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D
与科斯特先生有约的这一天,亚尔林走上舞台时,一眼就看见了预料之外的客人。安
德莉亚又来看他了,独自坐在靠近舞台的桌位。
在这种吵嚷的用餐时段里,单独的客人往往会被安排在角落,安德莉亚显然是特别指
定了位置。安德莉亚朝他微微一笑,抬手轻轻挥了挥。
亚尔林略一点头示意,就定位时,清楚地感觉到安德莉亚的视线专注地注视自己。
这大概是来这间餐厅工作以来,第一次有人这么认真看他的表演。亚尔林不感到怯场
,他相当习惯演出中有人紧紧盯着自己,以前在表演中直接被抓下来搂抱也不稀奇。
他下台时,视线余光看见安德莉亚起身,便停留在角落等待妇人走近。
“鞋子还合穿吗?”安德莉亚脸上挂著完美的笑容,亲切询问。
“非常舒适,很感谢您。”亚尔林没想到对方还会特地来确认,礼貌地点头致谢。
“你穿起来很好看,看起来没什么问题。”那双带着些许鱼尾纹的美丽眼睛认真地审
视他穿着舞鞋的双脚,过了好一会才抬起头,对他露出微笑,“要不要坐下来,一起吃点
东西?”
亚尔林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她还摆着餐盘的位子,突然发现安德莉亚点了正餐,盘子里
的食物还一口都没动,他充满歉意地说道,“我待会还跟人有约。”
“是戴纳吗?”
亚尔林摇摇头,“戴纳今天放假在家。”
“你在这里有其他朋友?”安德莉亚问道,看到亚尔林讶异她追问的眼神,才加深微
笑解释,“我听说你是外地人,看来你很顺利融入这里了。你才刚来不久吧?”
“几个月了。”亚尔林说著,明显地偏头瞄了一眼时钟,委婉地表示自己赶时间。
除了他真的有约在身,亚尔林不太擅长面对安德莉亚这种女性,即使对方热情亲切还
是令他感到浑身不自在,不过这个人是很优秀的制鞋师,更重要的是德维特和戴纳显然很
敬重这位女士,让亚尔林不敢怠慢。
“鞋子适合就好,不耽误你了。”安德莉亚果然意会过来,笑笑说道。
“我们明天见。”亚尔林点头致意,隔天就是德维特邀约妇人来家里午餐的日子。
回到更衣室里换下舞衣,亚尔林穿上符合高级餐厅服装规定的正式西服,突然发现这
是自从他搬进布朗家后,第一次单独外出交际。
──意外地没有自由与放松的心情。
亚尔林踏上柔软的地毯,以客人身份享受饭店设施时,心里反倒有点后悔答应邀约。
被服务生领着走进金碧辉煌的餐厅,明明是以往他最喜欢的打猎环节,如今却产生了
一股抗拒的倦怠感,脑中想起家里有洗衣粉气味的老旧沙发、德维特不在时他和戴纳随便
果腹的茄汁豆子罐头,还有小床上的悠闲午睡时间。今天戴纳放假,他们原本可以一起度
过整个下午的。
被领进包厢时,科斯特先生已经在位置上,亚尔林打起精神微笑。
科斯特先生淡淡颔首,和平时一样神情肃穆。
他常常来看亚尔林表演,却时常结束后默默离开,不一定会和他说话,这种距离感反
倒引起了亚尔林一点好奇心与好感,答应了这次的见面。
“除了这里,你还有在别的地方驻点吗?”待服务生点完餐离去,科斯特先生问起他
的状况。
“目前只有这边。”亚尔林老实回答。
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顿时紧盯着他,科斯特先生表情严肃,缓缓开口,“这里的收入
应该不足以支付你的生活开销。”
亚尔林有点讶异这位老绅士会如此单刀直入地开启话题,开始谨慎思索如果对方直接
要找他开房间救济他,应该如何婉拒。
“我有别的工作,现在状况很稳定。”亚尔林拿起珐瑯瓷杯啜了一口热红茶,心里怀
念抱着戴纳的午睡。
科斯特先生微挑起眉,询问他的工作内容。
“阿尔瓦有很多农庄和果园,有很多人家会雇用帮手,只要愿意做事,生计不成问题
。”亚尔林平静有礼地解释。
服务生一一送上茶点时,包厢里陷入沉默,科斯特先生微微沉下脸,显然对于亚尔林
的回答很不满意。
“你现在还年轻,也许会认为这种日子惬意又自由,有大把时间能蹉跎,能够过得去
又能跳跳舞就满足。”科斯特先生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可是无法这样过一辈子的。”
亚尔林拾起刀叉的手指顿时停顿,没想到对方会一本正经地对他的生活做出论断。
如果亚尔林真是一个二十岁的人类男孩,没有稳定收入与社会身分,这种不中听的话
也许会戳中痛处,让他恼羞成怒地起身离席。
“我这个月底就会离开阿尔瓦。”科斯特先生说道。“如果你想要更好的发展,到首
都会有更多演出机会,我也可以送你去正式的学校接受培训。”
亚尔林恍然大悟,眼前的老绅士希望能带他一起走。
“您的儿子不会有意见吗?”亚尔林好奇地问。
这只是单纯的疑问,舞蹈专门学院非常花钱。科斯特先生面色一暗,似乎认为亚尔林
刻意讽刺他。
“他不至于蠢到会再对你无礼。”科斯特先生面无表情说道,“他知道我会去看你的
演出,今天邀请你用餐。”
不请自来的男妓与跟父亲吃过饭的对象,地位自然不同,虽然亚尔林明白两者其实相
差无几,只不过小科斯特会对老绅士主动挑选的对象比较尊重。
换作以往,亚尔林会认为这是个不错的提议,大城市虽然凶险,如果去到舞蹈学院,
他能遇见许多精力充沛的学生与教师,那都是饱餐一顿的机会,他知道眼前的老先生虽然
仍会需要他的服务,但更多是心灵上的陪伴,应该不会介意他在外头玩乐。
“我会认真考虑看看。”亚尔林保持礼貌地致谢。
亚尔林回到家时,就看到向来优雅的男人脚步匆促地走来,三两下来到玄关,“他有
没有对你怎样?有没有偷偷在包厢毛手毛脚?”
那双蔚蓝色眼眸充满忧心,上下来回扫视他的身体,还把亚尔林翻过来检查,让魔物
青年忍俊不禁,偷偷笑出声来。
“──笑什么?”戴纳从后头抱住他,不满地嘟嚷,用力地亲了下亚尔林的耳朵。
“看到你太开心了。”亚尔林用手掌摩娑了下男人的手臂,“茶点很美味,可是我满
脑子都在想应该回来和你一起午睡的。”
戴纳愣怔了下,拉着亚尔林仔细看了看他的脸庞,确定魔物看起来跟平常没什么不同
,才稍微安下心来。
“他找你做什么?”揽著亚尔林走向客厅时,戴纳还是追问道。
在高级饭店里工作,戴纳很了解那些有钱人的习气,哪怕造成他人困扰是无心的行为
,要他们特地花时间表露歉意,都是另有所求的时候。
“他──”亚尔林开口回答时,门铃声响起。
屋内霎时陷入安静,原本正要恢复成原形的魔物青年顿住步伐,小心检视自己的外观
,戴纳也扫了一眼他的外貌,才走向大门。
他们家向来没有什么客人。
戴纳成年后就搬出去了,就算现在搬回来也有自觉屋主是德维特,平时不会把朋友带
回家里。而德维特向来不怎么喜欢交际,成为单亲爸爸后更是没有什么社交生活。
门外站着手捧着花束与大包小包提袋的美丽妇人。
“安德莉亚?”应门的戴纳有些惊讶。
“我知道我们的约定是明天,我没搞错日期。”安德莉亚笑笑说道,“只是我今天刚
好到市区逛街,买了太多东西了,想分你们一点。”
安德莉亚朝着门口踏进一步,戴纳一边打开大门,弯身想要接过长辈手里的东西,妇
人却轻轻摇了摇头,抬眼看向站在后面几步远的亚尔林,“这束花是要给加西亚的,庆祝
他新工作顺利。”
闻言,亚尔林便凑向前,伸手接过那束粉红玫瑰。
长期安逸的日子,让他失去了警觉心。
事后回想起来,深谙交际礼仪的妇人今天特地来观赏他的演出,理应会选择在舞台后
献花,中午碰面时,对方也知道亚尔林与人有约,看到他已经到家却不感到意外──这天
的午茶因为他反应冷淡而早早结束──在他前脚进门之后,安德莉亚立刻就恰好到访。
如果他保有警戒心,理应会察觉到停在家门不远处的车子。
“拿个花瓶把花插起来吧。”安德莉亚对他微笑。
亚尔林低头看见玫瑰上沾染的晨露,突然感到一阵剧痛。
嘶……
魔物青年脸上没有显露任何表情,试图若无其事地捧起花束,想遮掩沾到水珠的手背
,空气中却有仿佛水气高温蒸发的声响,随之而来的是一股难以忽视的浓厚气味。
像是肉熟透了的味道。
身旁的男人视线余光瞥见亚尔林的肩头微微抽动,猛然回过头,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反
应过来,伸手一把扯开那束玫瑰,水珠与花朵朝着安德莉亚散落开来。
妇人后退了好几步,手上的购物提袋掉落一地,无人在乎。
“您……”戴纳握住亚尔林皮开肉绽的双手,错愕地抬头看向安德莉亚,发现妇人正
将手伸向提包。
“戴纳,退开!”安德莉亚厉声命令,一把掏出手枪瞄准魔物,却看见戴纳立刻挡到
那个青年的面前,顿时瞪大双眼。
“安德莉亚……”戴纳手臂微微朝后伸著,明显护着亚尔林,气急败坏,“妳做什么
?”
“你才是在做什么?”安德莉亚脸色微微发白,比亚尔林被圣水灼伤时更加惊慌,“
天啊,你知道他是魔物。”
一时之间,屋内两个人类紧张对峙,彼此脸上都写满不可置信。
亚尔林抓着手腕忍耐剧痛,打破沉默,“妳是怎么发现的?”
听到青年用节制有礼的语气发问,安德莉亚的目光移回他脸上,那双饱经风霜的美丽
眼睛里充满厌恶,“我瞧见过你赤足,会跳舞的孩子不会有那么漂亮无暇的双脚。”
帮亚尔林试鞋子时,他说跳了很多年舞,安德莉亚不以为意,在杂艺团混了一辈子都
只会摆摆动作的舞孃也不少。然而,在舞台上的青年展露出从小经过专业训练的痕迹。
“无论是哪个流派出身的,长年训练都会让腿骨、脚趾与足弓有轻微变形,你的脚上
却连厚茧和水泡疤痕都没有。”
安德莉亚起初相当困惑,恰好在聚会中听见近期闹得沸沸扬扬的教会误抓少年事件,
想起几个月前出没阿尔瓦的淫魔还未抓到──而这个失去女主人后向来不愿意接受邻里帮
助的小家庭,突然接受这名青年入住。
线索串起来时,让她彻底毛骨悚然。
“原来如此。”亚尔林懊恼地咬紧嘴唇,他太过大意了。他脱离杂艺团太久,都忘了
人类有多么脆弱,以前看着其他团员包扎时,他还会记得模拟一些小伤口,故意缠绕上绷
带的。
“戴纳,你到底在搞什么?”安德莉亚将注意力放回戴纳身上,用眼神示意他让开,
“我知道你是善良的孩子,可是这次状况不一样,他不是那些你在酒吧随便勾搭的男孩女
孩,他会毁了你和你哥哥的生活。”
“他不会的。”戴纳力持镇定,也同样试图说服对方,“安德莉亚,他和我们没什么
不同,从来没有伤害过人──”
“那东西靠着吸食人类的精气为生!”安德莉亚怒吼,“你还不懂吗?让男人以为他
无害就是他的把戏,你看看你,被他蛊惑,居然还协助他去你的饭店勾引猎物。”
“他没有……”戴纳想要辩驳,却发现亚尔林悄悄从后头扯了一下他的衣服,制止他
说下去。
“我没有违反任何人的意愿。”亚尔林开口说道,“和我往来的男人们目前健康状态
都很良好,生命迹象稳定。”
安德莉亚沉默半晌,望着他的眼神很冷淡,先前的热情洋溢消散无踪,仿佛突然觉得
亚尔林会说话是一件很古怪的事,并不想跟他对话。
她的枪口还没有完全放下,一般人类不会想跟立刻就要杀害的对象建立交情。
“男人们可能被你迷得神魂颠倒,我知道有些妓院也有你们这种魔物,他们耽溺于诱
惑咎由自取。”安德莉亚的表情相当冷硬,目光坚定,“但这个家不可以,你不该利用好
人家的善意。如果被发现窝藏魔物,德维特会被惩处的,戴纳,你应该很清楚他不能再留
下坏纪录了。”
戴纳挡在亚尔林面前的身子变得更为紧绷,却仍牢牢站在原地,“安德莉亚,我们不
是孩子了,会自己看着办。”
“如果饭店知道你介绍魔物进去,你的工作还保得住吗?”安德莉亚微微瞇起眼睛,
“他今天已经在那里和餐厅里的男客人幽会了。”
妇人的神情彻底失去对他的信任,戴纳很清楚这时就算替亚尔林辩驳,对方也只会认
为自己被魔物骗得晕头转向,不会相信他的解释。
“──只要您不说出去,我和德维特的工作就不会受到影响。”戴纳说道。
安德莉亚蹙起眉头,仿佛快速地思考这句话的涵义,戴纳燃起希望,想要进一步说服
对方他会看管好亚尔林时,对方看着他身后的亚尔林开口,“他一露出马脚,你们就完了
。”
“除了您,至今没有人识破他的身分,他没有给我们添过麻烦。”
“目前没有,不代表以后都不会有。”安德莉亚冷冷说道,却像是做出了决定,将枪
口移向稍微探出头看着他的魔物。
“安德莉亚!”戴纳绷紧神经喊道。
“我给你半天的时间。”安德莉亚望着魔物,以认真谈判的口吻说道,“你今天就离
开这个家,明天中午来用餐时,我会带着教会的朋友同行,希望你那时候已经跑得够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