公子的
下人移柩至屋内停灵,还让他进了屋里,“公子,这件事总得有人说媒才好,咱们先不论
,您先进屋里坐,我去备茶。”
  待得妻子煮完茶,回转过来,欲向惠施奉茶之际,“吓--!”那庄周竟打开棺材板
,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呀--!死人复活啦!”
  茶水打翻在地,妻子吓得跌倒,冷汗涔涔,“夫君……你!”
  庄周从棺材里爬出来,便把夫人搂在怀里,摸她的头,问道:“好玩吗?妳看,我没
死!”
  庄夫人看了惠施一眼,惠施忙回避了视线,这让庄夫人顿时羞愤难当,不断在庄周怀
里挣扎,叫道:“放开我!庄周,你这不要脸的东西,竟敢试探我不说,还联合不认识的
外人……你让我把脸儿往哪里摆!”
  庄夫人挣扎累了,庄周犹不放开她,她干脆掩面哭泣。
  庄周实在拿她没办法,也不想继续看她撒泼,只得走到外室去,但见惠施为了避嫌,
已在此等候,没经过主人的邀请,他却不敢在前厅坐下。
  庄周见状,笑道:“快把我家当成自家,坐!”惠施这才拣了块蓆子坐下。
  庄周没坐他对面,当他上家,反而同他坐到一块儿,搂着他问道:“──你看得开心
吗?”
  惠施没承想,这庄周原是为了讨他的欢心 ,才会戏妻。
  惠施本以为,庄周若得了妻子貌似要改志的结果,应会气愤难当;非但没有,反而是
他夫人羞愧欲死。
  他推开庄周,往内室的方向偷偷瞧了一眼,虽然什么都没看到,但是他已能想像庄夫
人的惨澹模样。
  惠施低声道:“我实在后悔配合你这出戏,对内人你尚且如此,对外人又怎地会有情
呢?”这番话听得庄周是一愣一愣的。
  庄周心里自是有许多辩驳之言,可是回想起妻子的反应,他竟无以反驳。
  ‘我赢你一次,也输你一次。’望着惠施凝重的神情,庄周心道。
  惠施实在不好继续待下去,便说了声“告辞”,准备离开。
  庄周忙说道:“我送你!”
  惠施只是站起来,整理衣襟,振袖,离开榻子,穿了鞋,走到门口,才回头道:“不
必了,还请你多多照顾妻子。”
  庄周叫了声:“等──”
  “放心,你这人这么有意思,我还会再来找你的。”
  待惠施关上门,庄周接了这句话,竟呆坐在蓆子上,按著胸口,心里头不由得火热起
来,满脑子浮想联翩,“……是吗?真是太好了。”

  不出一月,庄夫人羞愤交加,竟然死了。
  孝服未除,灵堂未撤,惠施来找庄周时,庄周正在鼓盆而歌。
  “庄周。”
  有人在叫唤他,还是极为熟悉的嗓音,庄周几乎以为自己曾在梦中听过,回首才发现
原是那惠施。
  “这位公子,我还不晓得你的名字,你已先晓得我的了。”
  庄周的笑容,犹如和煦的春阳般照人,惠施却无法喜欢上他,甚至有点讨厌起他来;
只因为起初他原是听了庄夫人的怒骂,才晓得庄周的名字,可如今她已仙去,归咎起来,
两人都有些责任。
  这让惠施叹了口气,“你没问,所以我没说,或许对你而言,我的名字是什么,并不
重要。”他走到庄周身边,见他遍身缟素,本应在哭孝,不明白他怎会无由地唱起歌来。
  一见惠施过来,庄周更是连唱歌都忘了,忙自蓆子上挪出空位来,“坐!”他抓着惠
施的手,按着他坐下,亲亲热热地说道:“公子,此言差矣,像你这么钟灵毓秀的一个人
儿,就算是天地间,也需灌注好些灵气才能化成,庄某自是得好好地请问足下的尊姓大名
了!”
  惠施虽不能习惯庄周的亲热,这些恭维倒是好生受用。他往旁挪了挪,离庄周远了些
,才道:“敝姓惠,名施。你我本属同辈,随意相称即可。”
  “喔,惠施啊,这个名号好像曾听说过呢。”
  惠施原想,这庄周对什么都毫不关心,又怎么可能风闻过他的名号,便回答道:“别
尽说些违心之论,你有没有听说过我,与我何干?”
  惠施把眼瞟去,仔细一看,竟发现庄周连眼尾里都带着笑意,“你的妻子似乎不爱你
,如今她死了,你在为此高兴吗?我真不明白你。”
  “我为何要乞求她的爱?我不必去求本就不属于我的东西。”
  庄周放下脸盆,往后一躺,仰头看着天,悠悠地说道:“妻子生前既要被我作弄,又
必须和我一起忍受贫穷,过吃不饱、穿不暖的生活;而今她回归自然,变成一只美丽的蝴
蝶,逍遥于三界之外,两者相比,孰乐孰忧,君能辨乎?我方才唱歌,本是在祝福她投生
。”
  惠施闻言,只是摇头,“不过邪说僻语耳。”
  庄周笑答道:“我说的话,就连惠施先生你这么聪明的人都不能理解了,又还有谁能
理解呢?”
  这话似是有讥讽之意,惠施也不怪他,只说道:“连妻子都死了,就算是这样,你也
不能为了现实,多努力一点吗?”
  庄周转头看了他一眼,眼角仍挟著笑意,“为何你们常人习惯做什么,我就得照做?
燕雀岂能知晓鸿鹄之志呢?”
  惠施说道:“诡辩于生活无益。”
  庄周回道:“你认为我的话是诡辩,难道你的话对我而言,就不是诡辩吗?”
  惠施哑口无言,他虽很想骂些什么,可终究舍不得,亦怜惜起庄周这种曲高和寡的性
子来。
  庄周伸过手去,拍了拍惠施的大腿,说道:“公子,我实在高兴能与你相逢,你不妨
再答应我一件事?”
  惠施抓着他的手,冷声道:“我不想答应,可是你说吧。”
  “在外头我还有自然万物相伴,就是屋子里冷冷清清的,没伴儿,不如你随我入内坐
坐,我沽点酒来与你尝尝好不?”
  “喝酒的话还行,只是别碰我。”惠施把庄周的狼爪子自腿上挪了开来。
  上回才来,惠施早知庄周是家徒四壁;这回再来,少了庄夫人以后,环睹过去,庄府
竟愈发萧肃冷清起来了。
  庄周说道:“公子,陪我去庖下坐着,咱弄些吃的下酒。”
  惠施撇了头,“我就是在外头无聊,也不要进厨房。”
  “好呗,你信儒家?”
  “……不信!”惠施双手抱胸,说道:“只是不想弄脏衣服而已。”
  “我看你这个人只是不想陪我吧?小嘴怎生如此地倔儿──”
  惠施才想打他的嘴,庄周已先逃了。
  却说庄周当真煮了点菜端来案上。
  惠施吃得赞不绝口,箸都不及放下,便称许道:“你的手艺很不错,不如来我府上。

  “去你府上干嘛?作庖子啊?”
  “不好么?”
  “会耽误我望天看云呦。”
  “啧。”
  两人随意用葫芦饮酒,不觉间已喝了几海。
  惠施说道:“小周,我以为你啥都不会,未承想你的手艺竟然还不赖。”
  庄周见得一盘菜已被吃干净了,颇为满意,笑道:“不然我还没娶妻的时候,可得餐
风饮露了?若我是个神人的话还行,可惜我不是呢!”
  庄府很小,惠施偷觑几眼,见他家没什么食物,便说道:“有劳你今日招待,明天我
叫人从府上带点菜来给你。”庄周却绕过方案,爬了过来,随后就倒在他的身上。
  “小周,你怎么了……!”
  惠施低头看着躺在他大腿上的庄周,那人放肆得很,竟自己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就
呼呼大睡起来。
  “喂。”
  “喂!”
  惠施连叫两声,庄周都恍若无闻,迳自酣睡。
  惠施实在不喜欢庄周身上的酒臭味,本想推醒他,转念一想,却道:“本以为先生是
个至人,没想到也需要借酒销愁。”
  庄周迳自翻了个身,躺在惠施的裙裳上,闭着眼睛说道:“你因何认为我难过?我喝
酒是因为高兴啊!”
  惠施以手扶额,长叹一气,“你随时也高兴,听你说话就跟听废话似的。”
  惠施见庄周不语,也不知真睡还假睡,倒不好彼此无话,只得接着问:“好好,我晓
得你想我说什么,那我必须得好好地问问你,你在高兴什么?”
  “我高兴走了一个,还有一个啊!”
  一听这话,惠施倒不好了,脸色立变,忙把庄周从腿上推了下去。
  庄周“唉呦”一声,歪在蓆子上哈哈大笑。
  惠施眉心一蹙,质问庄周道:“你凭什么折辱人?我堂堂大丈夫之躯,岂是妾妇之辈
能比?”
  庄周好似早知道惠施将如此答复,便说道:“你在拿你自己跟谁比呢?我刚有特别说
什么吗?”那声音却不清不楚、好似自朦朦胧胧的深处里传来一般,听得惠施不甚真切。
他想:‘我铁定是不胜酒力了,才会连脑子都糊涂起来。’
  惠施一时无话,倒是庄周先坐起身来,戳戳他的脸皮,这面如冠玉的惠施,看上去肤
如冰雪,薄薄的脸皮子戳起来,滑嫩得犹如丝绸一般。
  惠施推开庄周,说道:“夫妻尚且不得无礼,你怎能这般摸来摸去的?”
  庄周笑着对答道:“我跟你既不是夫妻,为什么我不能摸来摸去?”
  “你又强辩,还放肆!”
  “我没强辩,我在告诉你事实呢,我们已经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了。”
  惠施见此人总在嘴上占他便宜,白脸一红,竟起了身,拍拍屁股,振了袖子,转身又
欲离去。
  庄周忙招他道:“怎么半句话不说,又要走了?”
  惠施头也不回,只道:“下次我如果又想到你,再来找你罢;只是你别再这样了,没
意没思的,平白无故只懂得恼人!”
  不想惠施这一不见,就是二月有余。
  庄周每天在外晃荡,总会不小心晃到惠施的家门前,跟惠施的邻居们都成了朋友,成
天站在他门外谈天说地。
  那惠施兴许是知道外头有冤家在堵他,也不知道在屋子里做些什么,横竖就是不肯出
来。
  庄周玩得兴起,想看是自己撑得久,还是惠施撑得久,干脆在他门外开班授课,一块
破蓆子就当成讲坛,招收起门徒来;未承想,庄周那些惠施最不欢喜的歪说,倒也传讲得
有声有色,使他门人广增,一时间成了宋国驰名上下的人物。
  惠施实在忍无可忍,本想着要教训庄周一番,不料,自某一日起,庄周竟不来了,害
得他好些门徒苦等许久,也没等到他们的老师。
  惠施听到外头全是人声,终于忍不住出门查看,只见庄周那些门徒们立刻歪缠上来,
问他道:“先生,夫子每天都跟我们说,您是我们夫子最好的朋友,您可知我们夫子上哪
儿去了?”
  --谁是他最好的朋友!
  惠施对此实在脑壳儿疼,可又不能拂了那些徒子们的真心实意,只说了句:“都听了
这么久的课,还不了解你们夫子的臭脾气吗?除了发呆以外的事啊,他都是不能坚持下去
的,如今铁定是云游四处,飘然而去。”
  话虽如此,庄周这么个烦人的讨厌虫忽然消失,没个人成天斗法,惠施的心里还是有
点难受。
  直过了七日,庄周仍没来报到,惠施竟心焦如焚。
  起初,他在家中写万言书时,总怪庄周吵闹,怕自己受他影响,写出的治策不能说服
魏惠王;待外头的人声散了,安静了,他反而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第八日,过了晚夕,庄周还未曾出现,他披了衣,便急匆匆出行。
  不一会儿,到了庄府,“小周,你在吗?”惠施往门里叫了几声,没人应答,他又叩
门三次,也没人应。
  他推了门,发现门栓没锁,惠施把鞋子蹬在堂下,提起裙子,匆匆上了堂,终于见到
庄周,原来在睡觉,遂轻轻地踢了躺在蓆子上的庄周一脚。
  庄周醉醺醺地醒来,睁开眼,怔怔地望了惠施许久,忽然用手对他招了招,“公子,
过来。”
  “作什么?”惠施依言,在他身边跪了下来。
  庄周起身,便抱住了他。
  惠施吓著了,搂着他的背,轻声问道:“你怎么这个时间在睡觉?你是生病了?还是
饿著了?”
  庄周把头靠在惠施的肩膀上,说道:“适才,我发了一个长梦,梦见我变成一只蝴蝶
,天南地北地飞,先去地极、天南,再到天池转了一圈,上昆仑山后,见了西王母,我便
缓缓回来宋国,直到在家门外,见到你来找我,我才变回人形。”
  “啊?”惠施泄了气,也把自己的头靠在庄周的肩膀上,“我干嘛这么好心?真不该
轻声细语地对你,你只会对着我净说些胡话。”
  “你不信我?不怪你,直到方才,我都一直在你后头飞著,想叫你看看我,可惜你没
发现,迳直往我家里方向走,看你走得有多急呢,哈哈哈--”
  惠施被调笑得脸都红了,“……谁信你那张鬼话连篇的嘴?”
  庄周放开了惠施,捏着他的下颔,说道:“你曾说过,下回来找我的时候,便是想我
的时候。怎么?你到现如今,才想起我来吗?”
  “……哪能只现在才想?”惠施低声说道。
  “嗯?”
  庄周这人总扰得他心乱不已。惠施按了按自己正怦怦狂跳的心口,说道:“你的徒子
徒孙们都在打探你的消息,我只是来看看你死了没,我是替他们来的。”
  “喔,这样啊。”庄周打了个呵欠。
  眼看惠施又要起身,庄周便扯住他的袖子,“你又想跑?”
  惠施瞥了他一眼,把自己的袖子扯了回来,“难道还呆在这儿,任你调笑不成?”
  庄周闻言,一脸委屈地说道:“你喜欢啥,我都可以说给你听,只是人哪有句句好话
的?你可以从现在开始算,让你不开心了你再走。”
  “啧,”惠施回道:“你能不能对你的事业专一点儿?至少拿出奉承我的一半干劲也
得;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有本事开坛授课,既然要做,就对门徒们上心点儿,别
再抛下他们不管,否则他们终日家来恼我,烦得很。”
  “你可以让他们来家里找我,又何必亲自来呢?当真不是想我了?”
  “……”庄周的回答令惠施立刻自榻子上起身。
  庄周抓住他的手,问道:“天黑了,外头冷,你不留下来吗?绺们凑合著过一晚也好
?”
  惠施看着他,竟回道:“……下次吧。”说完便下堂,穿鞋,直到把门带上,都没再
说话。
  庄周疑惑道:“不就是同意了吗?怎么还得等下次呢?”
  一晚,不知惠施因何而来,只见他到的时候,已经浑身都湿了,因为外头正在雷雨。
  这让庄周很是讶异,“哪天不来,怎么这样的天气来呢?我的公子。”
  “……来找你过夜,”惠施低着头,说道:“不欢迎的话,我要走了。”
  这让庄周立刻抓住他的手,把人带进屋里,关上了门,“外头强盗猖獗,瞧你穿得纹
彩华美,可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一样不贪财,若要出去,你得当心了。”
  庄周亲自蹲下来,为惠施除去鞋子,牵他上了堂,“这种时候来,你是要吃饭、洗澡
、睡觉?还是想谈天说地呢?”庄周替惠施除下湿透的外套,披在蓆子的一角晾干。
  两人在蓆子上坐下,惠施问道:“天下情势,万物异同,你谈吗?”
  “你愿陪我喝酒,我就愿意谈。”
  “你家里还有酒?”
  “可以没有米,不能没有酒!”
  庄周把案挪来,又进了厨房温酒,却见惠施在门外等他。
  “你就那么爱喝酒?”只听惠施的话声里,倒少了些平时的苛刻。
  见到惠施来厨房陪他,又听了他的语气,庄周不由心花怒放地说道:“你来的时候喝
,那才是最好的,毕竟开心嘛!”
  两人起初喝酒,还对着案,到后来喝茫了,便躺在一起。
  夜半,惠施醒来,只见庄周把一只手臂给他枕着,另一只手抱在他身上。
  他对着庄周的耳畔,轻声问道:“小周,妻子死了,你都没哭,分明是个没心没肺的
家伙,作什么现在抱得这么紧?”
  庄周没回答他,这回是真的睡着了。
  “小周,醒醒。”
  “醒醒。”
  “……嗯?”
  天光方照入窗牖,庄周起初睁开眼,还觉眼皮颇沉,可当他看清叫醒他的人是惠施以
后,他便恢复了平常那如春阳般的笑颜,光彩照人地回道:“先生,早安哪。”
  “早安。”惠施在他身旁长跪,稽首道:“万言书写罢,寄至魏国后,魏王不但亲阅
,还派遣使者请我回去,今天是我最后一天待在宋国。小周,真的很谢谢你这段期间对我
的照顾,我……”
  庄周听完,愣了一会儿,两只眼睛瞪得老大,面上却半点表情都没有,良久,方露出
笑容,却未曾再抱住惠施,只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说道:“恭喜你,快点回去好好当
官,别再回来了。”
  “没想到你还是这么地无情……”
  庄周亲自给惠施披上已经干了的外衣,为他穿上鞋以后,自己也穿鞋下堂,送他出门

  “……真的不会想我,不留恋我,也不会不舍吗?”出门前,惠施回头问道,几近无
声,此刻竟是两人相识以来,他第一次对庄周有所求。
  庄周怔怔听着,心头一沉,想了想,良久才答道:“或许会,或许不会。”
  “我不知道,但回魏国当官,才是你的梦想,不是吗?等你当了大官,我再去你府上
作庖子,每天找你喝酒。”
  “好……”惠施伸出手,两人拉了勾。

  一年过去了,向来是每一旬,便寄信过来给庄周的惠施,信竟未如期而至,有位门徒
过来问道:“夫子,惠施先生怎么好端端地没了信?不会是在魏国……”
  这时,庄周正躺在树荫下纳凉,他摇著蒲扇,懒懒地回应道:“没了信不代表是坏事
。”
  翌日,一辆二马、带伞盖,伞盖上还挂著玉饰的豪华轩车便停在庄周的家门前。
  惠施朝着庄府大叫道:“小周,我功成名就回来了!你快点跟我回家!”
  围观的众人听了这种话,不由得暗自议论起来。
  村人们都来围观达官贵人,惠施本就生得相貌堂堂,有了华服的包裹,自是更显其英
气。
  庄周听见骚动,开了门,忙把惠施拉进屋里。
  “怎么这么大的阵容?乡里的人都在看呢!”庄周自窗牖望出去,见惠施的下人也在
屋外,庄周又开了门,下人们捧著锱重进屋,惠施却只收了行囊,就说道:“你们先回去
吧。”
  “是,老爷。”
  庄周再次带上门,替惠施脱了外套,“居然把下人都叫走?难道回宋国这段期间,你
要和我一起住?”他问的时候,竟有些期待。
  “这是当然……反正住不了多久。”惠施答话道。
  庄周听了,内心虽有些感慨,但终究忍着,只说道:“你急忙忙赶回来,吃过饭没?

  惠施虽然吃过了,终究有些想念庄周为着他进厨房,就回答道:“还没。”
  “我去弄点午饭,绺们一块儿吃了,吃完我给你看一样好东西。”
  “喔?倒说得我有些兴趣了……”
  “就停在我们以前经过的木桥下。”
  吃过饭后,他们携手,回到两人曾有过“濠梁之辩”的故地。
  桥下系著一艘扁舟,正在随着水波上下起伏。
  “这是我买的。”庄周有些得意地说道。
  “饭都吃不饱了,还买船?回头我们一块儿去市场,我想买些肉排骨回去吃。”
  庄周的意思已不在吃之上,心思倏忽飘至远方,只对惠施说道:“我的相国大人,我
们一块儿往桥下去吧。”
  待惠施坐进船里,庄周便划船至湖心,随后将一对木桨丢进水里,激起一片波澜。
  惠施见状一惊,问道:“你做什么?待会儿我们该怎么回岸?”
  庄周笑道:“你是怕无法回岸?还是怕回不去魏国?”
  惠施眉头一蹙,沉声回道:“明知故问。”
  “这样跟我在一起,难道就不好吗?呐,咱们都不回去了,风送我们去哪儿,我们便
去哪吧。”庄周提议道。
  “我不喜欢……”惠施说道:“我无法一直跟你在一起,我需要发挥才干的场所,宁
可向别人行礼作揖,也渴望自己的理念能被更多人知道!”
  “……我知道你不喜欢啊,我什么时候不知道了?”庄周说道。他始终不能理解此刻
,心中那酸酸楚楚的滋味儿是什么,只知那种情绪,犹如水面上的涟漪般荡漾开来,殃及
他整片心湖。他淡淡地说道:“我就是现在作了水鬼,都甘之如饴,你却仍不知足。”
  惠施答道:“我这一回只能待一旬,你拖延不了我的。”
  “我这一去,很久都不会再回来,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别再好吃懒做了。真是没办法
,可以来魏国找我。”
  ……

  或许是忘记他,或者是不需要他了,惠施这一去,已好久好久,都未曾有过音信。
  第二年的冬天,起初只是鹅毛般的细雪,到后来,雪却愈下愈大。宋国遍地饥寒交加
,庄周也不例外,没衣服穿,没东西吃;就算如此,其实庄周也没什么不开心,只是在把
那艘扁舟卖掉时,他竟格外想念起惠施来。
  “要是他当时不说我可以去找他,我兴许是不去的……”
  庄周收拾好行囊,把卖扁舟的钱换作一头牛,便往魏国去了。
  “小周、小周……”
  “……我的丞相。”
  躺在榻上的庄周,迷茫间睁开了双眼,抓着惠施的手,摁在自己的心口上。
  左右都是仆从在看,这样的动作,让惠施有些为难。
  惠施抽开了手,替庄周把被子阖上,“你又不是大王,我才不是你的丞相。”
  “嗯?这里是哪里?我人怎么躺着……?”庄周躺在榻子上,看着跪在身旁的惠施。
  “你还没进城,就饿昏了,但是你很有名气,这一点,已经不只是在宋国了,大家都
很喜欢你写的书,也知道你是我的故人,我得了信,就把你接回来了。”惠施说道。
  “这样吗?我其实不知道,也不太在乎。”
  “但是我在乎……”惠施低声说道。
  庄周看着惠施的神情,伸出手来,摸了摸惠施冰冰凉凉的脸,“我的公子,你的表情
好像有些奇怪,怎么了吗?”
  “……”惠施犹豫了一会儿,才说道:“我还得回宫里一趟,不能一直呆在这儿。你
有些风寒入体,我已经吩咐府里的人调些肉羹给你吃了,你多吃点,病才能养好,知道不
?”
  惠施的神色终究是有些复杂,然而他按在自己手背上的手,以及他的语气,又是如此
地温柔;庄周虽有些怀疑起来,仍旧是答了句:“好,我听你的。你说的我都听。”
  庄周在惠施府上调养身体的期间,不时听到下人们偷偷地在他背后议论道:“这位就
是要来抢老爷相位的人吗?”、“瞧他衣衫褴褛,大王不会采用他吧?”、“老爷不是要
把他杀掉吗?为什么还接待他?”
  庄周顿时明白了。
  他想:‘虽见着了,却比见不著还难受。我这趟来,反而给惠施招惹了麻烦……原是
我知道牵肠挂肚不好,可依然牵挂,才会如此。
  ‘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我果真非是个至人之质。’
  下朝后,惠施还得担任大王的顾问,接待六国使者,与他们商量对策,一直忙碌到很
晚,才回了家。
  才到家,竟见到庄周昏睡在外堂,他被此景諕了一下,便向家奴问道:“你们是不是
亏待了庄先生?”
  “奴才不敢,是庄先生非要在此等候老爷,老爷太晚没回来,庄先生才……才累倒了
。”
  惠施看着庄周的模样,心想:‘庄周不知礼节,在外堂昏睡,这样的人,兴许大王是
不会采用的;听说宋国正闹饥荒,若他只是来投靠我的话,倒也无妨。’便吩咐道:“往
我房里加一套被子。”
  家奴不解其意。
  惠施道:“庄先生今晚与我同房。”
  家奴得了令,这才退下。

  庄周迷迷糊糊间,觉著身体轻飘飘的,好似飞到了云端,那个幻化作蝴蝶的梦,再次
回来了。
  这回,他飞过濠梁,钻过濠梁下的湖心,远远飞过魏国的都城,翩飘进相国府的窗櫺
里,里头香雾弥漫,温暖无比,与外头的饥寒大相迳庭。
  “……这里可是瑶池?”
  “这是我的府邸。”
  庄周用手背揉揉眼,但闻惠施的声音,却不见他的人。
  他本想回头,惠施却说道:“别回头,我帮你擦背。”
  “公子……”
  洗浴间,庄周昏昏沉沉的,连一头长发,都是惠施这个大相国亲自帮他一绺一绺地梳
洗。
  恍惚间,他只记得惠施抚触他时,惠施的手心,肤质那是细极的,这一双柔荑般的手
,曾依序抚摸过自己的后颈、背胛,其余的,病中便再难记。
  一整晚都没有下人来打扰。两人晾干头发,准备就寝,惠施帮庄周穿好睡衣后,两人
同榻,相对而眠。
  夜半时分,庄周竟感觉惠施的身子,贴服在他的背后,双手搂着他的腰。
  庄周摸著惠施的手,在惠施的怀里转过身来,说道:“惠子,等病养好,我就离开大
梁。”
  “……为什么?”这突来的一番话,令惠施惊醒。
  “‘凤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我以为我写的书,你全看过了,原来没有。”
  “……”
  惠施没答话,只是无声地淌泪,有几滴泪直接淌在庄周的身上,庄周伸了手,替他揩
面,只闻幽幽地一句“对不住”,庄周说道:“对不住的人,毕竟是我,人各有志,我又
何必强求呢?”
  “你以前曾问过我,你若离开,我会不会想你,会不会留恋?其实我想得很……我来
大梁,只是想给你这个答案而已。魏王的相国,你一人就足够了,我若继续留在这儿,你
大概也过得不安生。”
  “若我不在乎呢?”惠施一只手捧著庄周的脸,对他说道:“你千里迢迢来看我,我
竟然还猜忌你,这是我的错……可如果我说,就算大王真的叫你去作他的相国,我也不在
乎呢?”
  “我在乎啊,我可以替你脱鞋,可我并不想对着别人作礼行揖,你也还对这地方有依
恋,不是吗?
  “你想当官,我不想当官,我留在大梁,对我们俩人都很麻烦。”
  庄周望着惠施的双眼,说道:“惠子,这一回,你若想我的话,就回宋国好吗?……
等你不想做官了,再回来,我等你。”
  惠施只轻轻地说了句“好”,便把庄周紧紧地攒进怀里,而后,一夜无话。

  惠施直到死前,也没有回宋国,但是惠施的尸骨,终究是回来宋国看他了。
  庄周的几个门徒准备了祭品,偕他一块儿上坟。
  门人见到夫子的神情十分黯淡,本想开解他,庄周却告诉他们:“我同你们说个故事
。”门人们便朝他一拜,说道:“夫子请讲。”
  庄周点燃了香,对着坟墓而坐,淡淡地叙说道:“从前,在楚国有一位郢人,他有一
位很会使大斧头的匠人朋友,他们两个会一种表演,郢人先在鼻头上,抹上一层薄如蝇翼
的石灰,再让他的朋友削去。”
  “旁人虽看得心惊胆跳,郢人却面不改色,对匠人十分放心。匠人使斧头时,不但没
削掉郢人的鼻子,还把石灰完全砍去。
  “宋元君听说这椿奇事,想请郢人再表演一次,便召了郢人进宫;郢人却禀告道:‘
我的匠人朋友已经仙逝,只留我一人独活,所以今生今世,我都无法再表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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