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我抬头起来，连忙又垂下。我道：“是。”
太子妃手指了屏风，向身边的婢女命道：“把那张圆杌子搬来。”等人照做之后，又说：
“都退开些。”
内人们都去了帘幕之外，隔着纱幔，隐约可见人影。
太子妃道：“冯中官请坐下说话。”
我躬身道：“小人站着就可以了，娘娘有事，请尽管发落。”
太子妃默然，才轻轻地道：“我没有什么事。”
我顿时抬眼，见太子妃目光半掩，两手平贴着她的肚腹，不到两个月，看不出形状。她半
卧在榻上，模样慵懒。今日她顶戴白角团冠，斜插松石花形金簪，看上去沉重，她的颈子
微微垂著。她身穿的粉紫色褙子，下束销金刺绣的雪色褶裙，越显出她白的脸色。她很年
轻，可是她的神态看上去不像十六岁的女孩子。
太子妃往我看来。我垂下眼帘。太子妃道：“就陪我随便说说话罢。”
我道：“是。”
太子妃道：“冯中官看上去年轻，不知道多少岁数了？”
我答道：“小人二十二。”
太子妃道：“二十二？”又轻声：“咦，倒是一样。”她像是一顿，问：“冯中官是几岁
入宫的？”
我道：“小人是十三岁的时候入宫的。”
宫中内侍造有名册，随便一查可以查出来。像我这么大年纪净身入宫的不多，名册内容虽
不是不能作假，然而冯正说，越在小地方假装，越引人注目。我觉得有道理，逢人问我何
时进宫，我便坦白回答。
太子妃道：“家里有些什么人？”
我道：“小人家中已没有人了，亲戚久未联络，无人可以收留，因此进宫。”
太子妃道：“哦，是这样。”
我道：“是。”
太子妃道：“进宫后你就到太子身边伺候，是吗？”听我复又答是，她道：“怪不得太子
如此信赖你。 ”
我连忙道：“小人惶恐，小人只是做好该做的事。”
太子妃道：“冯中官不必过谦，我感觉得出来，太子身边是不能没有你的。”
我垂首不言。太子妃也静默下来，一会儿轻轻地问：“太子他，以前是什么样子？”
我开口：“小人不明白娘娘的意思。”
太子妃语气仿佛有些犹豫：“我是说，他是，他以前便这样，唔，冷淡吗？”
我忍不住抬头，太子妃神色有些落寞似的。
不等我回答，她忽说：“我曾经见过太子。”
她露出了微笑。隐隐娇羞的，有种甜蜜似的快乐。我站在这里，听她诉说她怎样对她的丈
夫滋生爱意。
“那时我还小，皇后娘娘寿辰，我随母亲入宫祝贺，我跟着母亲坐在位子上，周围好几个
夫人郡主，以及宫里的几位娘子，母妃也在场，她们与皇后娘娘说著话，内侍进来报说太
子过来了，皇后娘娘叫内侍挂下珠帘……”
青年男子走了进来，站在堂中，一身大袖常服，头戴金珠小冠，男子恭敬地行礼，语调平
缓，音色低而清泠，侧面看去鼻子挺立，唇峰微翘。皇后娘娘说完了话，赵惠妃问了什么
，男子微微侧身。她隔着珠帘，努力地看，眼睛眨也不眨。她瞧见他的整个面貌。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想着，想了好几年。”
“姐姐成亲时，姐夫作为状元郎，骑了马来迎娶，族中几个姐妹都十分羡慕，我不这么想
，她们不晓得，世上有比状元郎好看不知道多少的人。”
“七巧节拜织女，我就偷偷许了愿。”
我忍不住看着太子妃，忘了规矩。
我感到冷静。她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像是这样的话，我于她又十分陌生，因为我是个太监
？她觉得安全，就算是她身边长年服侍关系紧密的婢女，也有可能觊觎她的丈夫，暗地爬
墙，成为太子侍妾，我不是女子，甚至我作为一个侍从，应该帮忙促进主子的婚姻和谐，
找个适当机会，把她的心意向太子透露。
太子妃说完了，仿佛难为情，又道：“我跟你说这些，你觉得好笑吧。”
我连忙低头，道：“小人并没有这么想。”
太子妃道：“太子他，还是与我所想的不同，大婚那日，他为我倒酒，我以为，他那时候
看上去十分温柔的。”
我不出声。
太子妃又道：“你觉得，太子喜欢孩子吗？”
我向她看去。太子妃正抚摸着她自己的肚子，道：“我觉得太子知道我有了孩子，好像不
是很欢喜。”
我垂首：“太子喜形不见于色，心中必定是欢喜的。”
太子妃道：“真的？”
我躬身道：“是的。”
太子妃道：“那你说，太子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我道：“不论男孩女孩，太子都是喜欢的。”
太子妃道：“大家都希望是男孩，最好是我先有个儿子。若可以选择，我倒希望先生个女
孩。”
末了的那句话，语气轻轻的，不注意的话，仿佛以为听错了。我不作声。突然太子妃道：
“冯中官喜欢孩子吗？”
我一愣，微微抬头，跟太子妃的目光相对。我连忙低头道：“小人恐怕无法回答娘娘这个
问题，小人是不会有孩子的，也就遑论喜欢不喜欢。”
太子妃还没有说什么，纱幔外传来动静，皇后遣人来了。
太子妃叫他们进入，我稍退开。内人们揭起纱幔，来的是王宏之，他带了别人，模样看上
去是太医院的人。王宏之二人上前见礼。王宏之向太子妃道：“见过太子妃，小人王宏之
，皇后娘娘命小人来看望您的情形。”
太子妃道：“躺了一会儿，已好多了，请王都知代我谢过皇后娘娘。”
王宏之道：“太子妃无碍实在太好，皇后娘娘始终挂心，又叫小人去请医官来为太子妃请
脉。”
太子妃垂眸，轻轻抚摸肚腹：“教皇后娘娘费心了。”
王宏之含笑：“皇后娘娘素来仁爱，况且十分看重太子妃，自然费心。”他侧身引出请来
的男子：“这位是郑医官。”
郑医官抬手作揖：“郑某见过太子妃。”
太子妃点头道：“有劳郑医官。”
郑医官上前。郑医官躬身走近卧榻，慎重地为太子妃诊脉，须臾，他细问太子妃平日作息
与饮用的事物，太子妃近身的一位婢女便出来回话。郑医官又问太子妃身体的状况。
太子妃道：“怀孕后常常疲累，午后睡得多，这两日腰腹又觉得有些酸胀。”
黄灿的烛光照耀下，太子妃的面色莹白。我朝她的肚子一瞥，一时怔忡。我的心跳快速。
郑医官的诊视已结束。
他道：“殿下脉象并无不妥，只是气虚，需注意不要过于劳累，睡得多些倒是好事，某开
帖汤药，一日两回，喝上半月。”
一个内人随着郑医官去配药了。王宏之再请太子妃歇息。宫宴还未休止，气氛正是热闹，
太子妃忧心她久久不回引出猜疑，决定回到筵席上，叫人扶她起身。王宏之相劝，太子妃
打算依然不变，便叫周围的内侍内人小心伺候。太子妃扶住贴身的婢女伸出的手臂下了床
，几个内人上前为她整理衣饰。
我开口：“娘娘。”
太子妃往我看来。王宏之也仿佛向我一瞥。我垂首道：“还请在这里歇息罢，待小人去回
覆太子殿下。”
太子妃道：“不用这样麻烦，待我回到席上，太子也就知道我没有大碍。”
王宏之出声：“冯林说的是，太子妃就在此稍事歇息，宴会那里，皇后娘娘会与圣上说明
。”
太子妃身旁的婢女都道：“是呀，娘子，您就在这里稍歇，让冯中官先行回禀太子殿下。
”
太子妃沉默了一会儿，道：“你们都这么说，那好吧。”
太子妃回到卧榻上。宫人取来茶碗，太子妃端在手上。我打算回到宴会，王宏之也要去向
皇后覆命，告了一声，太子妃颔首，一面揭开茶盖，也不知道怎样，她的手一抖，茶汤撒
在她的衣裙上。宫人们慌张，太子妃却怔怔的，脸她目光垂下来，仿佛惊惧似的。
雪白的裙底渐渐显出血色。
大家惊叫。太子妃脸部苍白，胸膛急剧起伏，宫人们跪了一地。王宏之厉声说话，众人才
有反应。几个宫人匆匆往外出去，又有一些人进来。到处的声音。太子妃躺卧在榻上，她
呆呆似的，转过头来。
隔着一重人，我立在原地，与她相对，耳边有些嗡嗡的。
王宏之扯了我一把，我向他看去。他道：“随我去通知中宫和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