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圆舞曲〉
夏于镝重新弹琴意味着什么,我再清楚不过。
我不知道学琴的人是否都能如此自律,还是夏于镝是特别的那位,他的
侧脸看上去焦虑、烦躁,仿佛下一秒就要重击琴键发脾气。但他总能意识到
这点,收手并深呼吸放松一会,隔着街道抬手跟我打招呼,或勾起一个僵硬
的微笑,再重新来过。
他带着仿佛要把书架上的谱全弹过一遍的气势,弹奏著过去一年多我耳
熟的曲目。
刚开始,夏于镝在结束练习,回家前会会溜过来我这,跟我们未交往前
一样,稍稍说今天的练习感受,唯一不同的是他在我的房间里,说话同时带
上肢体动作,撒娇、拥抱、亲吻,或其他什么的。
那天未说出口的话,我正努力付诸在行动上。
夏于镝一定不知道自己在钢琴前充满魅力,我曾说第一次注意到他的契
机,也曾暗自忌妒过用钢琴陪伴他长大的叶家长子,但我不能因为忌妒视而
不见他的挣扎,我情愿他坐在那,弹奏所有人——包含我与他与叶家长子所
喜欢的曲目。
然而失眠开始找上我,决心无法让我安寝,也无法挥去从交往之初便梦
靥连连的症状,每一个晚上大脑一连拨放好几场自制的悲剧电影,有的清晰,
有的模糊,绝大多数停留在情绪深处,阴郁的压着。
他在我这过夜的早晨跟夜晚,抑或短暂停留聊天的晚上,我都不忘亲吻
他,依然坚持奋斗能在少年的心上开辟出一片属于我的天地。
少年即将迎来高中生活的第一次期中考前,他与我在楼下的阴影处喂食
新街猫——小橘与雪白在我们忙着逃避跟安抚的两个月里的某天就未再现过
身,新的街猫是三花——常常黏满一屁股的鬼针草到处乱跑,我们每回都把
种子一根根收集起来。
他将手里的鬼针草放进我掌心,说:“我决定要送阿森哥哥一首曲子当
结婚贺礼。”
“选好曲目了吗?”
夏于镝扬起许久未见的甜美笑容,“〈降E大调夜曲〉,是阿森哥哥小
时候常弹、也是我小时候他常弹给我听的曲子。我可以哼给你听,但它不是
很好弹,我怀疑时间可能会不够用……”
我趁机握住他的手,在他手背和额头落下一吻,“还有近两个月,我相
信你可以的。”
这么说完,少年突然一把抱住我,拖进过去躲避叶家次子的柱子后头,
赖在我肩窝里不肯动弹。我单手轻拍他,左手紧紧握著的鬼针草,在夏爸爸
归来分手后,全洒进了先前栽种的两盆咸丰草土里。
期中考周他曾来过一两次,仅静心的读书,嘴里喃喃念著英文或国文课
文、数学或理化或地科的公式像在朗诵祈求考试顺利的咒语,不过我相信他
会考得不错,一如他考上高中的坚强实力。
短暂的一周休息后,夏于镝的琴声突起变化,明确的目标略微挥散他心
里的茫然,乐章断句的转换上不再有拖泥带水的瞎晃感,但同时他也几乎不
再来找我了。
日子的细节清晰的像慢速拨放的影片,我日复一日的在街道这侧眺望他
的侧脸,过去的几个月跟梦一样,偶尔会让我怀疑自己得了妄想症,妄想曾
经和倾心的夏家少年谈了一场苦涩的恋爱,但遗留在这的一切都提醒着我:
那些记不起来的阴影与害怕才是梦。
我还是能从这扇窗看出去的画面得知叶家最新动态,和偶尔与少年对望
微笑着等待,而在叶家长子外出拍婚纱照的那天下午,自是看见了叶家次子
跟夏家少年的互动。
那张暗红烫金的喜帖信封被递到少年面前,那日之后少年练的曲目不再
只有〈降E大调夜曲〉,还有更多耳熟能详被使用在婚礼相关的曲目,也包
含着那首〈小白花〉。
飘来的琴声里我读出少年的勤奋与不甘,那股不甘也勾起我的,我怀疑
是压在心上的忧愁影响了行为,每回当他弹奏〈小白花〉,我就忍不住拉了
拉窗帘,半遮少年略显忧愁却嘴角含笑的侧脸。
少年的侧脸被社团学长的脸给取代,趁著通识课被我索取过琴谱的学长
凑过来问话,“学弟,你怎么突然退社,该不会是练琴挫折太大吧?”
我摇头,含糊回答没有时间跟精神练习,家里也没有钢琴,这种程度的
谎言当然一秒被识破。
学长在我身边坐下,一副过来人的姿态,“你学琴动机不良喔,不然我
换个简单一点的谱给你,可以先从民谣类开始,像是《真善美》的〈小白花〉,
如何?”
“不要。”我拒绝的口气强硬又迅速,学长当即愣住。
这刻我才终于清楚,每当听到夏于镝演奏〈小白花〉时,内心那种快被
吞噬的暗涌情绪是源于忌妒跟厌恶,因为那是我永远也无法跨越的藩篱,也
是我对于自己的嫌恶。
我自以为聪明的理解夏于镝回到钢琴前代表什么,终究是自以为是罢了,
根本不是发自觉悟的认知到一切终将离我越渐遥远。
夏于镝原先说要练一首给叶家长子,却在叶家次子的推波助澜中多练了
六首,演奏技术随天候加速转凉而流逝的日子里变得越来越纯熟,隐藏在乐
曲中的情绪也逐渐靠近我刚发现他时,那样的温暖、甜蜜,还有一些我现在
解读不出来,却更加庞大的美好意念。
所有曲目轮转过一周后,在那闪烁金黄霞光的傍晚,夏于镝重新演奏起
〈降E大调夜曲〉。我悄悄拉开窗帘,发觉尘埃像金箔撒在少年的身周,突
然想起他曾对我形容这首曲子的氛围。
闪著金光的美丽,将世界染成一片金橙色的温暖,即使内心有一个巨大
的空洞,都好像能瞬间被填满。少年这回传递出的情感浓郁饱满,好似摊开
了最深沉的秘密,将其暴露在空气之中。
我坐在桌前遥望他专注的侧脸,想起了那个引领我来台北的原因,催促
我提笔写下心中所思。
12月16日,少年跟叶家次子分别请假,早上九点多他们一块出门,我大
概知道他们的目的。
12月23日,我如常上学打工去,但在回家的路上脚重得像被铅球束缚,
我想我需要一点助力,在路过公共电话时进了附近的超商买张电话卡就拨回
家。
我站在寒风中和意外在家的姊姊讲光整张电话卡钱,她温柔地倾听我支
支吾吾,又遮遮掩掩的烦恼,让我下回又谈恋爱时记得找她做军师,别自己
往死路钻。
获得姐姐的温柔言语,我重新踏上归途,远处射入的灿亮车灯把影子赶
到身后拉得好长。我缓缓走近,停在车灯旁的黑夜里,盯着夏家父子搀扶两
个醉汉先后上楼,梁小姐则独自扛着礼服箱下车,开始她新身分的一晚。
不一会夏爸爸率先回家,夏于镝才姗姗来迟般下楼停在我家门前。
眼前的景象极为安静,少年的身影孤独地被水银灯映亮,我没有靠上前
安慰他,只是在远处静静陪伴,愿这些寂寥能在往后的时光中渐渐减少。
而那时我不会是他身旁最亲密的人。
这晚我久违的打开爱乐电台,他们正在拨放一首萧邦名为〈离别圆舞曲〉
的华尔滋。
这是最后一场舞。
亲爱的满荷:
我在台北谈了一场恋爱,跟妳的很像,短短的,却也足够长足够美。
代表妳的小水荷我养了一年多,现在非常健壮,整盆绿色的叶子挺出水,
变冷的时候会慢慢卷起来度过寒冬,我很喜欢妳变成这种模式陪伴在我身边,
就好像少年变成一颗颗饱含情感的音符充满我的生活一样。
我想我该知足,也明白妳为何怨也不怨了。
前阵子我老是听到妳以前常说的话,“谈恋爱不要想太多”“不要只用
自己的方式去爱对方”,作为恋爱新手的我根本不知道真正的意思是什么,
但我现在懂了,是该放手的时候了,因为爱情并非紧紧抓住才能存在,放手
也是一种爱,对吧?
阿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