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品] 小白花 - 12

楼主: begoniapetal (咏、)   2020-11-25 21:53:48
〈24 Preludes, Op.28,No.4: Suffocation〉
     仰望何春信背光走下楼梯的轮廓,不好的预感再度浮现,夏于镝连忙掏
   出钥匙要开门,然而门锁开了,他慢了一拍。他被推开的门板逼着往旁退了
   退,何春信依然背光,表情仍看不清,张开的嘴没机会发问又闭上,睁眼看
   何春信返身上楼。
     似乎察觉夏于镝的异样,何春信转身:“不上来吗?”
     闻言,正懊恼怎么又把主动权交出去,赶紧敦促自己等会主动点的夏于
   镝抬脚追上去。
     孰悉的环境跟气味唤醒他停摆两个月的记忆,所有东西都在他记忆中的
   位置,然而门后的空间褪去往常的温暖,黑暗吞噬了泰半区域,唯一的灯光
   还是从厕所透出来。
     几乎同一秒,夏于镝听见房内传来利刃剪合声,未知使他心慌,慌得鞋
   子没脱就闯进去,地上散落着树叶跟茎杆。他停下捡起一枝茎,凑近眼前端
   详,熟悉的叶缘、熟悉的气味,平滑的切口——
     “你为什么要把它们都剪下来?”
     “做花束。”何春信头也没抬,但夏于镝从不知道何春信会花艺,便瞧
   他修剪的刀刃俐落,除去一片片多余的叶子,然后堆放在一旁。
     困惑的他,弯腰捡起满地残枝,握在手里不知该丢还是插回土里,只得
   站在旁边注视何春信将整盆的花给剪下。
     曾经茂密的盆栽被剪得凹凸不平,剩下一堆梗像倒刺竖在那。夏于镝握
   著残枝手里潮湿,分不清楚是植物蜜出的汁液,还是自己大冬天发出的汗。
     何春信一句话都不说,和过去面对他时的态度完全不同,冷漠极了。
     对面的灯光隐隐透过密合的窗帘,天气冷,叶家把窗都关上,最热闹的
   时刻过去,再也没有声音传出来。这里的风景跟夏季完全不同。
     当何春信放下剪刀,拿起堆放在一块的大花咸丰草,一枝枝地笔画高度
   与位置,夏于镝沉不住气开口了。
     往常都是他先开口,和何春信分享他所爱的一切,从未觉得说话是件难
   事,今天却不同,他不知道要说什么好,随机挑个话题就说。
     “萧邦的〈降E大调夜曲〉和〈小白花〉是我最喜欢的曲子,也是我最先
   学习的两首曲子,尤其是〈小白花〉,练习的时间最长,从会敲响板开始,
   到弹钢琴……”
     “我记得。”何春信持续调整花束的形状。
     突如其来的回应鼓舞了夏于镝,他往前踏近一步,“那这边我一定没说
   过。国小毕业的时候,老师有找我弹伴奏跟合唱团练习,曲目就是〈小白花〉。
   我练了很久,从没在团练时缺席,回家练得更是勤劳,跟这两个月一样……
   总之,那时候阿森哥哥和姨母常常陪我一块练习,他们一个唱低音部,一个
   唱高音部,只是我从没想过要录下来,不然现在肯定可以放给你听……”
     微光中何春信调整花朵位置的动作带着虚幻感,他犹豫不决的模样让夏
   于镝有点想笑。
     “我练了很久,喜欢的曲目是绝对不能半吊子上台的,可是,毕业典礼
   那天我发烧了。”原先高亢的声音低沉下来,如同何春信手中的花束,凹了
   一个奇妙的弧度,那个弧度中和掉夏于镝的沮丧。
     “我当时想着,要让来参加毕业典礼的家人们好好看我们的表演,却没
   想到搞砸了,连毕业典礼都没办法出席,毕业证书还是姨母下班替我带回来
   的。就算吃过谢师宴,听大家说期待国中生活,我还是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和何春信相处几个月,夏于镝隐约摸索出他的审美,和手艺是否细致,
   万万没料到可以如此的惨不忍睹。
     “我知道遗憾,但不知道感觉这么奇怪。今天、今天是阿林哥哥说,要
   我好好地弹给阿森哥哥听——”
     “好了。”像放弃般,何春信用准备好的麻绳将花束起,十分突兀地站
   起来,把整束花递过来,面对面的这刻,夏于镝发觉何春信脸上虚无飘渺的
   笑意确实非自己的幻觉。
     他一双眼专注而认真,说:“我想了很久,一直不知道圣诞礼物该准备
   什么,才能补上你缺少的那块。一直到今天下午听你弹奏〈小白花〉时,才
   确定礼物就应该要是小白花。大花咸丰草作为外来种,生命力旺盛,开遍大
   街小巷,农民讨厌它,它却成功满足蜂农的需求,你也说过自己很像它,很
   喜欢它,我也喜欢。”
     听何春信说我也喜欢,夏于镝惊喜的睁大眼,卸下心防接过那束花,目
   光没有一瞬离开何春信的脸,他笑得一脸温柔,如同往常那样暖而包容,“
   但我发现,就像我的手很笨拙,心大概也是,很慢才明白有些事物不一定要
   拥有才是最好。”
     “什么……意思?”
     “夏于镝,我们分手。”
     何春信的唇在眼前开合,宛如烙印在脑海里,夏于镝不记得有没有吵闹、
   哭泣,他没有记忆,回过神来站在自己房间正中央,对手中的花束发楞。
     明明主动开口说话、主动示好,为什么没有用?
     他不满的把花随手往床上一抛,几片花叶散落一旁。
     对面二楼的窗帘仍然紧闭,也没有灯光透出来,床头包装好的礼物是房
   里最闪亮的存在。一定是主动的还不够,过去几个月他总是被动等待何春信
   对他好。
     夏于镝深呼吸,拿起礼物准备往外走,父亲却回来了。
     夏父移动到他房门前,敲敲门板:“阿镝早点睡,不要跟朋友聊太晚,
   圣诞快乐。”摇摇摆摆的脚步声往浴室方向移动。
     他挠头苦恼找不到理由外出,只能放下礼物。
     浴室水花洒落,声音响亮。想起姨丈一家和父亲的酒量,夏于镝暗叫一
   声不好,烦恼抛在脑后冲进父亲房间,随意挑了内裤、睡衣,又从墙上挂勾
   取下浴巾,不料碰倒了放在一旁的相框。
     他空出手翻起相框,是父亲和母亲年轻时的合照,这让他突然想起自己
   从未和何春信合照过,无论他们去哪里,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
     分手对这段关系而言,就是什么能证明的事物都不存在了。夏于镝知道
   一般的情侣肯定不是这样。
     离开房间,夏于镝叩响浴室门,“爸,你还好吗?喝了多少?”水声哗
   啦不停地流。
     “有点晕,你东西放外面洗衣篮就好。”
     依言放下,夏于镝没有离开,第一次他开口询问父亲:“爸,我想看你
   跟妈的合照。”
     莲蓬头水声仍不停歇,也未晃动,夏于镝不解的贴门附耳,“爸?你睡
   著了吗?”
     水珠洒落声产生些微变化,父亲唇齿有些不灵敏,“不,怎么突然……
   在我衣柜抽屉最下层。”
     应声好,夏于镝抱着几本相簿去而复返,点亮浴室外的灯光,倚墙而坐,
   翻开第一页。
     这些照片被妥善收藏在放著除溼剂及樟脑丸的盒子里,但逃不过泛黄,
   就连相簿本身都透出古意。它们被按时序放,右下或左下写着红色或橙色的
   年月日,但有几张没有时间,也不知顺序的被放在最后。
     夏于镝抽出来,按自己的推测排在一块。
     第一张是几名男女坐在长桌两侧,像我爱红娘的联谊一样,每个人都略
   微尴尬的面对镜头微笑。第二张是母亲似乎在替学生伴奏,拍摄者在舞台下
   方。第三张是两人坐在公园长椅上,拘谨得像古早人一样,都笑得腼腆。
     因为没有照片,夏于镝只能仰赖记忆,但越深掘,越感到困惑。他对何
   春信没有这种期待感与变化,而何春信也从未腼腆,过于游刃有余。记忆中
   最多的是像他凝视、仰望叶向森,舍不得眨眼,深怕错过一丝一毫的眼神。
     浴室门打开的刹那,眼前一阵朦胧,父亲伸出手把整团毛巾抽进浴室,
   隔了几秒才开门。
     “你怎么坐在这边看?”父亲酒意似乎退得差不多,他蹲下身,头上盖
   著毛巾,浓重的湿气和暖意源源不决的朝夏于镝涌来。
     “陪你洗澡。”
     “你爸我看起来很寂寞吗?”夏于镝思索一秒,点头,惹得父亲失笑,
   揉他脑袋,他拿起舞台上那张照片,“你追妈追多久?”
     夏于镝只听闻父亲声音略微低沉下来,“两个月吧,记不太清楚了。”
     “是从这张的时间开始吗?”拎起联谊合照。
     “不,更早。”父亲突然笑起来,“我们去前面说,在厕所门口聊什么
   风花雪月。”
     夏父推著夏于镝起身,一路从屋子后方走到前头,跨进房门时他有些困
   惑,“爸?”
     “很像你小时候,先是缠着你妈,后是缠着我讲床边故事。”父亲语调
   明明是愉快的,听在夏于镝耳里却隐隐有些酸涩。
     他看父亲顺手拉过椅子,直接坐到床边,哄孩子般拍拍床铺。
     这间房原是父母亲的,随着年纪增长,父亲越来越不爱被太阳晒醒的感
   觉,两人便换了房间。
     夏于镝感到怀念,正要上床才想起何春信送的那把大花咸丰草,僵硬又
   不自在的拿起花束挪到书桌上,而后动作迅速地爬上床,过程中父亲什么也
   没说,只是低头看着照片。
     父亲重新排过相片。
     “这张才是我第一次看见她。”
     夏于镝接过手,母亲在舞台上替人伴奏,舞台上方有一横幅:台北县国
   高中管乐组比赛。画面中观众零散地坐着,正前方有着别于舞台灯光的亮度。
     少年敏锐地捕捉到父亲心动的瞬间,但,“爸……你怎么可以在比赛中
   拍照,还开闪光灯。”
     父亲一下子红了脸,没半句反驳,倒是接着说了自己对母亲是一见钟情,
   又有幸在后续朋友拉联谊时遇到她。
     台灯昏黄的灯光让故事变得旖旎,父亲讲得很多,仿佛不说就要闷坏般,
   一直讲到母亲怀孕生下他,父亲却突然停止了。
     相簿里其实有很多他们一家三口的合照,有在河滨公园的、有在附近公
   园的,也有在美丽花园和淡水或山上的,但更多的是医院外的绿地和病房。
     母亲去世的早,在他的印象里,那段回忆朦胧到使人害怕。
     夏于镝没有开口催促,看着父亲沉默地翻阅相簿,脸上的笑容不再,哀
   伤的好像要哭出来。
     许久后父亲叹了口长气,拍拍夏于镝,“睡吧,晚上玩得那么开心,现
   在应该好好睡觉。”
     就像回到小时候,父亲按着他躺下,替他盖被,仿佛看出夏于镝梗在喉
   头没问出口的问句。
     “爸,晚安,圣诞快乐。”父亲没有带走相本,摊著留在床头,和要给
   何春信的礼物并排放在一块。
     夏于镝翻身拿下相本继续翻,最后他的意识停留在那张照片上,母亲一
   脸惊诧地看着镜头,细微弯起的嘴角揭露了摄影者,世界就此停格。
     临睡前,夏于镝闪过一个念头:要是我们有合照就好了。
  

Links booklink

Contact Us: admin [ a t ] ucpt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