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逢(古风/完)

楼主: stardust1224 (咪咪喵喵咪)   2021-04-15 10:37:49
李素自王建的书架上,随手拾起一卷书,坐在书案前,就着浅薄的月光,静静地看着。
他翻到泛黄的一页,曾有折角,如今已抹平,只留下浅浅的折痕,那页抄著周美成的词:
桃溪不作从容住,秋藕绝来无续处。当时相候赤栏桥,今日独寻黄叶路。
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黏地絮。
李素以指腹轻抚著纸面,从“桃溪”直到“雁背”,细细寻思这阕词的意思,想通后,他
无声地哭了。
这一生他很少哭,可当他想起断藕不能接续、分飞雁无法相逢,泪珠便滚落他热烫的脸颊

他才终于知道,原来自己竟一直喜欢著王建;而王建也一直喜欢着他。
李素终于知道,这样求而不得的感情,便是“爱”。

  昨日夜里梦君别,今日花开又一年。

  从前有座村子,名为“桃源村”。
  之所以如此起名,则是因为,听说此地是前朝先圣“刘、关、张”三人饮酒、结义之
地。
  李素在行旅的途中,听见了这村子的名字,便心生向往,想要一观。
  桃源村满目桃花,尽皆绿树。
  村子依山傍水,村里仍沿袭著“曲水流觞”的旧习,每当到了“上巳节”时,风雅之
士们便会三、两群聚。
  当他们行酒令时,会用毛笔,将打油诗写在竹简上,自桃源村始立以来,曲水流觞时
的士子们所写下的打油诗,累积起来,已有百斤之重。
  当李素进村时,与世隔绝的村民们,见到难得有外客到访,众人都很欢迎。
  李素依循着村民的带访,来到村长家。
  村长名叫王建。
  “他常说自己是个仙人,前辈子没能当官,呕血而死,玉皇大帝就给他机会,让他还
阳科考。”村民向他介绍道。
  正因为王建进京赶考数次,仍没有考上,索性便留在了这村子里。
  听村人说道:起初,王建和李素一样,不过是个进村歇息的旅人。
  后来,当村里的男丁都上京城求发展之后,却只有他王建一人,回到村里寒窑苦读、
读完再试。
  就这样,不知不觉间,与王建同辈的男子们,都离开了村子,却只有他一人独留下来
,村中的耆老们,便索性推举他作村长;只因王建也喜欢这村子,故也未曾推辞。
  李素听了村民的话以后,越发对这位王村长感兴趣。
  他曾叩门,然而并没有人来应门。
  李素推了门,这才发现,门并没有闩好。
  李素低声说道:“打扰了。”便偷偷摸摸地,进到王建的家里。
  初时,屋子里看起来,似乎是没有人在。
  有一只锅釜靠在墙边,正在煮茶,锅下的炉火正旺,从锅釜里,能听见“咕噜咕噜”
的滚水声,还有几抹泡沫,已然沿着锅边淌下,却无人管。
  一股沸腾的浓郁茶香,混著金炉点燃的薰香气味,弥漫整室。
  唯有自敞开的碧纱窗外,能将几缕空气,透进屋里。
  碧纱窗明亮,挂在墙上的麈尾洁白,墙角还供著一只精致小巧的青铜香炉,青烟正袅
袅升起,不知是为了祭拜什么而设置的。
  王建的屋内摆设,那是色色可人、很是风雅。
  李素看着看着,遂自然而然地在茶几前的蒲团上坐下。
  王建才进门,便发现有位他未曾见过的客人,正坐在茶几边,却非是正襟危坐,他懒
散的模样,就好像是这个家里的主人。这让王建不由得会心一笑。
  王建立刻撒了炭灰,将煮茶的火给灭去。
  “在下方才已听村里的人说过你了,这位客倌姓李对吧?”
  王建拿方才煮的茶水,上来招呼李素。
  李素本想随便聊聊,便说道:“方才我已听了村中的长老们,说起你的事,感觉特别
有意思。”
  “为何呢?”王建问道。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其实按理而言,我是个路过的游侠,于你这书生,应该无甚好
谈的才是。”
  王建闻言,便说道:“我往昔,曾在家乡里习过腿脚功夫。既然香茗已上,你就别浪
费了,与我说说你平素喜好的事情吧。”
  于是李素竟真的与王建说起他在江湖上行侠仗义的事。
  王建听一句,便点一次头,还不忘说道:“李大侠,你真是个忧国忧民的人!”
  这让李素感觉自己不但与王建句句投契,还心心相印。
  李素也说道:“我这里的话,说得差不多了。”他趁著香茗未冷,牛饮了一大口,而
后说道:“王兄,你近日里都看些什么书来着?”
  王建回答道:“实不相瞒,我在看一些和进取无关的书,最近案上总是只放著一本〈
天机论〉。”
  李素请问其详?王建便开始讲解〈天机论〉给他听,李素竟觉得,听着还算是有趣,
或许是因为李素讲得甚为精妙。

  自二人初识以后,李素本想离去,不料王建的盛情难却,硬是歪缠着让李素陪陪他。
  王建说道:“你也晓得,现在这桃源村里,与我同龄的男子已不多了;能像少侠你这
样,与我聊得投机的,更是只有你一个。”
  “我们既然好不容易结识,便是百年修得同船渡,是上辈子就有的因缘,你怎么忍心
放着我一个人,在这座孤村里,孤零零的,没个人陪呢?”
  李素听了这话,当真动之以情,十分不忍,便在王建家里一住数个月。
  平时两人若聊得嘴乏了,便吃点山里采的蘑菇、笋子,时常三杯黄汤下肚,就睡在一
起,一个人的腿放在另一个人的身上,一个人的脚,踢在另一个人的脸上。
  不过一件薄外裳,便权作被子用。
  两人都睡得迷濛,竟在梦中抢被子打架。
  醒来以后,他们便互相嘲弄。
  王建说:“李兄,你那头发都睡成刺猬了,没个人样。”
  李素也回道:“王兄,你趴着睡,把脸压扁了,而今变成个猪鼻子,也没个人样。”
  说完,两人便相对而笑。

  在江湖中浪荡的十年间,李素曾看过不少波澜壮阔的景象。
  高耸入云的名山、龙神居住的泉水、绵延似海的白沙……
  却唯有桃源村紧扣他的心弦,虽不豪气干云,他却特别喜欢这与世隔绝的味道──还
有一半,是因着王建得他的缘
  村民们平常无事可做,便喜欢聊政治。
  老头子们搬来长板凳,围坐在杨柳树下,一边摇著蒲扇,一边行棋,开口一句:“帝
那是如何如何”,闭口一句:“听说贵妃那啥了。”
  李素坐在庙口前的一角,看着那群老人聊天时,王建才自小河里网来几尾草虾。
  他仍挽著袖子和裤脚,便拿着装了草虾的竹畚箕,走到李素的身旁。
  李素低头一看,见畚箕里的虾子,虽然离了水,却还活跳跳的,正拼命摇动着凤尾。
  王建看着他,笑了一笑,“你听着这些话,可有兴趣么?老人家们都在嫌村子里没有
年轻人陪他们说话。”
  李素笑着摇头,“我不就是为了离开那些破捞什子,才会遁入江湖吗?”
  随后,李素也提着他适才去后山里摘采的松蕈,偕同著王建,一同往回屋里的方向走

  李素手中,那只装着松蕈的破麻袋,不时溢出新鲜松蕈的清香。
  王建闻了,夸道:“李兄,你动作很麻利呢!我想你杀的人,救的人,也已经够多了
,何不在此地安定下来呢?”
  李素听了,不敢回答,只是傻笑装呆。
  王建见状,也不敢再催逼,这件事,便在他嘴上就此打住了。

  王建一向嘴馋,这些松蕈,既是李素亲自手摘的,他便更喜欢了。
  王建已在这“桃源村”里,住了许多年。
  每逢秋天,满山枫红之时,他就感觉自己变得特别地有食欲。
  为了祭祀自己的五脏庙,也为酬李素的勤劳,这会子,王建往火搧风,把石头里的松
蕈,烤得是恰到好处。
  美食所发散出的香风,随着王建手握的蒲扇摇动,便在静夜里四散开来。
  李素见有一只已烤熟了,偷偷说了声:“别念我抢了你的份。”直接自石头缝里捻起
一只蕈,不顾仍烫,便下了口。
  “哈啊、哈啊、呼……呼……!”李素的猫舌头怕烫,不断张开口来呼吸,这让王建
看了,就笑得合不拢嘴。
  待李素口中的食物终于不烫了,他略嚼了一会儿,竟觉滋味儿自口里融化出来,好吃
得都快把自己的舌头给吞了。
  李素自与王建相处以来,平常不甚夸奖他,都是王建在给他拍马屁,这回,李素却不
禁惊呼道:“这菇吃起来又香又软,别人铁定是办不到的,阿建你很行啊!真是找错营生
了,你该作庖子!”
  闻言,王建真是太高兴了,得意地拍了下大腿,笑道:“我最爱这山中的秋天,有竹
笋、香菇、松蕈,还有村里养的肥鸡。这些我全都料理过,你合该每一样都尝一尝,才知
道我的手艺!”
  李素闻言,也不顾想走的意愿了,当即点头道:“这是自然,你煮啥我便吃啥,你要
竹笋我给你采竹笋,你要烹鸡,我就帮你斩鸡头、拔鸡毛。”
  王建听了,那是笑得合不拢嘴,随后,竟幽幽地说道:“看见而今的你,就仿佛看见
了从前的我似的。”
  “每当我终于准备好了盘资,动身想进京了,竟总是遇到秋天,于是便年复一年地耽
搁,索性不走了。”
  李素竟随口,便说了大话:“若有人拿着一袋香喷喷的松蕈留住我,我可真想留下来
。”
  王建看着他,听得反倒是入了心,便由衷地问他道:“松蕈是没有的,今天全烤了,
屋里倒是还有一袋干香菇,能留得住你么?”
  李素笑着摇头。
  王建便说道:“那好,明日你再随我上山,咱们去采松蕈。”
  闻言,李素的神色却略显迟疑,不像是不好,却也不像是好。
  王建见状,有些生疑,问道:“怎么了?难得见你这个表情,好像有些话不敢说。相
逢即是有缘,你我何须见外?”
  李素迟疑了一会儿,方才吞吞吐吐地说道:“事实上,早在来桃源村之前,我与好友
便约好,正月在齐州见面,算来明日正要出发,迟了一时半刻,便赶不上了。”
  王建闻言,蹙了眉,问道:“我王建难道就不是你的好友吗?”
  这话把李素弄得更加为难,忙说道:“绝无此事,只是我与朋友不能失约。待我去见
过他以后,随即便回转桃源村,回来看你。”
  “这样啊……想来,待你回归之时,村里便入冬了罢?届时,便无甚可吃的,也无从
款待你了呢。”
  王建虽面露可惜,却还是挽起袖子,露出细白的玉腕,拿起酒觞来,往里头倒了好些
竹叶青,向李素敬酒道:“千里搭长棚,虽没有不散的筵席;然而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你我相逢总有时,兄弟,让小弟敬你一杯。”
  “好。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这便是我们的约定。”
  李素依言,也自行拿起酒器来,对着酒觞斟酒,随即,便将杯子碰了过去,两只杯缘
轻轻地发出碰撞声响,浪出翠绿而剔透的酒水来。

  自从李素来到,王建便终日喝得烂醉,仿佛已全然忘记了科考之事。
  李素是个江湖中人,又是酒肉朋友,总与王建拼杯,拼得是不亦乐乎。
  然而今晚,李素顾虑到明早需启程,便特别斟酌。
  这一回,王建失了酒国对手,自然也无甚趣味,只好早早洗漱,就寝。
  李素见王建懒懒地说了声:“李兄,小弟想先回房睡了。”瞧他表情不太对劲,举止
也与平素有异,便想:‘王建这家伙,做什么婆婆妈妈的?又不是自此天涯难见……我总
能找到路回来的。’
  李素虽然新中有气,然而这些时日,待在王建家里吃白食,王建不但不嫌弃他,还对
他事事关照,他自是不敢撒气,只是起身,往王建的身后走去,抓住他的衣袖,问候他道
:“王兄,你今晚是否喝多了?怎么不甚与我交谈呢?”
  王建停下脚步,回头看着王建,竟作了揖,客套道:“多谢李兄关心,弟无碍。您明
日还要早发启程,也赶紧去睡吧,弟要先歇下了。”
  只因王建总想着,虽然“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可这桃源村座落于隐蔽处,李素这
回若去,很可能就不再回来了。
  想到这里,王建便觉著,这份感情,该当好好地收著了,别再为著一个过客提着一颗
心。
  李素见王建嘴上客套,与先前几日比起来,终究是有些生份了,遂不好再谈,只是依
言回避,回到房里,兀自收拾起行囊。
  李素哪里晓得,他这收拾细软,预备离开的动静,全给隔壁房里的王建,听得一清二
楚的。

  翌日一早,李素牵了马,便准备出发。
  村民们在庙口,为他摆了顿筵席,想再留他一会儿。
  李素看见村民对他这么好,王建对他却如此生疏,不由得心里生起闷气,说道:“我
已先吃了些馒头,不碍事,现在还是先赶路为妙。”
  村民们根本不晓得李素为何要那么赶?又问道:“怎么不跟王村长一起吃一顿,告别
了以后再走?”
  李素一想到王建昨晚的态度,便回道:“王村长知道我要走了以后,与我闹得不甚愉
快,如今还是少招惹他为妙。”说完,便跨上马背,拉住马绳,说道:“我走了!”
  民众站在杨柳树下,挥着杨柳枝,为他送别。
  李素头也不回,驾马离去。
  达达的马蹄,在瑟瑟的商风里,扬起一阵黄沙,逐渐掩没了他远去的身影。

  村民还在村口堵著李素时,便有其他村民,专程来给王建敲门,“王建,王建!”
  门都没人应。
  村民素知王建总不关门,便直接开了门,走进屋里,这才发现,王建不是没起床,而
是缩在茶几边,躺在王建第一次坐着的那只蒲团上睡觉,身上只盖了件薄外裳,是李素遗
留在他家里,忘记带走的。
  王建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看起来很窝囊。
  村民见状,不禁叹息道:“王村长,就是你考了十次,一次都没有中,灰头土脸地回
来,老夫也未曾见过你这个模样。”
  “李少侠既是性之所发,才偶然来到此地,便是个过客,你既然送别了那么多村里的
男丁离开,就应属你最清楚这个道理,不是么?何苦这么伤心呢!”
  王建没有答话,只把脸埋在李素的外袍里。
  村民走近前去,拍他的肩膀,想把他叫醒,“怎么没去给李君送行呢?他肯定很惋惜
你的。”
  王建勉强坐起身来,满眼都是困倦,揉揉眼睛,低声说了句:“我就是去了,再怎么
舍不得他,哭给他看,他也不肯为我留下的,这不是很难堪么?我何必自讨苦吃呢?”

  此时,李素已距离村子有十里远。
  他缓缓骑在林间,一阵秋风扫过,片片落叶密如雨下,落在他肩上,有些萧索。
  他叹了口气,没拨下肩膀上的叶子,只是喃喃自语道:“桃源村虽好,王建虽好,可
要我每日都在这种小地方待着,就是蓬莱仙山,我都待不住。”
  “王建,就算你知道了,也别怨我。我生来便是这么浮浪的性子,定不下来,总得出
来透透气,才能再回头来陪你啊……”

  就这样,过了五年。
  李素尽管时常想起王建,却没有遵守俩人的约定,在齐州与好友碰面后,便相偕策马
江湖,四处流浪起来,恢复了过去浪子般的生活。
  而他在桃源村里,老实地采摘山菜、香菇,种地、养鸡的日子,反而如幻梦一般,于
他甚是遥远,李素也认为这样的生活并不符合他的性子。
  他总想:“当时我可是著了王建的道?怎么会这样规规矩矩地过活,还过了半年之久
呢?这简直不可能呀!”
  可李素虽有些怨王建,每当经过古书铺或是古玩铺时,一眼望去,便时常记起王建所
说的那几本书,于是没忘了托镖,给他捎些玩意儿过去,有时是含书盒的,有时是宋版书

  “总是爱读那些有的没的,无怪乎不上。”在为王建拣选礼物时,李素不禁莞尔。
  犹记两人第一次谈天,王建给他说了“天机论”。
  李素逛著书行,看见什么“紫微斗数”的书,听老板说是绝版册,便也托镖送去,连
书盒都还在,一并还夹了些珍贵的线装书,如《黄帝内经》、《太上感应篇》、《易经》
等,都是些玄乎的杂学书,他想王建一定喜欢。
  偶而,李素还看见了巾箱本,他便自己捎著,马上厕上,不时看看,终归是些玄书,
他看着竟觉得不赖,也以为王建会喜欢,便想:“日后我们再会时,这些书,我再亲手赠
给他吧,我想他会高兴的……”
  李素总不知自己为何愈发时常想起了王建,也不懂得这便是思念,起初只是见了王建
看过的书,接着,只要经过了书局,他便睹物思人起来,竟愈觉著苦恼、难受。

  算来,已是李素离开桃源村的第六年了。
  整个神州大陆,持续滴水不降。
  国内已有泰半地区,陷入灾荒之中。
  帝虽拨款赈灾,奈何经过官员们一层层地盘削,十有七八,都放不到难民手中。
  人民明白这些救命的钱粮,都被谁给偷走了,便在饿死前,一同唱道: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
得我所。
  硕鼠硕鼠,无食我麦!三岁贯女,莫我肯德。逝将去女,适彼乐国。乐国乐国,爰得
我直。
  硕鼠硕鼠,无食我苗!三岁贯女,莫我肯劳。逝将去女,适彼乐郊。乐郊乐郊,谁之
永号?”
  人们易子而食,吃观音土,刨树根,此等人间惨剧,屡见不鲜。
  这让李素的心中害怕起来。他向来是个无家可归之人,如今想到的,却只有桃源村一
处──他想着,他是该回去了。

  李素终于踏上了前往桃源村的归途。
  可他虽饿得前胸贴后背,却苦于身上有钱、无粮可买的窘境。
  李素的瘦马,也因着走在颠簸的山路上,无水草可食,早已死去。
  就在李素即将失去意识之际,他竟恍恍惚惚地想起桃源村来。
  那些好吃的山笋、香菇、松蕈--还有王建那挽起袖子,自明亮清澈的溪水里头捞起
凤尾虾,那对细细白白的皓腕。
  李素不禁想道:“江湖是极好的,桃源村也是极好的,可更好的是王建──正因着桃
源村里有王建在,我对着那里,才有了挂念。为何我竟到了现在,才开悟呢?”
  “王建当时厌我离去、怨着我,我若再次敲开他家的大门,他还会像我们初见那时一
样地对我吗?我不知道……”
  “因为我对他有愧,我没遵守与他之间的盟誓,我是个恶人,背叛了他对我的信任,
不配再作他的朋友,也不配再与他称兄道弟。”
  然而,越是如此,尽管想到王建可能会怨他、气他、骂他,这却更坚定了他的意志。
  尽管他早已遗失了手中的地图,却感觉自己即使拖着病体,拄著竹杖,佝偻而行所踏
出的每一步,都定然要离桃源村越来越近了。

  夕阳西下,几点寒鸦飞去。
  眼前的风景,越发熟悉。
  这条路边,曾经有青翠的山峦,如今业已枯黄,牛山濯濯。
  李素想道:“如今会有这般惨不忍睹的光景,想必是举凡还青绿的植物,早就被连根
拔起,被百姓们刨来吃光了。可由于老天爷不下雨的缘故,黄土全干涸了,便没有植物再
长出来。”
  当他终于回到桃源村时,满目桃红柳绿映入眼帘。
  万树桃花依旧在,青山绿水也潺潺。
  李素恍若隔世,不能明白,只惊叹道:“老天爷究竟是独忘了这座村子,还是他把全
九州都抛在脑后,只挂记着这处?”
  李素终于在村口前扑倒在地,惊动了守卫。
  守卫闻声赶来,竟还认得他,回头往村子里,大声吆喝道:“李少侠回来了!他真的
回来了!”
  几位村民匆匆赶来,一名大夫扶著李素的头,替他诊脉以后,说道:“李少侠无碍,
只是营养不调,快要饿死了!”
  随后,村民们各自分附下去,便有一人,手捧著一碗满满的热粥,火急火燎地过来。
  一人蹲著,把李素的头放在他的腿上,双手扶着他的头。
  另一人则拿着勺子,一口一口地将热粥,缓缓地喂进他的嘴里。
  热呼呼的粥水,终于使李素的干哑的喉咙,与干瘪的胃,重新活络了起来。
  两日来粒米未进的他,难得喝到粥,终于睁开沉重的双眼,悠悠转醒,低声呢喃著:
“……是桃源村哪,王建,我终于回来了,我回来陪着你了……这次,再也不打算离开了
。”
  村民们没听到李素的低语,只顾著关心地问道:“李少侠,怎么变成这副德性?该不
是外头饥荒了吧?”
  在李素朦胧的视线里,围着他的村民们万头钻动,黑压压的一片。
  他的脑袋仍晕突突的,没法回答村民的问题,只问道:“王、王建他人呢……?”
  “去赶考啦。”一名村民理所当然地回答道:“约莫每四年左右,王村长便会上京一
趟的,若是不上,他又会回来的。”
  村民们没从李素口中得到解答,便又开始嘈杂起来,有的问:“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有的问道:“李少侠,你可是路遇打劫么?”
  也有人对着李素,心疼道:“唉呦,可怜的李少侠,本是个风姿绰约的少年郎,而今
竟然饿成皮包骨了”。

  李素大病未愈,急需将养。
  王建的房子既然已无人居住,大伙们都知道王建与李素是哥俩儿好,遂安排李素住了
进去。
  犹记王建曾说过:“这儿的秋天,食物的滋味实在好得受不了。”
  只可惜,情景虽同,人已不同了。
  就像是还念著王建似的,李素便开始回忆起以前王建所做的菜色。
  他上山采了些竹笋和野菜,偶而,住在对面的邱大婶,也送他几颗果子,吃在嘴里那
是甜滋滋的,像是搀了蜜般。
  待李素身体恢复,便觉闲得发慌,开始在屋子后面种地,好不容易种出几棵胖嘟嘟的
白菜,水灵灵的,光是用火炒一炒,就好吃得连舌头都能吞下去。
  他拿一篮白菜,去跟邱大婶换了两只胖公鸡回来煮麻笋,总是吸引在附近蹴鞠的小鬼
进来分杯羹。

  “这家伙,订做一个这么大的锅子干什么?以前跟他两个人吃,犹觉不够;如今一个
人吃,反而嫌太多来着。”
  兴许是因为王建胃口好、吃得多,他灶里的锅子,不论是炖汤的,还是炒锅,都很大

  这害得李素每次下厨,都拿捏不好分寸,总是煮多了,只好拿去分给左邻右舍。
  幸亏他手艺不错,学得也快,灶脚跟书房里,又留有王建手抄的食谱,屋子里处处都
落著书,东一本、西一本的,李素总是将这些书一一捡起,收进书房的八宝柜里。
  闲时种菜,做完农忙以后,李素偷闲,便来研究这些食谱,以期烹出与王建所煮出的
菜色同样的滋味。
  这一头,大家都爱吃李素煮的菜,每次在庙口办桌分食,总是无人缺席。
  还有人夸他道:“李少侠,你煮出来的味道,和王村长很相似呢!”这让李素的心里
很是受用,却又不敢说出来,让人知道。

  每当王建独自窝坐在客厅的矮几前,隔着朦胧的碧纱窗,遥望天上的银月,总觉得屋
子里凉飕飕的,少了王建的调笑,就变得过于寂寞。
  桃源村的外头,打劫偷盗横生,有父亲卖女儿、母亲折腰献身、女儿卖身葬父;奸淫
掳掠横行,人人目无纲纪,国朝毫无法度。
  李素想道:“在这种时节,王建竟会选择离开这座沃野十里、鱼肥虾美的村子。他在
想些什么呢?我真是不懂他。”
  随后,李素却猛然想起六年前,策马离开的自己。
  他才意料到,当他要离开的时候,在王建的眼里,自己一定也是个这样的蠢人。

  李素开始着手清理这间积了不少尘灰的旧屋。
  他想知道,王建究竟有没有收到自己精心蒐罗的礼物,可惜找了很久,都未曾找著,
每清出一处杂物,内心便多了一份失落。
  直到有一天,李素心血来潮,踏进那间自己曾经用过、睡过的客房里,他才发现,房
里多了一张百宝格,每一格里头都放著一只盒子,外头有薄布巾包著,染了一层薄尘。
  他随手拿出一只盒子,打开布巾一看,箱箧倒是洁净,真亏王建用心保存。
  李素看这箱子眼熟,忖道:“这不正是我托镖时包的?”为了不使货品太过显眼,受
到贼人的馋涎,他都是用这种泥封的黑盒子装。
  黑盒子根本没开,泥封都是新的。
  李素看了会儿,这才豁然贯通,摇头苦笑道:“这家伙可真是的,这些明明都是要送
给他的礼物,他怎么不开?该不是以为我还会再回来,才把行李寄给他保管吧?”
  “若非遭遇了这场饥荒,我本来,或许真是没打算再回来了……”

  从前,李素听见有人在煮观音土,根本无法理解那究竟是什么玩意儿,人为什么会想
煮石头来吃?
  直到劫后余生,他才终于体会到,人的肚子里要是空虚,确实会想填满那无尽的空洞
,哪怕是用石头也成,兴许屎尿都能吞下肚。
  无心再次入世的李素,终于向里人们宣布,决定要在桃源村定居,度过余生。
  村民们知道这消息,都很兴高采烈,推举他在王建不在的期间,作新的“代理村长”

  有人说道:“王村长等著李少侠这句话,已经等了六年,你这句话,可是迟了整整六
年哪!”

  自从李素加官晋爵后,村民们便喜欢在每旬的头一晚,聚集在庙口,听李素说些有的
没的。
  有时是宫中八卦,或是京中传奇、才子佳人的话本,也有妖怪传言。
  人们都说,他比以前那个“只会摇摇扇子,掐指一算,嘴里唸唸有词,不知在说什么
,还自命清高”的王建有趣多了。
  李素并不否认村人们的形容,可是他也并不讨厌这样的王建,反而觉著王建是因此而
特别,遗世而独立。
  见到村人们直拿他与王建作比较,李素不禁问他们:“你们既然不喜欢他,为何还要
推举他作村长呢?”
  其中一名耆老,笑着说道:“不为什么。因为我们看他可怜,一生都想当官,既然他
在朝廷里得不到官位,在这小小的村子里,就给他这个官作。”
  “他就是想当皇帝老子,把天给掀了,我们也无妨──只可惜,这官位终究是太小,
他的心太大,我们村子显然留不住他。”说到这里,耆老不禁叹息。
  李素听了王建,便想起自己,暗暗地心道:“那我呢?我何尝又不是被这些村民给可
怜了?”
  “确实,我跟王建是相似的。我们都是无家可归、无处可留之人。是这座村子愿意接
纳我们、收留我们。我合该感谢这些多事的人才是。”

  随着与村民们有了更多的交流,李素终于明白,原来村里的人们根本不明白外头的事
,嘴上虽都是“帝”啊、“后”啊、“妃”的,却全是空口无凭的乱扯。
  他们甚至不知道外头已经改朝换代,以为当今的圣上只有一名贵妃。
  李素只好向他们解释:“‘贵妃’的官阶在皇后之下,你们只听说宋贵妃很有名,但
是帝不只有宋贵妃,他还有一名皇后,以及很多妃子。”
  民众们闻言,一同发出“喔──”的声音。
  有的村民恍然大悟,有的却用小指掏掏耳朵,就好像这对他来说,根本就不重要。
  这让李素不禁想道:“确实,事实究竟是如何,这根本就不重要。”
  “就连我,都已经不再关心这些了。既然已经选择永远待在这里,与世隔绝,知道这
些,又有何用呢?”
  “总有一天,外头的皇帝驾崩了,还是有了内乱,或者外族掀起战事,因而改朝换代
了……不论外头天翻地覆,我都会变得像这里的人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我想,这便是村里的壮丁,还有王建之所以离开的原因吧?他们想活在这世上
,活在人群里,而不是一生都留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村里每旬的第一夜,在听完李素给他们讲古之后,村民们会在庙口赏月,烤东西吃,
喝酒吃肉。
  有的人喝完酒,也不顾在场还有女眷,竟跳起脱衣舞来。
  有的人划酒拳,唸出来的酒诀,无人能懂;有的人发酒疯,当场高歌一曲,唱得是极
为难听。
  此时此刻,这个只余老人、小孩和女眷的寂寥村子,便被烘托得热闹极了。
  每逢众人热闹之时,李素总是独坐长凳上,仰头望月,回思过往的点点滴滴,想着:
“若是王建还在的话,此时,他一定坐在我的身旁吧?”
  不料这时,邱大婶竟主动在他的身旁的空位上坐了下来,镇重地唤了他一声:“李君
。”
  “邱婶,有事么?”李素对着她,迟疑地问道。
  邱大婶说道:“你这个小伙子,非常不赖。还记得十年前,你第一次到村子里的时候
,我对你的印象就很好。”
  李素随意地点点头,没把对方的话往心里去,却只想着:“光阴似箭,岁月如梭,我
竟已在村子里,作了四年的代理村长──只是王建为何还没回来呢?”
  邱大婶并不晓得李素心不在焉,只继续说道:“这些年来,你跟我们家的关系也很好
。”
  “不瞒你说,吾家小女,今年刚满破瓜之年。”
  “在这村子里,我最信得过的人就是你,小茜也跟我一样,对你很是仰慕;每当你要
说故事的时候,她总是前一天就睡不着觉,太阳才一下山,她就抬着凳子,抢到庙口去坐
前排,大家见她这模样,便纷纷让座给她。”
  “嗯……”李素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却不敢打断对方的话。
  邱大婶低垂着眼皮,用惋惜的语气说道:“本来,王建是村子里最年轻的男子,人也
生得将才,老身是想把小茜嫁给他的……”

  不知是出于怎样的心态,明知是替王建接了盘,虽是还没用过的盘,总之,李素还是
在邱大婶的提亲下,跟邱小茜结婚了。
  村里难得有婚礼,那是锣鼓喧天,村民们大张旗鼓,四处报信,还摇晃新娘的花轿子
,挑开轿子的窗帘,羞得小茜往外头直骂。
  这场婚礼,真是比有人在京中中举了,京里来了人报信,要来得更加风光。
  喝喜酒时,不只左邻右舍,就连邻居家的狗和猫都来报到了。
  村民们都很喜欢李素这位新郎官,纷纷拍他的肩和背,拉扯他身揹的红绣球,给他灌
酒。
  至于邱小茜,比起王建那个疯子,她自然是更喜欢李素了。
  成亲时,始终娇滴滴的,头都不敢抬,就连拜天地时,步伐都有些娇怯。

  礼成后,等到闹洞房的多事人,全被手拿菜刀的邱大婶给撵走了,小茜才坐在床边,
低着头,等著新郎来挑盖头。
  李素穿着一身大红喜服,手拿一把玉如意,凑近小茜,用如意掀起她的盖头。
  眼前豁然开朗,见到了李郎俊秀的模样,小茜顿时羞答答的,不敢抬头看着郎君,只
敢偷偷地往上瞥。
  李素本来从没想过会有家室,如今虽然高兴自己新婚,毕竟平时很少与女子相处,反
而不能像与王建那样多话,只是背过身,沉默地为新娘倒交杯酒,点燃喜烛。
  小茜见状,忙抬起头来,说道:“夫君,怎敢劳烦您为妾身斟酒?还是让妾身来吧。

  李素今晚非常木讷,两颊烧烫烧烫的,想了会儿,只道:“娘子霞被未除,动作定然
不甚利索;这等小事,我来就好了。”
  小茜见李素十分温柔,眼下看来,母亲的眼光是不错了,心里头顿时温存软款、缠绵
不已。
  与李素饮过三次交杯,当晚,吹熄凤烛,拉起鸳帐。
  小茜替李素脱下鞋袜后,便除去自己的小鞋,在喜床上躺了下来。
  李素才钻进鸳帐里,上了床,小茜就回抱住李素。
  两人之间一阵软款,神女有意,襄王有梦,小茜便从了他。

  破身十分劳累,小茜一下就睡熟了,李素却一时半会,未曾休息。
  夜深了,窗外寒蛩甚是嘈杂。
  睡在本该属于王建的新房里,臂弯搂着本该是王建妻子的新嫁娘。
  窗外透入的月光宛若轻纱般,轻拂著黑暗的新房。
  李素本想翻身,妻子却把头枕在他的手臂上。
  他把小茜从身上轻轻地挪了开来,安放在床上,这才坐起身,活动了下麻掉的手臂。
  尽管刚成了件美好之事,李素心里,竟兜兜转转的,还是王建这个人。
  此时此刻,方成新婚,他竟想道:
  “王建啊,王建,我抢了你的官位,罢占你的屋子,睡你的床舖,娶你的女人,你怎
么就不赶快回来打我一拳呢?”

  在小茜到来之前,无人给他暖床,李素总是独自睡在冷棉被里,闻见霉味中,带着一
股淡淡的薰香──那是王建身上特有的味道。
  这让李素想起了过去的日子。
  当时,不论家里囤了多少的酒,他们都能一起把酒水喝干,酒醉后,两人和衣睡作一
团,只要靠着对方,就算是秋末也不觉寒冷。
  与王建一块儿相处的时候,其实也不过是一生中很短的岁月。
  可这些年来,在李素心中兜兜转转的,总是那些时候。
  就好像活了这么长的年岁,去过这许多的地方,值得珍藏的回忆,却只有这几件破事

  还记得秋高气爽的时节,他们一起上山。
  王建在河边捞虾,总是把袖子褊得高高的,露出一对细长的手臂。
  已经十年没有看过王建了。
  李素开始害怕起来,因为他已经不太记得王建的长相。
  他只记得王建那双白皙的手臂,在日光照射下,吹弹可破的肌肤,如纸一般薄透,以
至于能在手腕上,看见浮出的蓝色静脉。
  王建虽然擅长烹饪,但他的手依然是专属于文人的、如玉葱般的纤纤十指,这些都是
自己所没有的。
  因为李素的手上长满了粗茧,掌心也粗,他就格外想念王建那细皮嫩肉的手掌心所传
来的体温,他和王建一块儿牵手渡河的滋味儿──尽管,就连这样的滋味儿,李素都快要
渐渐淡忘了。
  李素早在当时,就很想捏一捏、摩娑摩娑那只手。
  明明是这么平凡的要求,可李素一直不敢提出来,就怕王建觉得他奇怪。
  在那之后,王建就消失了。
  无影无踪,没有书信。
  他李素可终于回来了,可是王建走了。
  ──真不知如今背弃了“青山绿水”盟誓的人,是谁呢?

  李素曾经认为,既然身为一名游侠,一旦不再行侠仗义、为苍生奔走,自己便失去了
存在的价值。
  然而他如今,既然已在桃源村里定居了,大家也都很喜欢他,试着不让他觉得寂寞,
这让李素不禁怨叹道:“早知道我迟早都会生出这些窝囊的想法,当初为何要走得那么早
?终究是当时的我,太过年轻气盛。”
  “也许当初,只要晚一日再走,只要和王建吃过了离别酒,只要再早个一年回来,说
不定,王建就不会离开,就不会投身进那个险恶、充满饥饿与盗贼的世上,至今音信全无
、生死未卜了。”

  夜半无眠,李素披衣徘徊,不觉间来到王建的书房里,那是王建最常独自待着的地方

  李素自王建的书架上,随手拾起了一卷书,坐在书案前,就着浅薄的月光,静静地看
著。
  他翻到泛黄的一页,曾有折角,如今已抹平了,只留下浅浅的折痕,那页抄著周美成
的词,写道:
  “桃溪不作从容住,秋藕绝来无续处。当时相候赤栏桥,今日独寻黄叶路。
  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黏地絮。”
  李素以指腹轻抚著纸面,从“桃溪”直到“雁背”,细细寻思这阕词的意思,想通以
后,他无声地哭了。
  这一生他很少哭,可当他想起断藕不能接续、分飞雁无法相逢,泪珠便滚落他热烫的
脸颊。
  直到这时,他才终于知道,原来,自己竟一直喜欢著王建;而王建也一直喜欢着他。
  李素才终于知道,原来这样求而不得的感情,便是“爱”。
  然而李素离开的六年间,从未写信向王建说过;王建也不曾写信告诉他,只是待在村
子里,静静地抄下了这阕词,然后不抱希望地等着他归来。

  犹记曾有一晚,两人胡乱而睡,同榻而眠。
  偌大月亮,升在正中之时。
  当时,也不知王建是否晓得李素还醒著。
  王建竟翻身过来,偎在他肩膀边,把手按在他只著单衣的胸前,柔声问道:“李郎,
你……就真的不愿意为了我,而留下来吗?”
  那晚的王建,呵在他耳边那口热气,仍停留在李素的记忆里,至今都留有余温。
  见到那首王建手抄的周美成的词,想起了王建亦曾悄悄地对他表露过心意,李素顿时
理不清,自己的懊悔究竟从何而来?
  只知这些情绪全是真的,使他发狂,浑身上下的血液都热烫起来,心兀自狂跳不止,
泪水也不断地自眼眶滴下。
  曾几何时,邱小茜被丈夫的哽咽声惊醒。
  她自床铺里坐起身,掀开鸳帐,走出婚房,来到王建的书房门口,却迟迟不敢踏入。
  她只是怔怔地望著书案前,丈夫用手埋著脸的身影。
  她实在是不能理解,在这新婚之夜,丈夫究竟为何而哭,又是为谁而哭?

  一年后,小茜替李素生了个儿子。
  她体质虚弱,不能再受孕,两夫妻之间,就此没了房事,彼此分房睡。
  李素若有需求,入夜时,便躲在房内自渎。小茜不敢闻问,只好陪着儿子睡觉。
  他们的儿子取名作“李狷”。
  “‘李狷’这名字,人格十六点,财官双美,功成名就。”
  自从不再亲近妻子以后,李素宛若给王建上了身,热衷于翻看书架上那些莫名其妙的
命理书,这些全都是王建的藏书。
  反而是李素自己从外面带来的心法、拳谱,虽还练得,终究少用,不免生了尘。
  妻子见丈夫亲自为儿子起名,还真有点铁口直断的感觉,不禁掩起嘴来,咯咯地笑道
:“瞧你说得真有点回事,我们村里除了王建以外,从来没人想当官,要是儿子能出头,
我们全村都光彩了。”
  “确实啊,确实。”李素叹了口气,道:“在这与世无争的村子里,又何必怀有冲天
大志呢?”
  邱小茜却回道:“怎么连你都说这种话?你若如此窝囊,你的儿子,将来还能作个顶
天立地的大丈夫吗?”
  这段骂,竟令李素哑口无言。

  十六年后,李狷参加乡试,小茜陪同赴会。
  考完当日,小茜远远看见儿子自考场里走了出来,本要上前迎接,血漏症却忽然发作
,使她当即昏倒在地。
  二月天寒地冻,路面积了很多雪,整条白色的路,竟被小茜自下体所流出的鲜血染得
红通通的。小茜就这样殒命了。
  后来,李素得知李狷通过了乡试。
  儿子收拾了细软,就此青云路遥,不再回乡,也毫无音信。
  ──李狷的性子,简直与王建太过相似。
  这令李素不禁惋惜。

  李素又过回从前那种寂寥的日子。
  夜晚独有月娘相陪。
  他还不习惯没了小茜的生活,总依稀感觉,自己能听见屋里仍飘荡着她温柔的笑语。
  小茜本就喜欢自山上远眺著桃源村,更爱夹在山道两侧的枫红。
  李素便在后山筑冢,每逢小茜的忌日一到,他会一手抱着酒壶,另一手提着果品,到
后山为小茜捻香。
  他还在冢的附近筑了座草庐,每次坐在里头喝酒,尽管不温暖,也总是浑浑噩噩的,
一晃眼,醒来,一整天就这么睡过去了。
  人虽孤独,时间倒其实没有想像中要来得那么难消磨。

  三年后,有京城的人来报信,说李狷一试成名,是同榜中最年轻的,但他好像没打算
把老父亲接进京城。
  “李官人尚值青壮,想来必然是要在京中多奋斗几年,请老爷不必多虑。”
  报信的如是说道:“李官人派小的来,主要是想通知老爷您,当朝的中书令姓王,不
知是否为您要找的人呢?”
  李素连听都不想听,便用赏钱,打发那报信的人走了。
  他想:“王建的考运那么差,试十次,落榜十次,哪有可能作到大官?还是中书令!
何况天底下有这么多姓王之人,就连在朝廷里当官的,都可能有几百个姓王的,儿子怎么
可能会知道哪个是王建?”
  待报信的离开了府邸,李素才说道:“我们之间早就已经没了缘分,哪来这么刚巧的
事?”

  灾旱连年,民众苦不堪言,各地民乱并起。
  帝见赈灾无用,便派玉座旁的龙虎二将往全国剿匪,却遇农民直捣神京。
  将领们四散各地,没能回援,京城唱了空城计。
  帝仓皇逃难,王中书令护驾,太子监国。
  至此,护送帝出奔的御林军,便失了消息。

  一日,桃源村外来了许多人,一个个灰头土脸,看不清面目,衣着也褴褛不堪。
  李素看着这伙人相当不对劲,却不知当如何形容。
  村民们生性善良,毫无疑心,还说道:“你跟王建,当初还不是那个样子跑来村里头
?既然看人家可怜,就要帮助他们,还可以顺便跟他们问问外头的情形啊。”
  李素对这拨人没半点兴趣,更不想与村外的人有所接触,索性躲到后山的草庐里,与
妻子的坟墓相对。
  待他吃腻了山菜野果,手边带的酒全喝完了,一下山,才发现村子里已没有了活人─
─一个都没有了。
  白樱红桃仍肥美,绿柳垂杨随风拂。
  景色仍不变,是极美的,唯有原先吱吱喳喳的村民们,一个个倒在路上,被蛆啃食、
被乌鸦啄食,露出了内脏和肋骨。
  他们的死状各异,有的被割喉,有的被割下了头颅,也有的肠穿肚烂,有的肛门里被
一把矛直接刺出嘴巴,还有的阿姨婶婶被脱得赤条条的,下体被刀剑划得一塌糊涂。
  李素直觉那群灰头土脸的人,虽然身着著军装,却是强盗,于是便进入村民们的家中
查看。
  只见屋里被翻箱倒柜,家具全翻倒在地,财宝都不翼而飞,农地里的菜也被拔个精光

  唯有自己所住的那幢房子里,竟是完好无缺,反而像是被收拾过。
  才踏进屋里,他就闻见一股浓浓的茶香,是只有王建才能煮出的气味。
  从来没被他点燃过的青铜香炉里,也插著香,缭烧着久违的香烟,二十六年过去了,
李素仍不知道这香炉究竟是用来祭拜什么。
  熟悉而复杂的气味纷杳而至,刺激着他的脑识,使李素的神思,恍然飘回遥远的二十
六年前,当时,他的步伐第一次跨过王建家的门槛。
  王建看到他本来在茶几边随兴搁著的外套,竟被折成了四方形。
  案上的纸镇下压着一封信。李素在案前长跪,展开信纸。
  李素看完,就把信丢到煮茶的炉火里烧了干净。
  此后,李素开始了一段独自一人的辛勤工作,这是一趟漫长而巨大的工程。
  李素埋葬村民的速度很慢,尸体们逐渐变色、变味,皮肉与牙齿都脱落了。
  期间,李素开始忽冷忽热,上吐下泻,两只用来工作的手,都长满了脓和疮斑,全都
溃烂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忍着痛,忽视著十指与掌心不断重复破裂,所流出的脓水与血水。
  他为邱大婶刷净了大体,把大婶一家,全都埋葬在小茜的坟墓旁,令他们邱家得以在
九泉之下团聚。

  这一回,以至耳顺之年的王建,终于还是回到了桃源村。
  这里景色依旧,人事全非。
  多亏他对帝的忠心,如今帝已被推翻,太子在京中登基。
  王建在外头已输得一无所有,只剩这村子里,还留存著一座属于他的房子。
  上一次回到桃源村,他才进到屋里,就见茶几旁搁了件外套,忽然想起李素跟他一样
,总是喜欢窝在那张茶几边,睡作一团。
  他闻见属于李素的气味,想他或许回来了,于是给李素留了信,想让他放心。他在信
中告诉李素:他知道李狷是他的儿子,如今李狷既然作了他的女婿,他会想方设法,保他
步步高升。
  这次他回来,本怀抱着对李素的期望,想着自己不会再与他擦身而过,然而,李素已
然不在。
  “也对,像他这样浪荡天涯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一直停留在这种小地方?”
  王建开始认为,自己能理解李素的心情。
  只因这里已经不再有人情味。
  尽管物产依然丰饶,气候温和、四季分明,却一个人都没有了,便少了“家乡”的滋
味。

  王建开始过起李素丧妻后的生活,这也是他未曾认识李素前,所素习的生活。
  独自一人,与寂寞为伴,一时一刻一更,一天天,一年年地生活着。
  当他睡在床上,被明亮的月光刺痛了眼皮,辗转反侧,才发现床上已经没有了自己的
气味,只有李素的味道。
  他才知道,李素竟睡了他的床铺,还睡了很久。
  走到书房,王建在书案的抽屉里,发现一本老旧的册子。
  翻开一看,原是李素的笔迹,零零落落地记着他回到桃源村后作为村长的生活,以及
他跟妻儿之间的事。
  尽管王建的人跟心,都已经老了,可他还是想多了解李素,他对李素的好奇心,其实
并不比李素对他的好奇心少。
  只可惜李素的字写得丑,文笔奇差,乱无章法,王建看着,实在不能忍受,才看了一
半,他就把这本老旧而泛黄的书册放在案上,搁著很久,都不曾再翻阅过。
  待王建离开了书房以后,一阵风自未曾阖紧的窗外吹入,翻到了下一页,那页所写下
的第一行便是:“已经是第二十六年了,我竟然还在等阿建归来”……

  某一日,正值壮年的李璎,回到了理应是他故乡的桃源村。
  环山抱水,桃红柳绿。
  他踏遍五湖四海,从未看过如斯美丽的乐土。
  当年保皇党遭逢抄家灭族之祸,是他的外祖父王中书令,买通了监狱里的死囚与狱卒
,偷龙转凤,让替身受刑,他的爹亲李狷才得以逃出生天。
  当时还在强褓中的他,则是被乳母抱着,连夜逃离了京城。
  家世的覆灭,让李璎即使长大以后,仍不忍回京。
  朝廷举用官吏,会审查身世背景,这使得科举这条路,对李璎而言,已是终生无望。
  失去人生目标的他,即使正值壮年,然而接下来的岁月里,他都在四处飘荡,没个目
的。
  直到乳母前些日子,才告知他,父亲已经死去的消息,并将父亲留给他的遗书转交给
了他。
  遗书里写道,李狷的爸爸,李璎的爷爷名叫李素,就住在桃源村里。
  这给了李璎寻根的动力。

  “请问一下,这里曾经住过一位,名叫‘李素’的人吗?”李璎向村民探问道。
  “小伙子,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这家伙曾经是这里的村长,可如今已作古很久啦。”
  正在弯腰耕田的村民,放下锄头,起了身,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抹去涔涔汗水,按著
锄头说道:“那个李素村长住的屋子,倒还健在,你若想知道他的事,可以去看看。”
  村民虽为李璎指路,李璎仍不清楚该怎么走。
  村民尽管不愿意,还是亲自带着李璎,来到屋子的门口,随后,就避之惟恐不及般地
迳自离开了。
  门是打开的,屋里好像没人。
  李璎走了进去,见客厅有张方几,他便在茶几边的蒲团上坐下。
  他随意扫视著屋内,但见碧纱窗已然破旧,挂在墙上的麈尾泛黄,屋中破落而萧索,
唯有供在墙角的一只青铜香炉,黑得发亮,仍袅袅燃著青烟。
  他心忖道:“虽然很破旧,这屋里看起来,倒不像是没人住,说不定我还能知道一些
关于爷爷的事。”
  李璎才在思想,登时,一阵脚步声自门外传来。
  伫立门口之人,挡住了从屋外透入的阳光。
  他肤若白雪,牙齿与头发都已经完全脱落,仅仅自衣服中露出的脸与脖子上,都密布
著深深浅浅的黑斑、脓包与疮口。
  “!”李璎一看,倏然睁大了双眼,吓得头皮发麻,连忙站起了身子。
  那老病人用喑哑的嗓子,使尽力气问道:“李素……你回来了?就和我第一次见到你
的时候一模一样,你怎么一点都没有变老呢?”
  当王建见到了李璎,他的眼眶一热,视线逐渐为充盈的水气所模糊。
  在朝为官二十余年,何种惊滔骇浪未曾经历过,然而他的心潮,都不曾像此时这般澎
湃而汹涌。
  王建感觉到,自己停摆已久的心脏,又开始重新跳动了。
  王建忍不住全身发抖,手一松,拎在手上的水桶“咚”地一声,翻倒在地。
  他艰难地跨出几步,想走到那如梦似幻的天人身边,好好地端详一会儿,他的脸、他
的五官、他的身材、他的气质……否则那半生不见的容颜,都在记忆里褪了色。
  “李素…”
  “李素……!”
  那老人咆啸著,脸上的表情在李璎看来,那是丧心病狂。
  李璎面对着眼前人,瞳孔中充满了惊吓与恐惧,不断地往后退,一个重心不稳,便跌
倒在地上,“对、对不起!”
  李璎随即连滚带爬,飞也似地冲出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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