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死掉的你(完)

楼主: user19940218 (YTKJ)   2021-02-21 16:30:17
※有主要角色死亡(看标题就知道,但还是提醒一下)
1.
不知道为什么我在便利商店门口,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响起的时候,
我才连忙退到旁边,一个穿着高中制服的男孩几乎与我擦肩而过,幸好他低着头,才没有
注意到我挡在门口很久了,否则我可能会收到一个白眼。
我站在旁边发呆,便利商店的玻璃后有一个看起来像是上班族的女性,她正吃著方便面,看
起来非常疲惫,一边吸面,一边低着头滑着手机。我想着不要挡住她的视线,于是默默地
往旁边挪动。
这么一挪动,我发现对面的松饼店站了一个男人,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突然注意到了。男
人站在那里,看起来似乎很徬徨,脸色难看,好像即将晕绝一样。他穿着白衬衫,但袖口
和衣领都泛黄了,没有系上领带,扣子也没扣好,没什么菁英的形象。
我想起来了,我之前很喜欢和男友去这家店吃松饼。这家松饼店不大,并没有座位可以内
用,所以我们时常买了便边吃边走回家。大多时候我们会在这里的便利商店先买几根冰棒
,吃完松饼的时候正好回到家,嘴馋的我们便又可以再吃根冰棒——有时候是吃其他棒啦
,但这是黄腔了,没有打上限制级就不好继续说下去。
男人看起来有点过于纤细,我怀疑他的脸颊也凹陷了。他在外面徘徊了好一阵子,不过身
上没有公事包之类的东西,我推测他没有带钱包,平坦的口袋很明显他的手机同样不在身
上,要求助于谁是不可能的。
我傻傻地站在那里,看着对面的男人来回踱步,不免得有点心疼。男人的脸很苍白的关系
,我这才发现他的头发很黑,而且看起来很软,不过有点太长了,白皙的后颈被遮住。
老板低着头认真地烤松饼,正巧有一对情侣靠近了,女的枕在男的臂膀上,男的搂着女的
的腰,两个人活像是黏在一起史莱姆,说是水乳交融是差了点,但也相差无几。
男人看见情侣竟慌了神,低着头往旁边挪了挪,让这对情侣便理所当然地占据了点餐的位
置。
“你要吃什么?”
“我要吃你,宝贝。”
“凹呜——”
热恋的情侣没有了智商也没了脸皮。
男人在旁边排回了一下还是不愿意离开,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开始用宝宝语点餐的情侣。我
十分地在意,频频想起和男友在这家松饼店的回忆。
那个时候的我们也是这样。但因为都是男人的关系,我们做不到这么亲暱,只能趁著老板
低头的时候偷偷地牵手,然后又害怕对面的人看见而迅速放开。
你想吃什么?我会这么问,得稍微低头才能看见男友的脸。
我喜欢看男友的侧脸,即使已经在一起很长的时间了,我偶尔还是能看见他泛红的耳根子
,怎么样都看不腻。
真是怀念。或许因为如此,我竟不由自主地往对面的松饼店走。过马路的时候我停下了脚
步,左右张望了好一会,确定没有车才小心翼翼地继续通过。
刚靠近的时候我便听到女生娇瞋:“你不是喜欢草莓口味的吗?”
“但宝包喜欢巧克力不是吗?”
“吼——你真的很讨厌耶鼻鼻!”
如此一来一往,也只有赚钱的老板可以做到全然无视。情侣忘我地沉溺在自己的世界,男
人非但没有感到尴尬,反而渴望似地看着他们。我看着男人的脸,发现他的右脸颊有一颗
痣,看起来有点可爱。
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在意他,正想走过去和他搭话,但他却放弃似地转身就走,连松饼也不
买了。
“等……”我的声音卡在喉咙。
我困惑地看着男人远去的背影。身上的衬衫被好好地扎进去,这让男人的腰看起来很细,
但我的眼神却无法克制地往下飘。
他有一个很色情的屁股。我想。
2.
太过在意的缘故,我跟着男人回家了,像个跟踪狂变态一样,男人住在一间看起来满高级
的公寓。我看着成双入对以及带着孩子的父母,心想难道这个男人很有钱?这看起来不像
是个普通上班族能负担的。
我在楼下抽菸,原本只是一种直觉,但当二楼的窗户亮起时,我的心脏狂跳——男人就住
在那里。我只能看见他纤细的剪影,但不难看出以男人的标准而言,他显得过于纤细。我
又想到他在松饼店时憔悴的模样,心想这个男人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呢?
此时,身后忽然传来稚嫩的童音,是一个很长的“咦”。我转过头,看见一个小男孩张大
嘴巴,傻愣愣地看抬头看着我。接他下课的父亲显得心不在焉,一手拿的手机,另一只手
牵的男孩,但眼睛只盯着萤幕。
爸爸看手机,男孩就盯着我瞧。我赶快把菸熄了,尴尬地对着他挥了挥手。这让我想起来
,我和男友曾经讨论过小孩这回事。
“我想要小孩。”男友用细细软软的声音这么说。
他曾说过“娘娘腔”这个词跟了他很多年,反而在满是男生的高中生活被摘掉。“小白”
,他们这么叫他,因为他很白又很软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白色的麻糬,所以被亲暱地称
作小白。
我不是很确定:“小孩?”
小白见我犹豫,竟露出了紧张的表情。我安抚他,他就像是小动物一样容易受惊,如果也
能轻易受精就好了,我每个晚上射进去大概能让他怀孕好几次,可惜生理上是不可能的。
“我想要小孩……”小白迟疑,“如果你不想……”
我连忙说:“我没有不想。”我小心地圈住他的腰,他的腰很细,一下子就能抱住。我国
高中都是游泳校队的,肤色相较之下黝黑得多,手臂也粗他一圈。
小白说:“你不要勉强,如果不想就不要。”我大概是戳到小白的痛点了。他的意思我很
清楚:我不希望有人和我一样是不被期待的。
“不是的。”我说:“我也想。”我其实想说的是:你是被期待的,被我。我们很小的时
候就认识了,算是青梅竹马。小时的我总是听见他们的家暴声,母亲也报警过很多次,但
最后都不了了之。
一直到小白国中的时候他的父母终于离婚了,监护权虽然判给父亲,但至此那个男人却消
失了,久而久之小白便成为我们家的一份子。
我尴尬地说:“钱……”
小白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容说:对不起,我太急了。
其实真正的原因不是钱,而是男人跟男人不能结婚,更别提小孩了。我猜小白的意思是去
欧洲或美国,但这也跟钱息息相关。小白总说他的家庭不完整,多亏我的母亲和我,他才
成为“人类”。
他想和我组成家庭。
回过神,我对那个男孩莫名有了一点好感。我对着他扮了一个鬼脸,然后连忙往旁边让。
那位父亲的手都松开了,眼睛还只盯着萤幕。我十分不满,但也无可奈何。
为了不让这里的居民误会我是坏人,我只好迟疑地缓步离开,他们报警我可吃不完兜著走

临走之前我抬头看向二楼,窗户灯已经暗了,我竟然有点失望。
3.
我大概是真的是个变态。
隔天,我竟然又回到了男人居住的公寓。躲在电线杆后面等了好一阵子,下午的时候终于
男人终于出现了。他还是昨天的打扮:泛黄的白色衬衫,西装裤、皮鞋,过长的软发,憔
悴的脸。不过这次他后面的口袋鼓起了一块,似乎带了皮夹。
他今天要去哪呢?
我的跟踪技巧着实拙劣,但也幸亏他心神不宁,并没有注意后面有一个心怀不轨的男人。
男人住的公寓很新位置也很好,走没几步便是热闹的餐厅列在两旁的街道,但和过于苍白
的他并不搭。
他走近一家咖啡厅,平日的咖啡厅人不算很多,但果然还是情侣的圣地。一对情侣卿卿我
我地排在男人前面,亲暱程度与昨天那对有过之而无不及,看得我都有点嫉妒了。
男人似乎直不起腰,只是低着头,仿佛这样站着已经耗尽力气。
对了,这家咖啡厅我和小白也很常来。通常是假日的时候,同性情侣似乎越来越被习以为
常,只有在情侣为患的时候,我们才会大胆地牵手并且不轻易放开。我有时候会环住小白
的腰,并不是什么男人的骄傲,只是单纯地因为他的腰很好摸,干他的时候我会掐得很紧
,在外面的时候也想摸两把罢了。
但因为小白很抗拒,“娘娘腔”的标签占据了他的青春期,烙下了恐惧的痕迹,他已经抗
拒得有些扭曲。但我心疼他,所以通常会退让。
没想到这个男人也会来这家店。他排在情侣后面,柜台的服务生熟练地询问情侣。怀念的
缘故,我本打算也腆著脸跟在后面,但即将跨过门口的瞬间,我感觉到一道无形的墙。
我进不去。
我瞥向咖啡厅的玻璃,从这里可以看见里面零星的人,但却无法映照出我的身影。
为什么……?
我一呆,那道“墙”让我往后一弹,我没注意到男人已经进去了,还坐到那块玻璃后的两
人座位。
那是我和小白经常指定的位置,因为可以这里看见外头。我们会一边聊天一边观察外面的
人,小白觉得这么做很有趣,我们会就这样消磨掉一整个下午。
小白说:“观察一下就会觉得我们完全不特别、一点也不突兀。”
这个城市相爱的情侣很多,男男女女,有时候我们也看不出确切的生理性别。但这里的人
非常冷漠,丝毫不在意,只是冷淡地和每个相爱的人们擦肩而过。
我很喜欢这座城市的冷漠,并且认为这是一个优点。小白苦着脸说:除了搭错公共汽车但没人
会帮你这点。
哈。我笑。小白对这个城市的公共汽车很不在行,这对他而言太难了,盯着站牌旁的时刻表跟
地图也搞不懂。有时候我会开车去接他,偶尔是去某个捷运站找他。
我觉得他很可爱,但小白却很挫败。
我看见男人低下头,黑如夜的发丝中露出了和小白一模一样的耳朵。小白的耳朵很像精灵
,有点尖尖的,我很喜欢咬,但小白却永远自卑,总用头发遮住。
黑色的软发滑过腮帮子,我盯着男人的侧脸,他的下巴太尖了,我记得我很认真地养胖他
,不该是这副削瘦的模样。
他在发抖。但是,我很确定男人没有哭。小白对于不流泪这点很坚持,只有生理眼泪是被
允许的,因为他再也不要成为大家口中的“娘娘腔”了。
我看见男人颤抖着手从口袋拿出皮夹,再靠近玻璃一点,我的身影却一点也没有出现,连
根头发也没有。
唉。我喃喃:老天爷怎么这么残酷。
小白翻开皮夹,里面有一张合照——是我和小白大学刚毕业的模样。那时的我们还很年轻
,小白的头发比现在要短很多,照片里的他努力地垫起脚尖,我则在旁边显得有些玩世不
恭,还故意压着他的脑袋。
我们都穿着西装,年轻的脸上满是希望。
小白全身发抖,捏著皮夹的手抖得不像话,幸好平日这里只有两个店员,一个在门口,一
个似乎在内场帮忙。
我曾对小白说:我会守护你一辈子。我背弃了这个诺言,甚至到现在才想起来——我已经
死了。
死人是做不了任何事的。
小白站了起来,我大叫:小白!我疯狂地敲著玻璃,但他一点也没看见,看起来摇摇欲坠
,跌跌撞撞地离开座位。经过那对情侣的时候,我听见男生柔声地对女生说:我爱你。
我吼著:“我爱你!”
我爱你啊。我爱你。我爱你啊……
小白无神地走出这家咖啡厅,他什么也没点,似乎只是在回味我们曾经的回忆。
我多希望他可以哭泣,然后能有个不太冷漠的谁来安慰他。然而他很倔强,只是红着眼睛
,慢慢地走了出去,每走一下就抖一下,好像很吃力,痛到不行。
柜台的服务生只知道低头看着手机,我第一次对无关的人感到由衷的愤怒,但真正恨的还
是我自己。
我已经死了。
我再也无法牵起他的手,拥抱他,安慰他,告诉他我永远都在。
4.
小白拖着脚步慢慢地走,幸好这里是人行道,除了时不时有机车上来找车位以外并不太危
险。
对了,我们时常会走在这条街上,为了消食,又或者只是单纯地想要聊天。
小白说:走路的时候我才能思考。他的脑袋大概是跟四肢连结得紧密,若不是如此,他会
难以思考。我觉得很可爱。
他经过一个十字路口,这里的车流很快,我瞧见小红人下面有一支百合。
我很喜欢百合,尤其是白色的百合。小白第一次知道的时候很惊讶,大概是因为我很坦然
地承认,毫不隐藏这点让他吃惊。我是同志,但我拥有一切阳刚的特质,身材也很高大,
肤色健康,爽朗而且阳光,所以当我说出喜欢百合时,众人只是一愣,随即有女生笑着说
:这种反差好可爱喔!
众人哈哈大笑,女孩子看我的次数也多了。
小白说他不行,因为他没有足够的阳刚可以平衡这份阴柔。那天公司的聚会他显得很沉默
,我只是想将某个混蛋为了戏谑他而加诸而上的话题拔开,才这么做的,并不是为了更受
女人欢迎。
那天我们难得地吵架了。我就连吵架都很符合社会对男人的期待:足够阳刚、带点暴力。
小白说过他讨厌哭泣,因为他不想当“娘娘腔”,但那天他却哭了。
我已经很多年没见到他哭,当下脑袋一片空白。
回过神的时候,我只能选择抱着他,手足无措。他越哭就越慌张,一直想抹掉自然涌现的
泪水,但眼泪就像是关不紧的水龙头,只知道啪搭啪搭地掉。我的泪腺没他这么发达,不
然还真想跟着他一起哭。
他说:我不想哭、我不想哭。
我抱着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直拍着他的背。直到掌心下的身体缓和颤抖,我才
小声地说:没关系的。
为什么不能哭呢?
只是“没关系”这三个字,小白又开始疯狂颤抖,眼泪再度落下。
那是我最徬徨的一夜。
绿灯了,小白看也没看便迈开步伐,一个想闯红灯的机车骑士紧急煞车,暴怒地对他吼:
干!会不会看路啊!死娘炮!
我抖了一下,脑袋一热,差点想上前揪住那个人的衣领。但很快又想到我已经死了,我做
不到。
我真恨我自己。
周遭的人都以奇怪的眼神看着吼叫的机车骑士,那人骂完比了根中指便油门一催,压低车
身蛇形左转了。
幸好小白一点也不在意,不如说,他像失了神一样,只知道一直前进。我在心里安慰自己
:至少他还会看红绿灯。
我大胆许多,紧紧地跟在他后面。
他在一个公共汽车站牌停下。
这是他唯一会搭的公共汽车。这台公共汽车会经过我们的公司,而且只有一个方向,所以就算迷路
了也知道怎么走回来。
那里已经有一个推著买菜车的老妇人在等候,我仰起头,打量起这个候车亭。上面多了很
多我不认识的偶像明星,这似乎是个庆生的广告,上头有几个皮肤很白、长得过分好看的
年轻小伙子,旁边还写着我看不懂的异国文字。
这个世界变得真多。在我死后。
公共汽车来了,比回忆中新了不少,看起来再也不像是摇摇晃晃、气喘吁吁的怪物了。老妇人
拖着车,在前门打开后吃力地上车,小白只是沉默地跟在后面。
我忽然很害怕。我已经死了,我还能继续跟着他吗?我在他的生命里已经失去了物理的支
点,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消失的我,真的可以继续爱着他吗?
他在我们一起买的公寓里面生活着,我虽然牙槽发酸,但却希望里面有另一个人陪着他,
男人女人都好,只要能陪着他,告诉他流泪也没关系就好。
我听见哔哔哔三声:敬老卡上车。
既希望他还爱着我,也希望他已经忘了我。
犹豫了许久,公共汽车发出噗噗的声音,我还是在后门关上之前跳了上去。
大概是这份执念让我死后依然徘徊在这座城市吧。
5.
我在最后一排看见小白。平日的公共汽车人不多,大部分都是上了年纪的老者,这让最后一排
的小白格外显眼。
虽然早就知道了,但我当走近的时,小白全然没有反应这点还是让我的心脏痛了一下。
“小白。”我轻轻地唤。
他只是听着窗外,眼睛眨也不眨。
我在他旁边坐下。我很喜欢看小白的侧脸,现在的他也只露出一半的脸给我。我想去碰他
的软发,但几番纠结之后还是作罢。
“小白。”我又唤了一次,“你看起来瘦了很多。”
“……”
“不对,”我笑了出来,喉咙涌上苦涩,故坐轻松地说:“是瘦太多了。我明明把你养胖
的,你怎么可以背叛我呢。”
“……”
“我没办法离开一定都是因为你。”我又说。
“……”
“……你要好好活着,我才能离开。”
小白连姿势都没有换,也没有看向我。
我轻轻地说:“哭也没关系喔。”
小白抽了一下鼻子,我为之振奋,但也只看见他狠狠地捏住鼻子,强行把眼泪逼回去。我
失望地说:“哭又不会怎么样?我也会哭啊……”但我却想不起来我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
,唉,泪腺不发达就哄不了人了。
窗外的景色唰唰而过,有车子也有机车,每个人的速度都很快。我过马路很鲁莽,小白总
会拉住我,抚著胸膛碎念:他们太快了!都不看红绿灯!
黄灯就加速、红灯就准备采油门,看见绿灯的行人得等一会才能前进,这似乎是这座城市
不成文的规定。小白很不喜欢这样,但又无可奈何。
小白只是一直盯着窗外,前面的老人一个个零星下车。离终点站很近了,所以车上越来越
空荡,最后只剩下我们,和一开始上车的老妇人。
“小白,小白。”我靠近他,将唇贴在他的脸颊,好像在亲吻空气。
“我已经死了,死掉的人是不可能复活的。”
小白吸了一下鼻子。
我低下头,“我……”
此时车缓缓地停了下来,我的话没有说完,前后门都打开了。司机从前面走来说:“终点
站!终点站!”他看见坐在第一排的老妇人,于是爽朗地说:“阿婆,该下车囉!”
我松了一口气,老妇人这次终于得到了帮助,年轻的司机嘿咻嘿咻地帮她搬著车子,还得
一边应付老妇人的相亲推荐。
“啥乜?你的查某孙?无啦阿婆!我无意查埔啦!”(什么?你的孙女?没有啦阿婆,我
喜欢男生啦!)
老妇人扯著嗓子尖叫:“么——寿喔——”
年轻的司机似乎早就习惯,竟然还哈哈大笑,继续嘿咻嘿咻地帮她搬下车,丝毫不在意老
妇人碎念的“真价毋通”。
小白则选择沉默地从后门下车,我不想成为留在公共汽车上的地缚灵,只得三步并作两步跟着
小白下去。我踏在地面的瞬间,后面便传来车门关上的气声。
仿佛叹息。
我松了一口气,看见小白正往方才公共汽车前来的反方向走。
小白常常坐过头,所以总会谨记终点站的位置,下车之后便往回走。我则会从另一头走来
接他,如此一来我们便会在中途碰面,最后顺势一起回家。
小白走得很慢,我终于可以与他并肩而行。
“小白,这就是你坐过头会走的路吗?”我张望着,“没想到这里还有花店。”我看见门
口摆着百合花,小白停顿了几分钟,但在店员出来之前便离开了。
我想到方才路口旁的百合花,“因为我很喜欢百合的关系吗?”
小白当然不会回答我,继续死气沉沉地前进。途中差点和一个高中男生撞到,后者戴着耳
机,摇头晃脑地听着音乐。
小白没有闪的意思,幸好那个高中男生听到激动处时自己往旁边跳了一下,两个人才勉强
擦肩而过。
我心急地喊:“你要再更注意一点啊,小白!”他这么纤细,被年轻气盛的高中男生撞一
下,没骨折也骨裂了。
小白还是没有回应。
我们走回了刚才的路口,马路对面是有点泛黄的百合花,正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小白看着
小红人,然后又低下头。
我想起来了,我就是在这个路口死的。那个时候我从另一头走来,想着去接又坐过头的小
白。天色渐晚的缘故,甫一绿灯我便踏出脚步,被闯红灯的机车迎面撞飞出去。然后好死
不死,被同样绿灯的汽车辗过,当场死亡。
低下头,我看见身上穿的西装,是藏青色的,我从来没有见过这套,大概是死后小白特地
为我订做的,我不知道他是以怎样的心情看着我穿上这身化为灰烬。
我死得时候大概很难看,四肢扭曲,颅骨破碎,希望小白只记得我生前帅气潇洒的样子。
绿灯了,小白直直地看着前方,没有多等便踏了出去。我在心里祈祷,幸好这次没有机车
乱入,小白平安无事地到了摆着百合花了路口。
他在我的眼前单膝跪了下来,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朵快要枯萎的花,看起来太难受了,好像
那里躺的不是纪念的花,而是我生前的碎骨。
我的心被揪住,四方拉扯,好像快要破碎。但同时,伴随痛苦而来的又是苦涩的甜蜜,我
非常羞愧。
突然,脸颊感受到温热,麻痒随之而来。
我吓了一跳,抹了一把,竟然眼泪是从我脸上滑落的。
对不起。我哽咽:“对不起,小白……为什么是我……为什么……”
小白低下头,手指紧握,浑身发抖。
为什么是我死掉。为什么我得留下小白。为什么我无法守护他一辈子。为什么、为什么?
远远地有两个女人靠近,其中一个推著婴儿车,里面的婴儿看起来刚出生没多久,只是睡
觉便能长大,即使在吵杂的马路旁也睡得香甜。
他们向小白走近,后者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里面的小孩吸引。
今天好热啊。
欸,是红灯!其中一个女性拉了一下。
唉呀,我没有注意到。
小心点。
好啦。
“咦。”推著婴儿车的女性低下头,眼睛正好和半跪在地上的小白对上。
“怎么了?”另一名女性问。
我很紧张,想要解释:他不是怪人,也不是坏人。他只是、他只是……
他只是一个受伤的人。一个寂寞的人。
多希望这个世界能够温柔地对待他。他爱哭但总是憋著,他喜欢花但只懂得隐藏。他喜欢
甜食,但不会明说。
他爱我,但我却离他而去。
“百合要谢了呢。”
“好像摆了很久。”
推著婴儿车的女性将头发绕到耳后,另一名女性非常自然地接过婴儿车,确定孩子还睡得
安稳后便放下心来。那名女性蹲了下来,几乎与小白鼻子贴著鼻子。
我很错愕,因为她的瞳孔并没有聚焦在小白脸上。
不。我想。不。心如刀割,好像又重新经历被机车撞飞、再被汽车四分五裂的痛楚。
她伸出了手,穿过了小白的脸,我看见他瞪大的眼珠与女子的手臂融合,震惊因此显得诡
异又可笑。
“已经五年了。”她感叹,“五年来,每个月的今天这里都会摆上一支百合。”
“为什么今天没有呢?”
“不知道。”
她捡起地上的百合,温柔地握住。
大概是已经忘记了吧。她说。
另一位女性回应:如果是的话,那真是太好了。
绿灯了,谈话越来越轻,推著婴儿车的她们等了又等才敢慢慢地通过路口,走的途中还左
右张望,深怕飞来横祸会染指她们的小心守护的幸福。
我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在我眼里,她们看起来就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家庭。
我已经死掉了。我原本和小白也会有这样的幸福。
我收回视线,看见小白吃惊的脸。他伸出手摸了摸被女人穿过的脸、身体,站了起来,不
可思议地看着掌心的纹路。
“小白。”
意识到的他终于听见了我的声音。抬起了头,他愣了一秒,然后露出近乎疯狂的表情,如
果可以,他大概会扯著发丝尖叫。小白退了一步,但又前进了两步,嘴巴张开,但叫不出
来。
“为什么……”他问,脚抖得走不了路,费了好大的劲才从喉咙挤出声音:“为什么……
你、你……”
“你已经死了。”我说,眼泪流了下来。
过了好几秒,那个总是忍住眼泪的男人终于哭了出来。他用手背抹了眼泪,又用掌心抹掉
鼻涕,泪如雨下,肩膀一抽一抽。
我张开手,他慢慢地靠近,缓缓地将脸埋进他为我订制的西装。抽气声很湿润,他好像是
水做的,开始哭起来就停不下来了,我总觉得他会哭着哭着就化为一滩水。
“我……我好想你……”他揪住我的外套,我只能尽力环住他的腰。
“我也是。”
“……我一直……一直好想见到你……”
“我知道。”
“五年太久了……”
“嗯。”
小白哭得像是个孩子:“我真的不行了……好寂寞、好寂寞……”他啜泣道,“我真的好
寂寞……”
对了,我的母亲在我们大学刚毕业没多久就去世了。我的喉结滚动,小白在这五年一直都
这么孤独吗?孤零零的,独自一人。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傍晚、我再平常不过地去接迷糊的小白。回过神的
时候,我已经呆呆地站在旁边,看着车子底下的断肢。
那是我的手。
我死了。死掉的我就躺在那里,动也不动。
小白一直哭,过了很久,声音被挤压得很细、略微扭曲,很尖。他说:“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做了无可挽回的事。因为真的、真的,真的好寂寞、好痛苦。仿佛只有
自己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每分每秒、睁开眼睛,都是一场新的凌迟。
我的泪水彻底溃堤,紧紧地抱着他,大掌按住他的后脑杓。
“死掉你的并没有错。”我说。我亲吻他的脑袋,额头,眉心,咬了一口脸颊上的痣,他
小巧的鼻子,红肿的眼皮,还有喃喃着我的名字的唇。
“我真的、真的……真的好想见你……”小白含糊地说,声音跟唾液、与失而复得混在一
起,几乎听不清。
我拥有同样的心情,所以也开口,但声音却空荡荡的,嘴巴好像只是挤出一口气,唇无声
地一开一阖。
小白从我的怀中抬起头,哭肿的双眼此时因为后来绽放的笑容而瞇了起来,露出了堪称傻
气的笑容,和我记忆中的他一模一样。
我的话变得很轻,碎在空气之中,和我们的灵魂一样。
“我爱你。”我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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