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考究不严谨古风,朝代国名皆为架空,与现实毫无关联
“我被霍将军收为义女,现在唤作霍湘。”
两人刚围桌而坐,程姝开口便道,令程毅险些再度打翻手上东西。
“你,你说,霍将军收你做女儿?”程毅让对方接过他手中茶壶瓷杯,愣
问:“他,他为何,你们,你们怎会扯在一块,将军没对你……没对你做什么吧?”
“没做什么,五哥你甭紧张,”程姝说,她将茶水倒满两杯中,其一端给兄长,
边道:“霍渝将军……义父待我很好,他救了我。那日,我被人拖到殿外,正要遭
辱,是义父过来赶走了对方,直接将我带出皇城,我当时不知他是谁,只道是个辽
将,抓了我也定是想私下凌虐,我怕得不行,也不敢逃。后来,义父遣人把我带到
辽国——”她瞥了眼仍在外头看顾马匹的侍女,“我想,搞不好他要我沦为奴妾,
供他日后泄欲使唤。”
见程毅皱眉不语,程姝伸手过去覆住对方手背。
“我住到义父府里,战战兢兢等了许久,直到战事结束,义父才回辽国见我。那
时会面,我独自面对这么个魁武辽人,吓得腿软,还是义父把我扶到椅上,和我隔了
些距离,才说他想收我作义女。”程姝一吁,续道:“我当然不信,猜他应是想强辱
我,可我又能怎办,当下只能点头。义父给我取名湘儿,命我千万不可出府,更不能
对他人提起我身世,如此他便能保我性命无虞。那时靖国刚成,义父也忙,不久又出
了府远行,他给我找来侍女作伴,打理一切日常所需,让我吃饱穿暖,除了不能外出,
我其实过得挺好。”
程毅点头,听到此,神情终于放松。
“再后来,义父非但没将我视为妻妾,每次见我,定要叫上侍女或下仆一同在场,
以作避嫌,我这才慢慢感觉,或许他是真将我当作女儿,但我不敢确定,每日仍是提
心吊胆,睡时总梦到大殿那日,次次惊醒都要哭一场,就怕眼下此刻才是梦境,醒了,
就要被砍头。”
程姝语气平顺,可程毅不难想像幼妹当时孤身一人困在敌国,人生地不熟,肯定
恐惧万分,这么一忖,便无比自责。
“而后,义父找人教我骑马射箭,教我如何使小刀护身,我虽不晓得用意,倒觉
得有些新奇,毕竟之前在宫里,母妃不让我碰这些,只要我学书画学刺绣。”程姝缓
道,“事后细想,义父应是要让我能自保,真万一状况不对,我起码能凭一己之力逃
脱。经过几年,情势较稳,义父偶尔带我出门,或令侍女伴我出游,那时我才听说,
义父平白无故收我为义女,遭致身旁很多猜疑,我毕竟是南方面孔,又长得矮小瘦
弱,不少人在我和义父面前直接讪笑讥讽,却都让义父挡下,对谁无不坚称我确是他
女儿,还说辱我等于辱他,绝不轻饶,对方这才没了声音。”
程姝呼口气,忆起那段时日,若非霍渝力抗非议执意护她,搞不好要被人查出来
历,那她如今,怕是早沦为奴妓去了。也幸好霍将军官大威大,加上靖王默允,后来
便没人敢公然不敬于她。
“我后来在北辽住下,怕遭认出,不敢回南方,直到几月前,义父突然捎信,问
我能否来雁城帮他一忙。他之前从未托过我做什么,何况我这条命是义父保下,他既
然需要我,我自然义不容辞。”程姝说,语气渐渐有了起伏,似是压抑著情绪激动,
“我到雁城,义父才与我说起五哥你的事,我,我其实一直不敢来见你,我怕你怪
罪……”
程姝颤抖着手,眼眶泛红,程毅见状,反握住对方手掌,道:“傻姝儿,我有甚
么好怪罪你?”
“因……因为五哥你在这儿受虐受苦,还有多少金国百姓家破人亡,为奴为娼,
可我,我,我却舍弃名字、舍了祖国臣民,只顾著自己过上安稳日子……我归顺辽国,
忘恩背义,怎能被原谅,我,我尤其怕你恨我,怨我不来救你,怨我什么都不做……”
程姝说著说著还是哭出来,“我害怕,更不敢来,只好躲在雁城,义父没催我,说若
我不愿,不必勉强。可我,我,我不忍五哥终日受折磨,义父说你,说你总是自责,
说陛下要赦免你,但你不要,宁愿背罪而活,他都劝不来,才让我试试,我却自私,
只考虑自己苟且偷生,不顾五哥……”
“没事,姝儿,我从未怨你。”程毅见人哭得惨,也心疼起来,“你平安就好,
这是我的事,你本不该搅和进来,你有人疼爱,我高兴都来不及,哪会怨你?”
“可,可你,你,他们对你——我,我听到传言,我一直知道,他们对你不好,
他们——”
“都过去了,”程毅伸手替程姝擦擦泪,“过去了,便算了。”
“可是——”
“当时我离开雁城,未求到援兵回去,心里一直有憾,如今替故人整墓,也算圆
了心愿,住在这儿纯朴静谧也挺好,你真不必挂心。”程毅说,“霍将军不是坏人,
他既然愿意收你作义女,往后你就安然跟着他,莫要再想金国如何,金国已逝,你,
你不是皇女了。”
程姝咽了声,说:“那五哥,你也别当自己是皇子了,好么?”
程毅一愣,“那怎么行?我,我——”
“你不行,那我也不行,我要陪着五哥,五哥在这儿作奴埋尸,我便要一起!”
程姝说。
“你开玩笑么?你一个女孩儿,一起什么……这成何体统?”程毅大骇,“我是
奴隶,你又不是,何苦如此?”
“我是金国皇女,自然也是亡国奴,五哥受什么,我应当一同承受才是。”程姝
毅然道,“我是程姝,你可以,我也可以!”
他们俩人争执声渐大,程毅瞥见外头那名侍女朝屋内看了看,他不知对方晓得多
少,只得压低声音,说:“胡言乱语,姝儿,你以为这样逞强我会高兴么?”
“那五哥如此,难道钟将军会开心么?”程姝回嘴。
程毅一怔,“你,你又不识钟将军,说什么呢……”
“我的确不识钟将军,但钟将军既是五哥敬重之人,必定也不愿见五哥自责一生。
听义父说,五哥在这儿是为愧疚,可是,可是五哥自己方才明明说都过去了,你,你
不能对我两样标准!”程姝说,“五哥若有愧于金国将士百姓,那我也有愧!”
“够了!你甭再说。”程毅凛然道,“你是霍湘,被人看到你与我一起不妥,以
后你就过你的日子,别再来找我,就当……就当我已死了罢。”
“五哥!”程姝忽地拍桌站起,见对方面色坚定,她忍不住又湿了眼眶:“五哥
是不要我了么?”
“不是,不,不是这样,我怎么会不要你,可你不该……不该……我……”程毅
终究狠不下心来摆脸色,他摇头,“你不知道,我小时候在北辽待过,我原可以不回
来,但我出于私欲,仍坐上这位子,这后果就是我要担的。后来率军出征,我明明发
过誓要效忠金国,要与将士生死与共,可真正交战,我,我还是存有私情,最终弃雁
城于不顾,我是金国皇子,大敌当前,却连一兵一卒都救不到,还谈什么……”
“五哥,就算你是金国皇子,就算你想赎罪,也做的够了,先前靖王大赦天下,
据说就是五哥私下建言,你,你做很多了,我也是因你得救——”程姝说,“我——
我始终不知义父为何挑中我,即使问过,义父也不说,直到前些日子我才得知,他见
过五哥幼时,他说会救我,是因我长得像你,五哥,我如今能活着,是你救了我啊!”
程毅怔怔地望着程姝,眼前不知何时已模糊一片。
原来,原来那段日子,让他救到了人么。
他以为自己会在死胡同里待一辈子,却想不到,他无意间救了程姝,程姝此刻亦
救回了他。
“五哥……”程姝见他怅然落泪,过来抱住了他,兄妹俩就这样在屋内一同哭得
泣不成声。
等到他们平复情绪,再走出屋子,已是一个时辰后,篱外除了与程姝同行的侍女
还顾著马等候,又来了两人,竟是莫翱与周黎。
程毅牵着程姝出来,看见来客,不免一愣,莫翱就算了,为何周黎会来?
“谈完了?”莫翱瞥了瞥两人神色,上前笑问。
“嗯。”程毅说,这会儿他们眼眶都有些微肿,实不须矫情隐瞒,“你们花样还
真多。”
莫翱又笑,“放心,没招了,还不是看你这般郁郁寡欢才出此策,况且……”才
说著话,那边程姝已朝周黎跑去,只见周黎捏了捏她脸颊又摸了摸她的头,气氛很是
亲暱,“这事不解决,霍姑娘……程姑娘总不肯点头出嫁。”
“……出嫁?”程毅傻住。
“她与太子殿下已行文定,她没与你说么?”莫翱道。
“没……什么?与谁?与谁文定?你说什么?”
“太子周黎,陛下长子啊。”莫翱说,“往后她便是靖国皇后,她早与霍将军表
明,成婚时要将身分昭告天下,如此一来,辽金也算误打误撞和了亲。她有骨气,说
要把那些对着你的非议全往身上揽,不让你再受一点指责。如此金国人有了依靠,应
当不会再胡乱滋事,这样你也多少能安心……你,你怎了?小午?小午——”
“五哥!”
“五哥——”
——姓周的,谁是你五哥!
事后,程毅虽写了数封书信劝程姝再多想想,每次收到回信,也还是劝不听。尽
管与周黎不熟,心里难免不安,但总是周衍儿子,霍将军与莫副将也挂了保证,再说
程姝与自己出自同一母妃,性子肯定不是一般硬,到最后,只能笑着祝福。
一年后,靖国太子大婚,举国同庆。
再过一年,太子妃诞下一子,各地又是一阵欢欣鼓舞。
回想程姝成婚当下自揭身分那时,意外并未引起太大骚动。大概男女有别,程毅
当初尽遭人骂贪生怕死,反而程姝令人垂怜,大街上无人不叹金国小公主福大命大,
这会儿坐上靖国妃子之位,十足替金人扬眉吐气,待得她生子,连少数一点反对声浪
都默默消了去,辽金真真正正成为一家人,实在让程毅又是感叹又是心安。
这些消息,有的是程毅进城买粮时耳闻,有的是莫翱偶尔拜访时顺道告知,如今
他依然住在城郊小屋,每日继续挖坟埋尸,平淡闲适,虽有些孤单,也无不好。
又过三年,靖王在国势昌荣下安然退位,太子继位后再次大赦天下,百姓无不赞
扬歌颂明君德政,此番盛世,直到往后三五十年仍未停歇。
这日方艳阳西下,程毅正走回小屋,才听到鸡鸣,就见一人与一马站在院前。
他呆了一瞬,多年未见,那人轮廓竟未有改变,依然那般英俊潇洒,可这是真的
么?或是他想人想到发晕了?
“子云。”对方一见他走来,立刻上前,那面上含笑,目光盈盈,眼中尽是他的
身影,他不觉热泪盈眶,听对方道:“你还愿考虑考虑我么?”
他的手被牵起,掌心放上一只绣盒,打开里边是块玉坠。
玉身半白半透,毫无杂质——当时他在雁城一句玩笑话,对方竟然记得。
翻过玉面,后头细细刻着八字,程毅一看,终难忍泪落。
愿子如云,悠游至远。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