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等候 03
从车站到家里,大概十分钟不到的车程,江砚打了好几次弟弟的手机,江磐当然没有
接。
这里大多数都是透天厝,江家也是,由于小年夜要祭拜天公的缘故,街坊邻居都还醒
著,家家户户都开着车库,摆上折叠式方桌,准备着拜拜的东西。
只有江家没有,徐瑞丽开了车库,把车停进去,然后抢走自己的手机,决定自己打,
交代江砚先不要说弟弟不回来过年的事。
江砚应了声好,只得自己先下车,家里的黑色土狗见到他,一点也不热情,只汪一声
表达迎接。
江家一直都有养狗,上一条米克斯黄狗养了将近二十年,是弟弟小学时捡回家的,陪
伴了江砚从小学到大学的生活,现在这条黑色土狗是后来养的,那时江砚已经离家生活、
很少回来,一年只见过几次,趴在门口默默看着这个对牠而言和访客没两样的江砚脱鞋子
,然后也不让开,江砚开门前还伸手把牠挪开,才不至于打到牠。
进屋之后,一楼厨房的排油烟机开着,轰隆轰隆作响,还伴随着炒菜声,油烟大得连
排油烟机都没办法完全消化,连整个客厅里都是味道,江砚对着里头大喊:“阿妈,阮转
来啊!(阿嬷,我回来了。)”
七十几岁的老妇人听见声音,视线从炒菜锅移开、看了他一眼,“阿砚转来啊!啊恁
小弟咧?(阿砚回来了,你弟弟呢?)”
江砚保持着脸上的表情,道:“伊明仔载啦!(他明天才回来。)”
老人家有些失望地噢了一声,江砚也不管,就直接上了二楼的房间,卸下背包,这时
候已经快十一点了,他关上门,瘫倒在床上,又拿出手机,传了讯息给弟弟,“阿嬷在问
你了,你真的不回来过年吗?”
江磐一样没有回应,看来是铁了心不回来。
江砚把手机扔到一旁,叹了口气,听见妈妈进屋,对着阿嬷喊:“母啊,毋免攒遐尔
济,食袂了啦。(妈,不用准备这么多,吃不完啦。)”
江砚的阿公过世之后,因为遗产纠纷,三个儿子决议分家,老阿嬷平常自己住在苗栗
大山的祖厝,过年时就轮流到三个儿子家,今年正好轮到江砚父亲江启铭这里,自己的老
母亲江启铭当然欢迎,对徐瑞丽而言就不是这样了。
徐瑞丽是外省人,以前在眷村长大,唯一会拿香的时候就是给祖先牌位上香,嫁来江
家最痛苦的,除了听不懂台语之外,就是闽南家庭逢年过节都要花大把时间祭拜,花了非
常多心力适应。
现代双薪家庭生活忙碌,对于繁文缛节是能省则省,婆婆没来的时候,徐瑞丽拜天公
是在车库前摆一张折叠方桌、放一道牲肉、两道素菜,几样水果、干货、糖果就了事。
但是老阿嬷来的时候就不是这样了。四楼改建的神明厅会比照以前还在乡下过年的标
准,打开阳台门,将大神明桌拉出来,用两张长凳架高,上头会摆鲜花、五果六斋、素面
线,然后在大神明桌的前方再摆一张方桌,摆上各种荤菜和大包干货、糖果。
以前亲戚都还回大山祖厝过年的时候,这样大规模的祭拜众人分工准备也不算太难、
食物也好消耗,但分家之后,准备的工作、过多的食物要只有三口的小家庭吸收,就相当
累人。
徐瑞丽对此非常不满,但是江启铭是孝子,因为兄弟阋墙让老母亲要每年流浪已让他
相当愧疚,不忍心再逼老母亲放弃从小到老遵从的信仰习俗,只能安抚妻子忍耐。
徐瑞丽和婆婆讲完话,踩着拖鞋上楼,江砚听见脚步声,立即从床上爬起来,打开后
背包,把带回来替换的衣服都拿出来,假装在整理。
脚步声在二楼停下,下一秒房门就被徐瑞丽打开,江砚看了她一眼,妇人端著一个装
了好几道菜的铁盘,“要拜拜了,在做什么?赶快来帮忙。”
“……知道了。”江砚顺从地放下手上的衣服,起身去接过徐瑞丽手上的铁盘,跟在
她身后一路到四楼去。
江爸爸已经在那里准备好烧金要用的东西,江砚默默跟父亲点了头,当作打招呼,然
后把铁盘上的菜都端上桌子,听见妈妈跟爸爸抱怨阿嬷煮太多菜的事情,江启铭有些不耐
烦,对妻子道:“就这一年而已,忍耐一下会怎样?”
闻言,徐瑞丽啪的放下原先在点蜡烛的打火机,怒道:“这是我家,你妈来这里煮一
大堆东西,买菜不用钱?到时候吃不完不用处理?忍耐一下不会怎样,那你干嘛不叫你妈
忍耐?”
“这里是江家,就是我妈家,你说这什么话?”江启铭也有些火气。
对于父母的争吵,江砚已经习惯了,慢吞吞、安静地摆盘子,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
徐瑞丽又跟江启铭吵了几句,然后突然回头瞪向大儿子,“江砚,几个盘子你要摆多
久?是不会赶快再下去帮阿嬷端菜上来吗?”
“噢。”江砚应声,赶紧把铁盘里剩下的两道菜放上桌子,拿着铁盘要走下楼。
老阿嬷却已经出现在四楼楼梯口,喊著:“毋免,拢捀上来了。(不用,都端上来了
。)”
江砚赶紧接过那两道菜摆好。
只要阿嬷来,徐瑞丽在家里讲话就一定用国语,江砚晓得老人家听得懂一点点国语,
也不知道把刚才江启铭夫妻俩的争吵听进多少。
徐瑞丽收起脸色,不再说话,点好线香,一人分了三支,四人由老阿嬷带领,站在供
桌前往天空拜,鞠躬三次,把香插在装满生米、包了一圈红纸的临时香炉里。
拜完之后,江启铭往阳台角落一站,徐瑞丽和江砚则往神明厅里的角落躲著避风,只
有老人家痀偻著身子,跪在跪垫上,开始无声祈福,三跪九叩之后才起来,坐在神明厅旁
边的竹制沙发上。
明明都是至亲,可四人皆是无语,过了会,老阿嬷突然就道:“阁拜嘛无几年,等阮
死啊就毋免拜啊。(再拜也没几年,等我死了就不用拜了。)”
“妈!”江启铭喊了声,老阿嬷哼了一声,徐瑞丽的脸色很难看,线香燃烧的气味在
空气中散著,只有寒风呼呼吹进神明厅的声音。
线香烧到一半的时后,江启铭起身去供桌前奉茶敬酒,然后又站回原位,这片沉默一
直维持到江启铭开始烧金纸,江砚去帮忙。
一叠一叠厚厚的金纸放在阳台的围墙上,江启铭折了几张,用打火机点燃,火焰从小
金炉的底部逐渐升起,冒出橘红色的火光,江砚取过一叠金纸,将金纸散开,开始折,老
阿嬷也站在他旁边一起弄,边烧金纸边随口问了句江砚的近况。
江砚台语不算很好,只能用国台参半的话回答,“平常就上班,也没做什么。”
“啊恁头家甘有帮你加薪?(你老板有没有帮你加薪?)”
江砚苦笑了下,“无啦,哪有遮简单?(没有啦,哪有这么简单?)”
老人家又念了句赚这么少、是什么时候才要娶妻生子云云,江启铭在一旁只道他长大
了自己会看着办等,把话头引到了不在场的江磐身上,提起江磐,老人家精神就来了,江
砚正好趁此放空。
这时候街坊邻居已经陆续在放鞭炮,原先在这种时候肯定会被环保局取缔的劈哩啪啦
爆响,在民俗的大旗下变成合理的存在,附近的狗被吓得吹起狗螺,还有几辆汽车的防盗
警报被触发而发出尖锐的鸣响,和鞭炮声此起彼落着。
烧完金纸,江启铭到一楼去,江家是最晚放鞭炮的,此刻只有他一人站在街道上拿着
一支线香和一串红通通的鞭炮,喊了声:“欲放炮喔!(要放鞭炮了喔。)”接着就是特别
长的鞭炮声。
江砚站在四楼的阳台上,在金炉里的金纸都烧得差不多之后,将供桌上装在小杯子里
的茶酒都洒进金炉里,转头往下看着街上爸爸那小小的身影,此时已经接近凌晨一点,看
了会儿,他才跟着徐瑞丽开始收拾,平日早睡的老阿嬷见祭拜结束,说了句要去睡了就迳
自下楼到一楼的孝亲房去了。
收拾到一半,“你明天跟我去接你弟弟回来。”徐瑞丽说。
江砚愣了下,“他说他要值班耶……”
“过年诊所上什么班?”徐瑞丽瞪了他一眼道,“你还真的信?”
江磐医学系毕业、取得医师执照之后,在桃园的一家小儿科上班,徐瑞丽说的也没错
,大过年的哪家小儿科诊所会开?值班肯定只是借口。
“他一定是不知道闯了什么祸不敢回来。”徐瑞丽肯定道,手上收拾的动作有些粗鲁
。
虽然江砚也是这样觉得,但他可没胆说弟弟的坏话,只是干笑一声,在心里为试图躲
避过年的江磐默哀。
把全部的菜都端到一楼厨房,一一包上保鲜膜时,徐瑞丽突然又提:“今年过年你打
算包多少给阿嬷?”
江砚低着头,“……三千六吧。”
“三千六?”徐瑞丽的声音拔高,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你包这样你弟要怎么包?
”
“……他包他的,我包我的啊。”江砚回答。
“你不丢脸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在你阿嬷面前抬头!”徐瑞丽碎念了一句,“到时候我
帮你加到六千,你再包给阿嬷。”
这对话去年也出现过,江砚一声不吭,他怎么可能让他妈妈在红包里面加钱?最后还
不是他自己掏钱包六千元出去。
他把菜放进冰箱的动作很用力,声响有些大,徐瑞丽听见,神经敏感地道:“你现在
是怎样?帮你考虑还不高兴喔?”
“……我没有不高兴。”江砚盯着手上的那盘菜说,停下动作。
“哼,放这么用力,不是不高兴不然是怎样?”徐瑞丽道。
江砚深吸了一口气,决定不回话,因为他知道不管回什么话,妈妈都不会满意。
收完最后一道菜,他一句话也不说,就躲回了二楼房间,这次他把房门给锁起来了。
拿出手机,看见新加的好友传来一句,“你们家也拜天公吗?”
另外还来了一张照片,上头是刘春望一脸微笑站在折叠方桌前跟供品自拍的画面。
“嗯,刚拜完。”他回传一句回去。
但是他没有拍照回传给刘春望看,因为他现在完全笑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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