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屈跟渔夫
拿来防爆
虽然不是端午节
还不买包包一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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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单篇】何事秋风悲画扇?(楚怀王X屈原)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
“吾之大楚,地处南隅,燠热非常,雨时更添湿闷,令人惴惴难安;寡人在雨天阅读
却特别沉得住气,上自国家政事,下自诸子学说,范围无所不包。”
“灵修可真是有定力。既然如此,臣欲撰写专供王于雨时翻看的读物,王有无特殊喜
好?”
“近日来,寡人在考究自爱卿你出身地所发源的祭舞庙剧,寡人这才发现,自己真正
想品味的,是欺凌一个人的心身,使其感到肝肠寸断,这般的细细愁苦,动辄观看总让寡
人紧捉胸臆,嗟吁长叹,直呼痛快。唉,这种兴趣说来真惭愧,就算是灵均你,也会觉得
寡人是个怪人吧?”
于是几番纠缠,几番离合,记不清谁来谁往,分不明真情假意,采两人一生的岁月,
沾一人一生的眼泪,交织成一幅瑰丽感人的九歌图像。
屈原是那受到帝子召唤,便在帝子面前显得地位卑下的湘夫人;楚怀王则是那任由湘
夫人上下溯回求索,在江边遍寻不得,甚至在洞庭湖内游走都未见其形迹,令湘夫人肝胆
俱焦的湘君。
不论湘夫人再怎么努力,湘君同样还是隐隐约约地在水一方,双方的距离从未缩短过
。因为湘君从不为了谁而停留。
“灵修,我如此努力地想忘记你,因我的心每每想到你,便郁闷抽痛,却又无法阻止
自己挂念你,这种心情何其难受。除非将我的心剜出来给你看,否则你又如何能体会呢?
灵修,见不到你的时候,是你乱了我的心;当我终于见到你,你又将我早已失控的思
绪与回忆,翻搅得体无完肤。
你是我日日的烦忧,重得我无法放下。
为了你的善变与失信,我担心受怕;你说你从没想过要伤害我,可你是我一生最珍重
的人,也是最大的梦魇。
我一生中最为憯恻,或最为喜悦的情绪,都只为你一人而生。”
正是--三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战国时代,这是中国最缤纷奔放的时代。
战争不断,社会的阶层、物资与人口流动不停,没有一方是稳定的政权。由于各方君
王所需,百家学说齐出,繁花争艳。
这是最多天才的时代,也是被霸主们咨意榨取的人民们最愚蠢不知反抗的时代;是局
势最精采多变的时代,也是世情最黑暗混沌的时代。
被宫人们讪笑作娘娘腔、被高官们说嘴成只会写绣花文章却没有真才实学的屈原,为
了他的君王不惜犯颜直谏,他积极的赤诚却被所有人当作有病。他不禁愤然向天帝怒吼道
:“--就算我有病,又何止我一人有病呢?这个世界病了,全部的人都有病!”
楚怀王被囚禁在秦国黑牢,即将赴死之际,屈原是在这世上唯一真心挂念他的人,他
游离的魂魄就受到屈原的吸引,入到他最深层的梦境。
再也不必再看秦国那些狗官的脸色!在寡人最信任的灵均面前,寡人终于可以畅所欲
言!
空有梦魂来去,夜夜绿窗风雨,断肠君信否?
才见到屈原,王就像是见到救命浮木般,前去紧紧抱住屈原,却空空的什么都抱不进
怀里。
一晃眼间,竟已到了这个天人永隔的时刻。早知如此,楚怀王好后悔,为什么以前不
好好珍惜屈原呢?迷惘了一世,空有生前英名,却到现在才发现,这具即将要死去的身躯
所承载的这颗心,原来一直都心系著这个自己排拒甚久的人。
眼里湿热,他爬在地上,悲怆哽咽道:“灵均,你向来待寡人最好,你实在回答寡人
:为什么到了快要亡国的时候,以前支持朕的人,现在都回过头来指著朕,说一切都是朕
不对?”
屈原一听,俱是泪眼婆娑,泪水潸潸落下,扑了满面。
他殷切地以双手搀扶身穿麻囚衣的楚怀王。那种粗麻料平时是给人制袋用的,想不到
现在竟成了唯一能替他的灵修遮身蔽体的破布,秦国真是太可恶了……
以手梳理楚怀王蓬垢的乱发,“我的大王,我的大王--”屈原柔声呼告道:“臣真
心觉得您的决定是错的,也秉告过大王,但是你不愿意去听臣对你说过什么话啊。您应该
回首,去看看自己究竟做过些什么。”
忽然间,火光划破墨黑梦境,焰火鲜亮的狰狞场景里血溅四处,白起攻破郢都,投下
第一把火,士兵效而仿之。不过一柱香时间,先人前后花费好几百年所攒积下的富丽宫殿
,全被秦国军队烧毁。皎月映衬下的血色火舌吞吃掉一切美好的事物,宗庙以及珠宝堆砌
成的玉栏纷纷倒下,只余烧得焦酥的梁柱仍在苦苦撑持着。
对着这般地狱景象,楚怀王非但不再流泪,反而大笑出来,“哈哈哈…哈哈哈!!是
,是寡人错了,错了!就算是这样,也都不重要了!”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果然,果然,往事都成梦了!我们之间的种种恩义,大
概也像这些宫楼台榭一样,烧成焦土了!
相隔已经三十年,失去的岁月再也追不回来,楚怀王却好像回复到少年时代那般,亲
暱地揽上屈原薄瘦的肩膀,只可惜他揽不到,就跌在地上,呵呵笑道:“灵均啊,自从发
生了让你最在意的那件事以后,寡人已经好久没有与你一同在夜里独处过。不如你现在就
宽下心来,与朕共赏这凄美的火光吧!--这场火,仿佛红衣女子们在跳舞一般,烧得好
盛大,就是祭典时的大篝火都比不上,真的好漂亮、好漂亮啊!能见到如此美妙景致,就
是要寡人一死…都甘愿了……”
屈原默默以袖抹脸,心想道:‘我这么爱护我的国家,战国时代的趋势一向是只要能
发挥长才,就算报效别国君王都在所不惜,我却死都不愿离开楚国,而今看到代表国家的
庙稷被烧,我竟忽然间轻松下来…怎么会这么矛盾?这样的我一定是疯了!’恐怕是因为
,屈原在此刻明白了,能够再羁绊他的,都失去了,一件都没有了,再也没有什么是他的
责任了。
而楚怀王心情亦然吧。他摇摇晃晃地起身,竟是随着这舞蹈般正在摇曳的烈火,也跟
着手舞足蹈起来,口里喃喃唱着祷词。见状,屈原心道:‘灵修也疯了,疯得比我更澈底
。这样也好,我就能陪他一起疯,两人会比较般配。’
--我们不能相守,是天注定的,因为我们两个都是疯子。疯子,要怎么互相体谅呢
?
这不是一则专述君臣的故事、不是爱国故事,也不算真正的纯文学、纯历史故事。这
只是在想办法以最贴近的心情,去融入并纪录两个无法互相理解的人,想在一起,却又不
得相守的平凡故事。
这种感觉,就像蜡烛即将烧尽时,金杯里盛着化作水状的蜡油,平静沉稳仿佛失了温
度。忍不住去触摸它,蜡油就在指尖凝固起来,自己却久久都无法确切感受到指尖那份辣
烫。这般使人不知觉的痛,是多么抽人,更何况,这持续了屈原的一生。
写下〈招魂〉之前,屈原才知道怀王的死讯;不必任何村人来通知,他的心里已经明
了--仿佛有一丝紧线,在心中最重要的部位,绷断的痛感--只有怀王的死,才能令他
有如此的感受。
江边一望楚天长,片帆烟际闪孤光。思随流水去茫茫,兰红波碧忆潇湘。
站在汨罗江边,由巴人后裔的他,一一排设招魂用的道具。他向天昭告道:“就算王
不接受我一片真心,我亦奈何不了他。但我如此担心我的灵修,希望他至少能好好过活,
可惜他就这么死了!客死异乡,盛装尸体的棺木还是由秦国的木材作成,多么屈辱,这都
是我的责任啊!是我放任他自己去死的!”
曾经多么想与大王共同生活,多希望年少时期,上午闲看童捉蝶、晚间共眠一舸听秋
雨的日子,得以这么留住。只可惜,不管愿望再怎么平凡,如今也成黄土一杯,是昙华一
梦,过往云烟。
“唰--”屈原将祭坛上摆设的酒杯高高举起,酾酒临江。“这一杯,谢河伯,感谢
河伯先前的救命之恩。”
再斟满一杯,凑近嘴畔,一仰头,咕嘟咕嘟潇洒喝下,却是欲将沉醉解悲凉,越解越
愁。“这杯,祭奠我自己,祝我接下来的路,能走得一帆风顺。”
“最后一杯,献给灵修您。你我各饮一杯,此恨平分取,寂寞朝朝暮暮……”再洒一
杯进入江中。强烈的太阳把江水蒸腾得好像要发出酒味来。
喝得昏昏沉沉以后,正是精神都进入了游离,连最后的理智都要一起抛入文章中,不
再复存于脑识。屈原一把摊开祭坛上的竹简,凉凉地笑着,振臂提笔欲画。
“《左传》提到人有三不朽,可惜屈平鄙贱,不能立德立功,遂知一个人的陪伴或是
心愿都无法永恒,只有那人的精神与心意能寄托在文章之中,与文章一同长久留存至千万
个后代,因此,我要将我这些意念,全都用最至情的文字纪录下来。我也知道,因为只有
我有这般的情痴,将来再难有人得以超越我!
“不怕后世对我有如何评价与误解,至少写成几帙文章,就是已经仙去的王,他的幽
魂也有机会能看见。我要让灵修的名字,还有我的名字,被写在同一本青史中--长相伴
……”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招魂结束以后,没有人知道,屈原是否真的招回怀王的魂魄。人们只晓得,屈原也跟
著去了。
年岁徒增,虽然为屈原烙下抹不去的沧桑,却未曾带走他一丝美貌。三十年下来,这
一张白净的脸,仍然保持着熊槐一开始最喜欢的模样。
也许正是“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屈原本来就不适合活得太久,否则
就会失去他应有的风华。投江时,他初生的一绺白丝随风飘逝,并未在他沉入江底的尸身
上,成为白壁上的微暇。
他要当怀王最喜欢的如玉君子,他要当最纯净的那块玉。屈原说,他永远都不要被这
世道玷污,也不让平凡人的斑驳岁月去抹杀他的丽质。
§
世传,宋玉与婵娟同为屈原嫡传弟子。
宋玉风流,婵娟美貌,一双璧人后来果真结为连理,添一椿世间美谈。
花婵娟,泛春泉;竹婵娟,笼晓烟。这婵娟本是指美好的意思,而婵娟姑娘人如其名
,娇韵欲流,很得所有人的喜爱。
此时两人在竹篁外幽步,屈原则是静坐在溪边濯足。
此时分明是牵着婵娟的手,宋玉的心却全在他的夫子身上。当时婵娟要他暂时离开屈
原,宋玉不晓得婵娟对屈原的温柔与用心,现在反而不待见她了。
屈原在潺潺溪水声的催化下,又坠入愁云惨雾之中,眼神飘邈,不知道在想什么。所
有人都说屈原疯了,事实上,屈原真的疯了,他不吃不喝不睡,说出来的话都是胡言乱语
,好像再也不会好起来。
远远地,宋玉的目光未曾离开过屈原的身上,他时刻关切屈原,因为屈原早先已经投
过一次江,附近村人都说是被河伯救起来的,可是这次再做出傻事,就不知道能不能再获
救了。
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汨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
屈原祖籍丹阳,是楚王室的近亲。他博闻强志,在族人里素有名气,弱冠那年终于被
召进宫中为官。
当时他正年轻,也是第一次离乡背井,来到车水马龙的郢都。
丹阳是淳朴之地,盛产柑橘,气候宜人,与郢都这般工商聚集、民房林立的景况大不
相同。
少年正在新奇地四处张望,他还不晓得,这座集一切繁华美丽,仿佛金子打造出的国
都、这些围绕着凤楼龙阁的花遮柳护,并没有在未来的日子伫立得太久,却是郢都千村寥
落、国破家亡的景象,才真正被他永远保存在〈哀郢〉一文之中。
姊姊女嬃陪他一起来到郢都,当屈原越来越接近宫殿,心生怯步时,女嬃便轻轻搂他
,拍拍他的背,让他安心下来。
“我还年轻,学识不够多,如何能进宫为国效力呢?”
“可以的,平儿,正是因为你出类拔萃,才有进宫的资格。尽管距离遥远,姊姊回到
故乡以后,也会日日为你祈福的。”
将一小朵白色的橘子花别上屈原的衣襟,一股清新的故乡气息立刻舒缓了屈原即将见
到大人物的紧张--年少的、与他同年的楚怀王熊槐,将要亲自召见他,这让屈原整个人
从脚底到头皮都在发麻。
“平儿,姊姊只能送你到这里,接下来,这些玉阶要由你自己来爬。”女嬃放低了音
量:“只是伴君如伴虎,对王要心存提防,宫里的人你一个都别相信,只有族人是真正爱
你护你的。如果你受到伤害,就辞官归隐,回到乡里吧。”
屈原却早已拿定主意,一旦他踏入这个宫中,就誓与王、与国家共生死,他绝对不会
违背自己的誓言,不论必须经历什么大风大浪,他都绝对不会像姊姊说的那样夹着尾巴逃
回家。
苟余心之端直兮,虽僻远其何伤?早在他真正的人生即将开始之际,他就已经选择了
一条最艰困难行的路途,而他执意孤行,不悔!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屈平,将来你将与寡人共天下!
”
这是怀王见到屈原时,开口的第一句话。
屈原一听,立刻心神荡漾,一颗心躁动得难以安抚。他还不知道,与王共天下的人,
从没有一个好下场的。
年轻的他愿意花一生去相信一个人、相信那人随口承诺的一切,只因为淳朴的他觉得
面前这个人非常真心、以为楚怀王是真心喜欢他。
屈原小名正则,为人总是太过正直,不知防人之心为何物;他既愿意单单地付出,他
就不明白世间的真理其实如此--有谁愿意没来由地去爱别人,或者单单给予别人什么呢
?
楚怀王熊槐,他年少即位,一对剑眉,一双朗目如星,方正的脸孔,强壮的体魄,看
起来是个将来会大有作为的人物,不单单外表出众,就是武艺文采都有所领略,是杰出的
少年人,作为后起之秀,各方霸主无不提防;只可惜他与商纣王如此相似,同样帅气、同
样健壮、同样一身天才,最后却将自己与国家都葬送在奸人的挑拨以及耽溺享乐中。
熊槐天生有贵族气质,风度翩翩,玉树临风;他具备的王者之气更是能自然而然吸引
所有人替他卖命,眼下就已经把初出茅庐的屈原迷得颠三倒四。
屈原立刻对怀王心生憧憬。在乡里,由于他天赋异秉,又有良好家学,族人却大多是
平庸之辈,无法与他言谈,使得他曲高和寡,没有同年纪的朋友;怀王谈吐间却始终这么
有自信,他落落大方的表现真是引人入胜!屈原终于找到真正让他想结交的人,是一位高
尚得连自己都无法匹配的人。屈原心想,不论如何,他都要成为这位王者真正推心置腹的
人!
至于楚怀王,当屈原趋步向前,一股橘子清芬立刻扬进他鼻里。见屈原眉目清秀,面
皮白皙,一对丹凤眼生得很是美艳,一头墨黑的柔顺青丝才到绾冠的年纪,七尺白衣秋水
无尘,人本来就是喜好美的动物,楚怀王更是对美貌的屈原大感兴趣。
一番交谈以后,楚怀王把屈原的身世家底全都问了出来,又见屈原的用字遣辞十分讲
究,怀王才知道这个人不只是个绣花枕头,肚子里也很有墨水,甚至比宫里所有人都更有
能力。宫中居高位的官吏,大都是自中原招揽来的才学之士,这些人全都看楚怀王尚年轻
,就一直想着用各样方法来欺骗他;只有屈原的才学艳冠群芳,却没有丝毫中原官吏的油
条气质,为人可是真淳朴实。
将屈原襟上的橘子花拔起,凑到鼻子前一嗅清芳,这朵花就与佩带它的人同样清纯。
楚怀王微笑,将顶上的金花簪抽下,代替橘子花,插上屈原的衣襟。
这么贵重的东西,真让屈原受宠若惊!楚怀王却不觉得如何,“寡人太喜欢你了,想
多认识你,想再与你更亲近一点。你是如此直率脱俗,就像天上仙人一般,不染凡尘。”
这还是第一次被如此称赞,让屈原整个人仿佛飞上云端一样飘起来了。他没有怀疑对
方说的话简直太过随便--第一次见面就喜欢,这不是很奇怪吗?总是挂在嘴边的喜欢,
怎么会有价值?
但屈原还太年轻,不了解这些世故,只沉浸在幸福的错觉中;他不晓得,在残酷的未
来,当自己无法自制地越来越喜欢楚怀王,楚怀王却压根没有喜欢过他。
屈原右手按心,在楚怀王面前半跪下来。向来洁身自爱的他,此时竟一点都不怕楚怀
王脚底的尘土会脏了他的白裙。
这是一个誓言。是他单方面对怀王所发下,而对方浑然不觉的誓言。屈原一字字,确
切地朗声道:“你是我的王。在我们族里,带领我们的就是大巫师。我愿称你作‘灵修’
,这是大巫师的名号,让你作我的主,也愿你差遣我,让我作你手下的仆人,请你称我为
‘灵均’。”
指九天以为正兮,夫惟灵修之故也。
在这里,让皇天为我们作证,从此我们彼此相称,这一世我将心交给了你,我与你就
不会再相离。
在他族里,从没有谁愿意去服从谁,只有女子会向他的丈夫臣服,称丈夫为“灵修”
……
只是一个外号,楚怀王不以为意。
作为此次约定的信物,他将一把挂玉的白绢扇交到屈原手里,“好,寡人允爱卿如此
称呼,那么,爱卿,从此寡人也唤你作‘灵均’。”
这句话,视同答应他的告白般,让屈原欣喜若狂。但他向来内敛,硬是将这份心意收
藏起来,不敢在怀王面前表现出来,就怕唐突了面前的尊王。
把玩着扇柄吊挂的璧玉,屈原从此发誓,自己要当个洁身君子,要跟这块玉一样,永
远干净无暇;在他的灵修眼里,他要求自己永远都要像这第一次见面一样,“不染凡尘”
。
§
古时候,医这个字写作“毉”,下方的部首是巫。
屈原出身巴族,父亲正是族里的大巫师,姊姊女嬃也是族里的女巫。耳濡目染之下,
屈原对神祇、祭辞以及相关历史了若指掌。
屈原家中平时就是担任为族人治病的角色,而且从没出过差错、屡试屡灵。这是因为
他们的花园里,种植著各种不同的香草,时常用来治病。
这些香草都是后来《神农本草经》中所载的“上品”货色,用多不但无害,还能延年
不死,珍贵可见一斑,也唯有像屈原家如此有灵气的宝地,才能种出这些良方妙草。
巴族每年都遵守节期,风雨无阻地固定祭祀,为了让天地神悦纳族人的心意,这庄严
隆重的仪式一天都不会迟。
屈原从小时候到长大都没有错过任何一次,对使用的面具、柺杖、舞衣如数家珍。这
是因为他的姊姊女嬃年年担任祭司,一身红衣,一头鲜花,手舞大扇,在族人围绕的大圈
子里翩然起舞,姿色十分美丽。附近乡里都说,因为丹阳出了女嬃这个巫女,她的姿色悦
神耳目,才使得该地年年丰收,无旱无涝,甚至能培育屈原这样的一个聪慧天才。
屈原在郢都定居,不过数月,已经对郢都失去热情,不但嫌此处太过寒凉,闻惯家中
香草气息的他,甚至觉得郢都到处都是车马扬起的泥土味,臭死了。
把玩怀王御赐的白扇,不由得想起姊姊起乩时山鬼入体,手持双扇,一边狂舞,一边
向众人喃喃低诉,一吸一吐均是神灵气息的美妙丰姿。
于是他亲自到野外采撷各类香草。这些在城内以高价兜售的香草,其实都隐身在郊外
的杂草之中;杂草易生,总是习于侵夺香草的栖地,相形之下香草就更加稀少,惟有屈原
蕙质兰心,能一一识别出它们。屈原还采了一些,用兰草织成的篮子装起来,带回宅邸栽
种。
他悉心将花草一一编上扇子,使普通的白绢扇摇身一变,成了一把只要轻轻摇动,就
会吹送香风的宝扇。这扇子真像是姊姊舞扇时所持的大扇子,插满了香韵和谐的鲜花们。
屈原才二十岁,就已经当上楚怀王的左徒。左徒这个官位,有人说是谏官,或是副宰
相。
他一身脱俗白衣,平白多出一条脱地玉带,将他纤细的腰枝紧紧地束了起来。这条御
赐玉带上还镶满了水苍玉、青金石,是怀王要突显对屈原的喜爱。
屈原手持扇子的模样风流儒雅,年轻俊美的他在宫中博得许多宫女的青睐。于是宫里
的大臣纷纷忌妒他,说他那把扇子搧出来分明是杂草味,哪里香?又说屈原总是穿白衣,
根本是乡下人;还有甚者,说屈原根本没有才学,只是靠着讨怀王欢心,才当上左徒,是
个弄臣罢了。
这些诽谤,是他在乡下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想起仍在家乡为他日日祈福的姊姊,他终
于明白离别前,女嬃那番语重心长的告诫中,涵义为何--‘平儿,姊姊只能送你到这里
,接下来,这些玉阶要由你自己爬。’
曾不知路之曲直兮,南指月与列星。
不畏艰困、不怕指摘,一心一意向未来迈进,现在的屈原多么地意气风发;既然会被
说闲话、遭受他人的青眼,全是因为自己所处的地位,那么屈原坦然受之。
不论别人如何指摘、说他特立独行,屈原仍然不改作风,照样在自家后院栽植香草、
同样每天携带那把自己悉心编花其上的宝扇。
他与扇子,就是夜晚就寝时也毫不相离,因为他害怕失去扇子,就像他最害怕失去他
的灵修;他固执地相信,只要自己继续保有这把扇子,灵修就会像扇子一样与自己相随。
他珍惜怀王赐与他的所有,直到他生命的尽头。
§
屈原已经熟悉楚国的上下运作。
他接待外来使者时礼貌很周到,就是来自北方的诗经都能引用得恰当,即使替国家赢
得了最大利益,仍然遵守着道义,最大的功劳就是促成齐楚两国的联盟,这让屈原名扬四
海。后代太史公形容其“娴于辞令”,屈原的能力大,责任也大,他不得不出国去参加一
些重要的联盟会议,还必须出使其他盟国。
楚怀王对屈原依赖渐长。平时屈原为了陪伴他,会安坐在他身旁处理公事;两人不但
时常共议朝政,还会一同进餐;屈原也负责在怀王睡前,朗读一天的政务给他听。
每天都朝夕相处,这让屈原很怕怀王对他厌腻,怀王却一点都不这么以为;至少在当
时,他以为自己“爱”屈原。他不晓得原来他对屈原,其实没有自己所想的那么在乎。
楚怀王不了解屈原这个人,就以为自己永远都会像现在一样这么喜欢他。真正的爱是
什么?对这个几乎没有心的君王而言,他不明了。就连招进宫里的嫔妃都未曾去动过,就
这么以国事为理由,每天与屈原黏在一起,并自以为这样的生活很快乐。
的确,这是他们之间最幸福无猜的日子。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三十年飞快过去了,过得不留痕迹,两个人能再相
守的机会,也随风而去、不再复返。双方都很懊悔,不时回忆起这段厮守的如梦往事,回
忆著这不过是漫长三十年中的短短几年而已。
怀王无法体会屈原为何害怕与他在一起、为何开始想找机会离开他,因为他的心还太
鲁莽,根本无法理解“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再朝朝暮暮”的意义。细水长流,对他来说
太过平凡,怀王最想要的,就是留住甜蜜的感觉吧。
欢乐趣,离别苦,是中更有痴儿女。
屈原又要出使国外。尽管怀王不希望屈原离开他,只要屈原一离开,他的心就静不下
来,什么工作都处理不好。
屈原却知道,双方都需要自己的空间,不能总是相互绑缚著,才硬是利用这则公事自
怀王身边抽离。
公事办妥以后,很久没有回乡的屈原,终于有机会去探望他思念已久的家人们。
从小他就是由女嬃照顾,女嬃当然是屈原最想念的人。他早就预定回乡,为女嬃张罗
许多礼物。
两姊弟从小就一起生活,如今却是相隔十年才得以重逢。女嬃说屈原如今有将相之风
,屈原却隐约觉得女嬃变得苍老了。他们忍不住抱在一起大哭一场,惹得父母都笑他们还
像是小孩子一样,怎么这么爱哭呢。
“姊姊,这些是我为你准备的礼物,有明月珠、玳瑁梳、金雀钗、紫销衣……”
“好了,平儿,别再拿了。”按住屈原不断掏宝物出来的手,两姊弟坐在女嬃的榻上
,想好好叙旧。
知道这些全都是从国外带回来的各地名产,只要是正常人都会喜欢这些豪华奢侈的精
致物品,女嬃却面露难色道:“这里是乡下地方,用不上这些。平儿,我还以为你不会这
么浪费,难道是你在郢都生活久了,习惯都变了?”
一心想让姊姊高兴,反而被责怪,屈原的确不怎么好受,女嬃的话却也像暮鼓晨钟一
样警醒了屈原,让屈原记起自己仍是丹阳人的身分,不可以因为作了官,就像郢都的富有
人家一样习于采买奢侈品。
女嬃像往常一样温柔地轻抚屈原的背脊,“你有点长胖了,也好,看起来可爱得多,
不像以前这么瘦弱。”姊姊说话还是这么婉约又体贴,她的声音真是好听……正当屈原这
么想的时候,女嬃微笑,眉如弯月,“你给我说一点这十几年的生活来听听吧。”
屈原颔首,便自最初与王相识时,一一述说起,从王陆续赐与他哪些物事,一直到他
当上左徒,搬进郢都的大宅邸云云,其中提得最多的,不免是怀王,就好像说每一句话的
当下,都把怀王紧紧挂在心上一样。
女嬃心思纤细,察觉得出屈原的感受,她越听,面色越是不佳。待屈原说完,女嬃终
于皱着眉头道:“这是我的臆测吗?……你‘招惹’上大王了,难道当真是想靠大王的关
爱来出人头地吗?”
没想到姊姊会以为他是以色侍君之人!屈原一听,汗都急出来,忙要解释。女嬃却已
先判他死刑:“平儿,我还宁可你只是想利用人家罢了,可惜你真是太纯情了,并不单单
只是如此。平儿,千万别做傻事,你如果真心爱人家,就更不可能有好结果--你根本不
该跟你那轻浮的王在一起。”
屈原不明白,就算只是自己偷偷爱着王、守在王的身边,都莫名其妙地不会有好结果
吗?而且还说他的灵修轻浮,污辱他认可、倾慕的人,不就等同是在污辱他自己吗?只是
早已承认怀王是他“灵修”的这件事,屈原不论如何都羞于告诉女嬃。他赌气道:“是又
如何?不是又如何?战国时期南风鼎盛,龙阳君、弥子暇一辈司空见惯,我就算真的对我
的王有意思,也不会怎样吧。更何况我并不是那种佞臣、我比他们来得更有能力也更正直
,怎么我就不会有好结果呢?”
女嬃听了,无奈地摇摇头,叹了一大口气,“你看看你,竟然失去了理智!你真的是
认真的?你这一生就这么毁了,毁了!”双手按住屈原的肩膀,女嬃担心到了极点,横眉
竖眼道:“你觉得这种悖德之事没什么吗?这很辛苦、你得承受流言蜚语,而且在此之后
,再也不会有人承认你的才华。更何况,依你的情况而言,你与大王身份过于悬殊,必然
要依附在大王身边。你愿意从此抛弃你的尊严与廉耻吗?你难道都不打算生养子女了吗?
”
见屈原丝毫不肯听劝,心肠就像石头一样坚硬,女嬃忽地站起身,指着他扬声指责道
:“我说的你不听,以后遭遇到我所说的结局,你会后悔的。何必如此糟蹋自己?这让从
小养育你到大的姊姊满心不舍啊!”
被怒骂到极点,屈原不但不悔改,看起来反而要生气了。女嬃实在拿他没办法,只好
端坐下来,殷殷切切地告诉屈原,只希望屈原多少听进去:“姊姊不要你受伤,要你好好
爱惜自己。照我看来,从一开始就是大王自己要来招惹你,你不要着他的道!”
屈原很想回答女嬃,根本就是他自己对王有意思,可是他此时觉得这样的自己真是太
贱了,迟迟不敢开口,只有听女嬃继续说下去:“你知道他为什么招惹你吗?因为他是老
滑头,早就看惯宫里的一切,懂得如何掌握人性;你却像只刚出生的小动物,好骗极了!
这让他觉得你很有被戏弄的价值,等他没兴趣了,他就不要你了。你只会被他伤害,但是
他一点事情都没有!”
女嬃分析起她观察过的族人里,男人对女人的习性,她又说起这混乱的世道,试图想
让屈原相信她的立论;屈原却觉得,怀王是完美的人,压根不可能像姊姊所说的那么黑暗
,就算怀王真的很随便,屈原也傻傻地相信,怀王将会为了他而改变。
女嬃三令五申道:“王来招惹你,你就不要理他,好不好?你与他只该有国政上的关
系。--为什么我这么确定王是想玩弄你?因为王打从一开始就说要与你共天下,后来又
给了你很多许诺,但是那些承诺都很随便;常常会挂在嘴边的东西,都不是那个人所当真
。真正重要的事情,就该安静地放在心里才对。”
屈原已经听得厌烦。女嬃道:“平儿,姊姊有没有常常给你承诺?”屈原回想了下,
摇摇头,又答道:“但姊姊总是言出必行。”
“这是因为姊姊爱你,舍不得看见你在承诺落空之后,伤心失落的模样,所以姊姊只
给你有把握的承诺;但是你的王说出来的话总是这么轻浮随便,他对你一点都不真心,失
信的诺言就是甜言蜜语、就是欺骗。”
“当大王告诉你,以后他要永远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他是在上位者,他自己不会想到
究竟有多少变量吗?为什么他却能轻易地说出这些话,来让你对他死心塌地、使你对他抱
持这么多企望呢?”
“虽然你已经对政治了然于心,但他是个王,他看得必然比你多,你不了解的,他都
了解。就连我们这些乡下人,都常常听闻纯真的姑娘被抛弃,以至于害了一生。更何况是
那些油嘴滑舌的贵族,他们的所做所为?”
“姊姊最后再告诫你一次--行事谨慎,不要把心交托给不应该的人。”
少了怀王,就算在故乡丹阳,夜晚也寂寥清冷不已。一对眼眨巴眨巴地,没有阖上,
在这同时,女嬃的种种告诫无数次泛上屈原的心头。
夜参半而不寐兮,怅盘桓以反侧。却是为了谁而挂心呢?要不是有了楚怀王这个人,
屈原的心就不会罣悬在空,一秒都无法平静下来。
一个翻身,他早已卧在榻上良久,终究是不能入睡地坐起身来,呆望着高挂漆黑夜空
的一轮光洁玉盘。
玉轮光转,夜明星动。仰头看的是明月,寄托的是儿女私情,在这普天之下一脉相同
的千里光中。
--我的灵修,我的灵修啊,你现在过得可好?说要离开的是我,我却特别思念你。
难得我离开了你的身边,你可有想我?就是一点点,都好,你可挂记过我?
另外一头,屈原回乡,延宕了行程,使得怀王多等了两天。他不耐烦得很,空暇时又
无人能供他打发时间,遂踏入后宫。
在这个幽幽深宫中,有一位秦国为了拉拢楚怀王,作为礼物送过去的美女,她的芳名
是郑袖。郑袖每天都点胭脂、抹玉粉,打扮得妖冶动人,只可惜未曾盼到君王的点滴雨露
。
今晚,大概又是一个芳心寂寥的夜晚吧。郑袖低首,芳容惨澹,掩袖叹息道:“可怜
妾身正值花样年华,在秦宫中本是数一数二的美女,远嫁自风俗迥异的楚地,却未曾获得
王的青睐。”
这位郑袖虽美,但是她工于心计、手段歹毒,并不适宜留在宫中影响朝政,才被作为
礼物送到楚国的下陈来。在楚怀王未曾广招后宫之前,她还是后宫中的第一位美人,后来
成了楚国“南后”。她在历史上之所以能留名,最著名的一件事就在于,往后有位来自魏
国的魏美人倍受宠爱,却为郑袖巧言所害,遭到楚怀王劓去鼻子。
此时,声声霸气的步踏,自光华的地板彼方逐渐靠近。
郑袖睁大双目,知道属于她的时刻终究要来临了!
她沉着镇定,迅速整妆,瞬间将自己妆点得美轮美奂。当怀王终于怀着好奇的心,撩
开层层香喷喷的紫纱帘,只见一位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头戴娇花,坐在舖设红绫的兰榻上
,自蓝呢绸裙开衩处隐约露出一双自然垂放在地的白嫩玉腿。她嫣然一笑,眨眨睫毛浓纤
的狐媚眼子,倩视著怀王,“大王--……”搧情一声唤,伸出戴着金甲套的纤指来,向
面前伟岸男子悠悠挑诱起来。
此般甜蜜诱惑岂是怀王曾自屈原身上所获得的?更何况怀王正值壮年,当然抵挡不住
诱惑。自这一晚以后,他的身心都成了郑袖的俘虏……
§
自故乡回到郢都以后,屈原终于下定决心。
“他是我的王,是第一个赏识我的人、又对我这么好……我可是与王朝夕相处过,相
较之下姊姊只是一介住在偏远地方的俗人,我比她来得更了解大王,知道大王不会害我,
我怎么会不信任他?我自然是信他的!”
“啊?”在前方驾马的车夫还以为屈原在跟他说话,赶忙回头一看。
发现自己把心里话不小心都说了出来,幸好听见的人只是个车夫罢了。屈原摇摇头,
“没、没事…”不过是自言自语罢了……不安地自言自语着。
明知道姊姊说的定然不错,明知道这个人是危险不能信任的,却还是……想从现在开
始,一心一意将自己交托给他,深信只要自己对他好,他也一定会对自己好。
‘就算王不招惹我,我也不见得忍得住,要是王真的有意思……既然我已经称他作灵
修,我就要跟他在一起。’
‘只要能相守,就算只有一时,亦足矣。我相信,我不会痛、也不会后悔的……我早
就知道后果,难道我真的会蠢笨到这种程度,对灵修寄予企望、认为像我这种普通人真的
能跟身分尊贵的灵修出双入对吗?’
御派的两匹马车正快马加鞭赶回宫殿。在当时,只有作官的人才能坐车,普通的士人
以及庶人都只能徒步,这台红底金边的轩车所彰显的,正是屈原贵为大夫的身分。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屈原才风尘仆仆地回到宫中,就见楚王已经自大
殿内走到门口,竟然亲自迎接屈原,若非欲维持霸主的威仪,见他面露欣喜,怕是急得想
跑步了。离别虽苦,却使怀王更想念屈原--想好好与他说话,想看见他好看的容颜,只
要两个人能在一起,什么都好。
屈原当然不知道就在昨晚,楚怀王已经背叛了他曾说过的那些甜言蜜语。
怀王才走近屈原,就捧起他白皙的双手,握住他纤长的手指,“灵均爱卿,寡人等得
你好苦,你不在的这几天,朕真是什么都做不成。就知道你今天会回来,快随寡人进内室
换一套新衣,寡人已经为卿预备洗尘的宴会,再不快点可就不等你了!”
都已经有点年纪了,却还像年轻人一样热情。见到怀王对他献殷勤,屈原真是说不出
的开心,屈原幸福地痴笑道。
那天晚上,一边畅饮佳酿,一边向王报告与齐国会盟的后续等种种事宜,明明是在谈
论公事,王盯着他看的目光却是柔情似水,这让屈原心神荡漾。果然还是他被王迷住,而
不是王迷上他。
宫中的女乐与舞蹈,都在屈原的耳里眼里变得迷迷濛濛,只余王英气焕发的俊脸在屈
原眼里越放越大。王是他的一颗心,王是他眼中的瞳仁。屈原真想自问:为什么?这几天
著了道似的这么思念灵修?为什么在不知不觉间,爱随着时间越发浓厚?
怀王很轻易就看出屈原已经醺然。不像屈原的眼里只有他一个人,怀王的眼界很宽,
心也大;屈原心系他,而他心系的是他的天下,所以他一直都在注意台子底下,百官究竟
在宴会里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美其名这场酒宴专门为屈原举办,其实楚国物产富庶
,宫室财富累积甚多,夜夜笙歌早就不是一两天的事情,屈原又怎么会知道这到底是不是
专门为了他一个人,所摆设出的筵席呢?
“灵均,你还真纯情。”趁著无人注意时,怀王拉过坐在对面的屈原,按着他的单肩
,悄悄在他耳边说上一句。
屈原不自觉地红了脸,在王的眼里尤其可爱。他压根不知道王说这句话有何涵义,好
想跟他笑骂,又碍著这里是公共场合,可不像平常联床夜话时,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想起
自己与怀王的关系,就是如此见不得人,他心里一阵郁闷,干脆什么都不回应了,自顾自
地闷闷地喝起酒来。
宴会过后,在数个月间,怀王与屈原愈发亲密热络起来。
怀王有着霸王的占有欲,不准屈原离开他半步;屈原却是不受拘束的天才,他们两个
注定不匹配。
经常,屈原不过是公务繁忙,稍微消失片刻,怀王就像孩子般开始撒娇甚至耍赖。屈
原也是普通人,每当他的性子被激得快要发作,却是一句“灵均,寡人只不过是想多看看
你、想你多陪陪寡人”就能代替所有理由,把屈原打得死死的。
屈原只好把自己所有的时间都花在怀王身上。就连对他而言最重要的创作,都能为了
王而牺牲。
过去他喜欢在闲暇时修整后院里的花草,但是最近都被王留在宫中,回不得家,久久
才赫然发现,当初自己悉心栽培的香草全部枯死了。
虽然屈原试着告诉自己,香草本来就比一般植物要来得更脆弱,枯萎是无可避免的;
可是以前在家乡时,屈原可是从来没种死过任何一棵花草,对比之下他更深深知道自己对
花草的失职,却无力改变这一切,只有默默将这些枯花败草埋葬起来,期望它们来年将化
作更肥沃的春泥,来滋润别的香草。
自从这件事以后,屈原惊觉,自己早已为了怀王牺牲太多。
他忽然发现,他这个人,好像已经不再是他自己了。为了怀王,他这个人活得破破碎
碎,怀王却依然安好,有他的事业、他的成就……只有屈原,屈原除了灵修以外,什么都
没有,却还不大确定这位灵修,到底是否真正属于他?
因此他不顾怀王的要求,硬是将自己的时间抽离出来。
怀王虽然口口声声答应道:“爱卿要回家吗?不要紧,寡人会等你。”可是屈原明明
才离开多久,怀王每次一见到屈原,就说他很寂寞。屈原知道,身为一国之君,他的灵修
不该这么小孩子气,同时又以为怀王依赖、需要自己,因而怯喜不已。
就在屈原最受宠的同时,蜚声流语自宫中城内四起。
屈原建立不少事蹟,使得老百姓都认识他;却有富家子弟得不到同样的地位就忌妒他
,到处造谣,质疑从乡下来的屈原为什么能爬到这么高的地位。
“这个人只是个弄臣吧?”、“文臣在纷乱的世上根本就不被需要,楚国已经养太多
冗官,大王需要更能保护他的人,快把屈原换掉吧。”这种话,屈原早就听多了。
更甚者会说些什么,也都已经在屈原的意料之中。官吏们如此谈论道:“王大概是看
重屈原的美色吧,这个人真是个无耻的小白脸啊!”、“王不会永远喜欢男人的,现在只
是觉得漂亮男人很新鲜罢了。”、“娘娘腔迟早会色衰爱驰,届时就不再保有官位了。”
屈原默默忍受着,他不觉得别人的话有何重要;只要怀王愿意继续看着他,他就可以
不在乎其他任何人……
如果非得要到这一天,他必须只为他的灵修一人而活,他便愿意割舍一切,无所畏惧
地只为他的灵修而前行。
§
屈原以为,幸福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
节物相催各自新,痴心儿女挽留春。这善变易逝的春,就像故人的心一样,可是任何
一位痴心人想留住,就能真正留住的?
两人的关系真正变质,是在一个可叹的晚上。郢都于当日上午发生地震,古人认为,
地震的成因乃是地脉像人的经脉一样不顺,只是,要是别的地方地震也就算了,却是郢都
地震。京城的地脉居然会发生问题?这让迷信的百官们不由得质疑,这是老天来警告楚国
、即将降灾祸给楚国了!
怀王的心情很低落,他声声怨叹自己是个不被天承认的霸主。
平时意气风发的王,在屈原心情低落时,会体贴地安慰他;屈原不敢相信,这样的王
竟然会颓丧下来。他舍不得看见他的灵修继续自叹自怜下去。尽管已经好一段时间未曾在
宫中留宿,屈原当机立断,当晚就要住下来陪怀王谈心。他想让怀王豁然开朗,恢复他该
有的生气。
屈原才考虑过不少话,欲用来好好安慰怀王,怀王心里打的却完全是别种主意--其
实在他心里,早就已经不把屈原当作人臣。
他把屈原当作追逐的对象。怀王视自己为顶尖的猎人,对眼的猎物非到手不可,而屈
原是一只生机盎然的小鹿,牠的皮毛鲜美,令人垂涎欲得;祂奔跑的速度却飞快不已,使
得猎人棘手非常。怀王早已暗想过许多次,为何花了这么多时间心力,还未能得到屈原的
身与心?
正巧终于让他逮到这个机会,恐怕也是唯一的机会,能让屈原留下来过夜,怀王可不
会再放过他。
眼看到手的时刻近了。怀王三步并两步凑近屈原。他平时素有锻炼,在皇室活动中,
秋日骑马与冬日狩猎都是他绝不可错过的,体格健壮全然不是屈原这个只顾浸泡在书堆之
中的书生所能比拟的。
不到半柱香时间,已经是什么样的纠结都有过。屈原冷汗涔涔,满脸哭求,平时他在
庙堂上衣冠楚楚,如今却是发冠掉落、披头散发,纤长未曾剪去的青丝,如云雾般笼在他
脸庞与肩上;他的外衣大开、内袍半落,衣服底下瘦薄的体型毫无遗漏地显现出来,裹在
层层衣物下的白净肌肤也露出半截,正在引诱怀王。跟淫荡风骚的郑袖大不相同,屈原毫
不服输的强烈矜持令怀王胃口更甚,越是抵抗,他这个王者就越想得到。
屈原从没料想过怀王会这么粗暴,也没想到他的灵修居然会这么对待他。难怪女嬃嘴
上一直挂著“招惹”、“招惹”的,屈原脸色大变,直到现在才知道女嬃话底藏的真意,
原来她早已预料到今晚即将发生的惨事。
两人一阵推拒,互不相让,就是素来对怀王恭敬的屈原,为了不能放弃的自尊,都向
怀王搧过一巴掌。
“啪!”一爪子热辣辣印上王的侧脸,对他这个高高在上的王而言,真是莫大的屈辱
。
怀王再也不会饶恕屈原,他心道:‘这帐等等就算。’脸上仍是笑瞇瞇的,试图以怀
柔的态度让屈原就范,脑里飞快转着的想法却是:‘现在服从本王,本王以后还是会对你
一样好,但是如果再苦苦挣扎……本王的耐性本来就不大,要是让朕厌烦了,你就吃不完
兜著走!’
怀王步步进逼,把屈原抵到墙角。屈原狗急跳墙,顾不得形象就要往窗外跳,却一把
被怀王拉回来。
“大王、大王,你喝酒了吗?冷静一点…!”连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屈原拼命挣脱
,却始终无法摆脱这对厚实的臂膀对他紧紧的箝制。以前明明幻想过无数次,希望大王把
他抱进温暖的胸怀中,如今真的被大王抱在怀里,这却让屈原痛苦不已。
怀王从后头环住他纤细的腰枝,大掌摩娑,靠在屈原肩上的头正不断喘气著,隔着衣
料,他已经肿胀的下体急促地来回摩擦屈原的股间。
屈原感到什么又硬又大的东西正热辣辣地对着他不能言说的地方,就好像想突破两人
的袍子,直接刺穿他似的。一向以天才自恃的屈原,实在不能忍受这样的羞辱,这些事不
是他该遭遇的。无声泪水正大滴大滴落下,象征他的屈辱与不甘。
不欲让屈原再有机会逃脱,怀王像熊一样庞大的身体,把文弱的他稳稳压在榻上。
“大王,大王!!”屈原双手格挡,无法阻止一对巨手野蛮地撕扯他的外袍。屈原再
也不敢看了,他偏过头去,不想承认,原来这就是他一心一意想依附的灵修。
“灵均,你不知道寡人一直都想要了你。你不懂得寡人的心情啊!”
怀王强硬地扳开死死缩住的双腿,下方的屈原感觉到自己不该被开放的部位全都给人
扫视过一遍,这视线真是一片刺寒,让屈原浑身颤抖不已。
怀王杀红了眼,热汗一片的掌心,一把揉破亵裤,指节暴露的手猴急地掰开臀瓣,贪
婪的身躯慌慌忙忙地低下来,撩开裙䙓,往前一突……
“哈…啊啊啊--…!”
§
再痛苦的黑夜,也总会盼到重生的黎明。
屈原一生中最漫长的夜晚终于过去。
摇曳的烛火早已熄灭,只余红如血液般的蜡油熔成一片,塌在银盘上。
吵人的鸟儿啁啾唤醒了一夜未曾好眠的屈原。身上连蔽体的被子都没有,他只好以酸
软的手捞过仿佛碎布的衣服,勉强盖在这具羞耻的身体上。
这对无力的手,昨天因着他灵修的吩咐,撑持在地上整夜,以便开放他的下体,供王
尽情地攻城掠地。
屈原已经想不起他的灵修曾经在最初称赞过他“不染凡尘”,只记得怀王对他的身体
诸多称赞,说的都是存在男人本性中,最猥亵的话。
这还是他的灵修吗?……屈原摇摇头。也许这个人不是他的灵修,也许、他的灵修昨
晚被鬼附体,才会这么欺凌他。否则,自己难道不是灵修所爱之人?灵修怎么可能如此照
着他最不想要的各种手段,来对付他?
一挪动身子,只觉得锥心刺骨的痛,挟带着令他憎恶的稠液,从后方可耻的禁地,直
直流向前方。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为什么上天允许这种事情发生?还是发生在他屈平身上?
屈原想否认这一切的存在。就算自己从此成了不洁的人,他都希望现在睡在身旁、一
脸餍足的人是别的男人,这样一来,他就能一心一意好好恨他;别是他的灵修,因为他无
法狠下心只恨他,他会忍不住想起灵修对他的好。
他对天充满了太多疑问,痛澈他心扉的疑问,不懂,真的不懂,只好愣愣地坐在那里
,对整个人生,甚至自己生下来的意义都不由得迷茫起来。
该活在他脑海里的才学都一并消失了,只有怀王粗重如野兽的喘息、一边进入,一边
粗手拍响他屁股的声音、抽送时频繁的噗嗤噗嗤水声等令人呕心的东西,还残留在他脆弱
的脑识里,如此鲜明,如此使人疼痛。
那里怎么还这么痛?屈原往后稍稍一摸,再抽回手,只见指尖上都是血。
女娲造人,本来就是造男造女,使男女得以阴阳和合。姊姊说得对极了,男人与男人
本来就不被见容、使用那种地方真是污秽至极,出血都不让人讶异。现在这个痛,不只痛
在他的身,也痛在他的一片痴心,正是在惩罚他这个以色侍君的人吧!
“此时此刻,既然错误已经酿成,就别怪灵修。上苍啊,要怪,就怪我这个不洁的人
渣吧……”
低首,垂落的长发掩住怅然若失的面容,屈原喃喃自语道。几滴珍贵的男儿泪早已爬
满他狼狈的脸面,再次打湿他身上紧抓的衣物。
本来以为,在得到屈原的人以后,一切事情都会简单得多。没想到屈原毫不领情,一
连上个月,他对怀王的态度极为冷淡。
怀王还是对屈原很温柔、很殷勤,甚至为了曾经对不起屈原的这件事,心存愧疚,就
对他更加热情,不时慰问,还餽赠许多礼物;只可惜,屈原的性格公义,他不能忘记这笔
仇恨。这是怀王所对不起他、注定一生亏欠他的。
宫里的人都在看好戏,指骂嘻笑屈原,有人说屈原在耍任性、有人说怀王已经不宠爱
他,还有人说,屈原在摆架子炫燿他的地位。
若是嘲笑别的事情也就算了。如今他与王之间的裂痕,却是由他一生最大的痛楚所造
成,好可耻。
屈原真想找一个洞把自己藏起来。从没有人知道这件事的发生,没有人能理解,当他
被迫拄著柺杖走路时,心中到底有多少不愿与苦毒。
屈原对怀王敬而远之,这就是他给怀王的答复,一个非出于他自愿但是不得不如此的
可悲答复。
怀王已经对屈原付出他一生所能付出的最多耐心。他的心力不过如此,他是个浅薄的
人!
在这件事情的发展上,一切都没有按照他这个天子的意思去做,屈原的心已经收不回
来。
怀王累了,怀王作罢,怀王不想再面对屈原,还有他怨毒的态度。
怀王终于体认到--自己根本对屈原没有多少坚持、想放弃“随时”都能放弃,何苦
被屈原继续排斥下去?
既然屈原讨厌他,他就“成就”屈原的愿望--他要当个“好人”,不要再烦扰屈原
、不要再见到屈原、不要让屈原以为自己巴着他不放。
反正并不是非屈原不可,既然屈原与他不投机,那一切就任著放水流吧!
从此他逃避屈原、不再喜爱屈原。曾经,与屈原在一起是好快乐的事情,现在却恨不
得避开屈原,叫屈原滚得远远的。他对屈原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每次要面对他就觉得责
任缠身,好像不论自己有多么光明正大都还是对不起这个人,好像除非自己不得好死才会
真正得到屈原的谅解--屈原这个人简直像是婆娘一样,不好伺候又这么爱鬼叫。
他与屈原的关系变了,从最初的亲近,变得像现在这样天涯海角的远。
怀王将屈原降职为三闾大夫。闾是姓氏的意思,三闾大夫只不过是个管理三家贵族事
宜的闲职。
怀王大大方方地表示:这就是本王给爱卿的恩惠。本王体谅你,怕你跟本王尴尬。从
今天开始,本王再也不会跟你说话,你也一句话都不必再跟本王说,你不用再见到本王,
这样你可开心了吧?哈,本王可是很难过的,你真的都不能体会本王的感受。你当初对本
王是这么好,本王很惜情,本王还是很爱你--只是你不爱本王了,这些路都是你自己选
择的,你可一样都不得怪朕。
屈原再也不需要进宫了,怀王是他一面都不能得见的人物。
他渺小,怀王却崇高不已,因为他的地位一直都是怀王所赐予的。他与怀王之间的距
离,只有怀王自己能决定。
这段感情一点都不公平。只有一个人在付出,另一个人总是在辜负他,那个负心汉却
能全权决定两个人之间要分或合。
屈原总是在求王,王自己没看到,王不晓得,王就觉得屈原根本不在乎他。
王懒得向屈原多施予一个目光,因为这会让他觉得,是他跑回来求屈原,这样的行为
是错的,对他这个高高在上的人而言,真是可耻得不得了!
屈原深深体认到,是的,王说得没错,这一切都是自找的!
他真的觉得自己好贱,明明已经被污辱得体无完肤,却还是抵挡不住自己的思念,透
过各种管道,好不容易得见怀王一面。
他兢兢业业,就怕又要失去什么,立刻虔诚地跪下来,渴求地问王:大王啊,你为什
么再也不怜悯我、召见我?
王理所当然地答道:寡人高高在上,这可不是寡人自愿要作王的,一切都是形势所迫
。寡人不作王,会有很多人失望的,寡人若要与你在一起,除非卸下这份王职,但是这么
一来,会有很多人失望的!而且你知道卸下王职,需要很多时间,也很困难吗?还是别违
背大家的盼望,继续好好治理国家吧,楚国的繁荣不也是你的愿望吗?
于是寡人与你渐行渐远,这都不是寡人的错,而是寡人很忙、寡人在治理国政。
寡人有多辛苦,你晓得吗?一天常常睡不到一个时辰,还得时常出宫安抚皇亲国戚、
与各方诸侯打交道,心思都用在这上头了,再也没有多的力气来理会你。你就看在这个份
上,体谅寡人的辛苦,别再进宫来烦扰寡人了好吗?
寡人现在什么都奈何不得,对你的态度这么不耐烦,也不是寡人所能控制的。但是寡
人觉得自己的语气很好,至少都有回答你,并没有对你不理不睬啊!你看,寡人还是对你
很有心的。假如寡人真的要疏远你,直接把你赶出去,不要跟你说话就好了,不是吗?你
说啊,不是吗?怎么忽然变成哑巴,难不成是心虚所以不答复了?
好了,爱卿,寡人真的没有力气再安慰你了,你不要再跟寡人哭闹了好吗?
看在你对寡人而言,还算是很重要的份上,寡人虽然还有很多人要陪,但是等寡人还
有余暇,有想到你,就再召你过来吧,你可要尽心尽力服侍寡人。
……
好不容易得到这些回复,屈原就哭天喊地的谢恩,接着愣愣地被门卫赶回家了。
他忿恨地捶著被子,向被子问道:既然现在忙,为何当初不忙?既然现在不能在一起
,为何当初就能在一起?现在已经失去了温柔,当初却为何能温柔呢?
怀王自私的抉择,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屈原身上。是的,屈原必须为了一切向怀王道
歉--他更该对他自己道歉,因为他竟然爱上了这个狼心狗肺的人,忘都忘不掉、舍都舍
不开,这让他流泪、痛苦不已!
§
秦相张仪第一次拜访楚国。
他知道,屈原现在虽然被冷落了,却是马虎不得的人物。于是在觐见过怀王以后,他
忽略其他达官贵人,率先到屈原府上拜访。
一杯香茗过后,张仪一扫其冷酷的形象,笑容满面地向屈原作揖道:“久闻先生文名
,小人张仪,这次因公前来,不便与您讨论,下回必定专程拜访,与您多切磋琢磨。”
在楚国,大多时间都不被众人了解的屈原,真有种忽然找到知音的感觉,谦虚地答了
几句不敢当。
话锋一转,就连眼神都狡猾起来,张仪试探道:“屈大夫不但家学深厚,作品更是辞
采华美、文情并茂,有家国之思,小人为了拜读,时常遣人专程至楚国收购您的文章。只
是下人偶有议论,说先生您所作的辞在境外掷地有声,境内却是乏人问津……难道您不会
因此忿怒吗?”
还以为张仪是个好人,说到底原来是想拉拢自己去秦国。屈原立时正色,回揖辞谢道
:“谢相国大人抬爱。屈平只不过是小小的三闾大夫,哪里需要人了解?屈平留恋的不是
众人的吹捧,而是楚地独特的风光美景、楚人的宗教艺术。只有这些,才是屈某真正穷一
生想留在章句之中,其余的不论哪里都比不上。”
张仪口舌能生花,本欲转圜,屈原却先抢道:“相国大人,一棵肥嫩的橘子树,究竟
是生在南国无人采撷来得好?还是移植到北国去,虽然有人采来吃,却变成又瘦又小的酸
苦枳子树,要来得更好呢?”
张仪见屈原心意已决,宁可在楚国继续被弃置,也不愿到秦国受重用。向来靠纵横家
这门“行人之官”学问吃穿,张仪为了用一张绣口说动每个人,可以将自己任何珍贵的情
操,包括尊严与爱国意识都丢在地上踩,与屈原对比之下,这让他不由得惭愧起来。
张仪告诉自己,当初会离乡向鬼谷子先生求学,不也是因为兄嫂们的欺压吗?屈原肯
忍气吞声受楚国人的气,自己却吞不下这口气,出来求发展,也不见得一定是错的。
勉强一笑,他向屈原深深一颔首,“张某尊重屈先生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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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仪离去之后,来自秦国的一个人留了下来,那个人是出了名的美男子,叫作靳尚。
靳尚自秦国带来许多各国珍品,还很有钱。他进宫供职以后,私底下给所有人都塞了
很多钱,尤其是郑袖,他把所有珍奇古玩全都一车一车送给她。
自从屈原进宫作官以后,众人互相忌妒、为了怀王争风吃醋,这间楚宫几乎不曾这么
和乐过。然而在靳尚带来的这个虚假太平之下,是早已被钱污染的人心。除了屈原以外,
其他所有人都受过靳尚的贿赂。
怀王未曾看见,在未来,这块地处长江,未曾沾染中原习气,君臣能平等相待的淳朴
议事场合,逐渐转变得不在乎人性,只顾追逐名利,其余都可以满不在乎。百官心里没有
国家,只有自己;人可以为了达成虚幻的目标,牺牲别人的感情与信任,甚至与所谓的朋
友拆伙,都是三天两头的事;为了利用别人,可以说尽所有好听的假话……
眼下之际,在靳尚的促合之下,楚国即将与齐国绝交,却要与秦国建交。
屈原心上烦躁,只好藉问卦之名,找太卜郑詹尹讨论这件事。
太卜说:“自从收贿,宫里的风气都变了。大家发现不工作也会有好处自动找上门,
很多人变得尸位素餐,嘴巴上很会说,却什么都不做;喜欢指使人,再把功劳往自己身上
揽的人太多了。”
屈原一听,重重叹一口气。可惜自己已经为怀王所疏远、不再是他所喜爱的那位近臣
,就算他去向王说什么,王也不会搭理他吧。去劝王是没用的。
“遭透了!那些狗官,把良心都卖给了秦国!他们心里都很清楚,跟秦国结为友好之
邦,对我们楚国一点帮助都没有。秦国的坏心眼众所皆知,上午才订下的盟约,下午就能
违背,跟这种小人打交道,一定是我们吃亏。只可惜现在国内的大势已定,只要没有战争
,就算要跟鄙视我们的人低头,都不觉得如何,真是太可耻了!”
太卜赞声道:“是的,秦国根本不把我们楚国放在眼里。就算大楚已经是一方霸主,
对他们来说,楚人仍然只算得上野蛮人。秦相张仪来访时,我听见他左右仆人讨论道:‘
就算没有结成盟约也没关系,我们只要有来就算达成任务了,楚国关我们什么事呢?说来
说去,也不就是附庸国,要依附在我们强大的羽翼下生活吗?’”
屈原一听,怒气一发不可遏,不顾后果地想进宫面见怀王。太卜拉住屈原的袖子,阻
止他鲁莽的行动:“屈大夫,莫莫莫!我们这些下官只能看开点,既然大家都喜欢如此,
我们就不能否定由这条盟约得到的和平,反正这不是坏事,也是所有人的盼望。”
“贿赂秦国所得到的和平怎么可能持久?不行,我不可以再让大王被这些目光短浅的
规规小儒荼毒!”
屈原不顾重重守卫拦阻,一鼓作气进入宫中,却见庄严的大堂上,怀王蟠据在高座,
靳尚却将头埋在他的两腿之间……
靳尚才到秦国,就被封了一个比三闾大夫还高的官位来作,是为“上官大夫”,但是
因为他与大家的关系搞得很好,到处花钱与人周旋,也就完全不会有人批评他。这才是真
正以色侍君的佞臣,可惜在这个混乱的时代,除了屈原以及少数不出声的人以外,人人的
眼睛都是污浊的,没有人能看清丑恶的世道。
一听到后方有脚步声传来,靳尚抬起头,原本想向怀王抱怨,却发现怀王的面色怪异
,大概是来者特殊的缘故,他只好赶紧抹嘴,替怀王理好衣服,就向怀王告退了。匆匆离
开的时候,正眼都没看过屈原。
靳尚既然有不凡的美貌,有财有权,能帮助楚国与秦国拉关系,而且怀王本来就不排
斥男人,在抛开屈原以后,亲近靳尚当然也是预料中的事情。
怀王许久没见到屈原,虽然平常忙于政务,从没关心过他,心里倒也有些思念他,话
头就道:“灵均别想多了,平时寡人与上官大夫多半以谈论公务为先。”
对于方才目睹的景象,屈原知道,大概就是因为自己不愿意像靳尚那样“侍奉”大王
,才会惨遭疏远吧?
他不想对此多发表意见,只是双手作揖,虔诚地深深鞠躬道:“大王,与秦国结为友
邦一事,敬请三思。”
话才开头,怀王就怒了:“与秦国结交是所有人的期望,爱卿怎能陷寡人于不义,使
得全国上下的人民都对寡人失望?”
“但是秦国素无信义,臣以为秦相张仪所言,割六百里地予我国之事,是虚非实…”
屈原话还没说完,怀王就反驳道:“现场都有德高望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