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跟何晏左的电话，把何晏左赶去睡后，江予舟没有立刻回家，他庆幸自己为了到医院
看诊，有把军医开的药袋全拍下来。
他找了一家咖啡馆坐了下来，一样样查过他这阵子吃过的药，试图从其中找到C级、D级，
或X级的药物。
但，没有。
他拿着手机的手微微发颤——他黑暗的期待被掐灭了。
他不想自己下抉择，他渴望有别人在无意间促成什么不得不的结果。如果先前他曾经吃过
会伤害胎儿的药物，他就可以名正言顺拿掉已经有心跳、满九周的胎儿。
如今，决定权还是在他的手里。
要留？不留？
他心绪不宁，又没办法下决定，干脆骑车去了趟武庙，并没有要特地为自己祈求什么，只
是这里他带何晏左来过，还带何晏左去吃了附近的肉圆，两个人还为了肉圆进行很激烈的
争执。
来到这边，总是能让他不那么烦躁不安。
站在武庙里，江予舟想到那段过往还是有些好笑，他乖乖地拜了天公，感谢祂，然后站在
关圣帝君前面，报了两个人的姓名、生辰、地址，祈求何晏左学业顺利、事业有成，也请
祂保佑自己一切平安。
至于要不要留孩子的事，他不打算问，不愿意把这种事情的责任丢给神明。
庙内拜了一圈，他正欲出庙，刚好遇到一个老人家脚步蹒跚，走路走不稳险些跌倒，他连
忙扶了一把。
“少年人，多谢。”老人家对他笑笑，用台语说道。
“免客气。”江予舟也用台语回完就要走了。
“少年人，你后生后摆会足有孝。你莫打胎啦。（你儿子以后会孝顺，你别把小孩拿掉。
）”老人家突然说道。
江予舟愣住了。
“你若是打胎，你后生袂怪你啦，但是你家己会怪家己啦。（你若是把你儿子拿掉，他不
会怪你，但你会怪你自己。）”老人家又说。
江予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艰苦几年，后摆你尪会足疼惜你。他袂放你，放心。（你辛苦几年，以后你老公会
很疼你，他不会抛弃你的，放心。）”
说完，老人家也没有要听他回答的意思，转身就走了。
江予舟在原地傻了几秒，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老人家刚才离去时，好像是健步如飞的，那
先前走路都走不好又是怎么样？老人家到底哪里来的？
江予舟一脸茫然，但不知道为什么本来已经有些疲惫的身躯突然有了精神，整个人神清气
爽的，他随便去吃了点东西打发了胃，就骑车回家。
他家原就不在旧市区，这一骑花了好一段时间，回到家已经不早了。
“妈我回来了。”江予舟说道。
“跟同学去聚会有呷饱未（吃饱没）？我有切了水果，要不要再去煮一碗面给你？”妈妈
温和地问着他。
面对妈妈一如既往的温暖关怀，江予舟突然有点想哭，他回道：“妈，不用煮面啦，我吃
水果就好。”
那盘水果果然是南部妈妈的水果盘，芭乐、凤梨、鸡蛋丁像不用钱一样摆了一大盘，江予
舟内心被触动，边吃边对他妈说：“妈，谢谢你，那些年这么难，还是坚持带我撑过来。
”
“你三八喔？！当兵当到头壳坏掉？有什么好谢的，你是我儿子啊，吃水果啦。”
江予舟默默地吃著水果，想着他不平凡的妈妈。妈妈跟他无缘的生父是相亲结婚的，两人
感情倒也不错，结婚后不久就怀上他，但他生父却在工作路上车祸意外过世。
此时小叔热烈追求她，妈妈在生完他后改嫁小叔，也就是他继父，可是他继父从他出生半
年左右就因为工作不顺利开始对妈妈冷嘲热讽，说她就是克夫命，骂她难听话，他妈先前
总是沉默，但某一天他父亲的拳头落到他妈妈身上时，他妈妈反倒笑出来。
那天他妈立刻去医院拿了验伤单，之后寻求妇女基金会协助，告上法院，申请保护令也诉
请离婚成功。
之后立刻带他换县市住，逃离他父亲远远的，一个女人卖小吃、做零工……把他拉拔到这
么大。
他想，或许他妈妈从来都没爱过他生父，会再嫁他父亲说不定也是因为起初还想给他一个
完整的家。
“妈，你爱过爸爸吗？我是指我没见过的那个爸爸。”江予舟忍不住问。
“没吧，爱什么的我不懂啦。”妈妈回道。
“那为什么要留下我？”对我这么好？甚至为我付出一辈子呢？江予舟不太能理解。
“没想那么多啦，有了就生，发生什么事日子还不是要过。孩子好好养大比较实际。你看
，你这么乖这么好，为什么不要留下你？”
“问题是……”你留下我，本身就是一场赌注这句话被妈妈硬塞过来的鸡蛋丁堵住了，怎
么会那么甜。甜到让人想掉泪。
“问题都时到时担当啦。你今天有够奇怪，不是跟同学去聚会，怎么想那么多有的没的？
”妈妈问道。
在做出决定之前，江予舟没打算说实话，如果最后他选了拿掉孩子这条路，他也许会把这
件事烂在心里一辈子，“就当兵很久没看到妳呀。”
“拜托，你大学研究所也都住外面没住家里，怎么没想那么多？”
“妈，旧市区很好吃，军营很难吃，能比吗？！”
“这样讲嘛有道理馁，明天再煮好吃的给你，免得你太想我，又想一些有的没的。”
“免啦，去市场吃就好，不然剩好多。下次我没跟同学出去时你再煮。”
江予舟回应妈妈。他内心清楚他的妈妈，会改嫁给他父亲——就是他血缘上的叔叔，很大
的可能性就是为了给他一个完整的家。
但无疑的，他的妈妈不只值得他爱，也值得他尊敬。
遭受语言伤害时，她忍受下来，但有一条界线不可逾越。她或许善于隐忍，却不代表她毫
无底线。她乐天知命，可不代表她会永无止境地逆来顺受。她爱护幼小，为了她的孩子，
她可以活得比任何人勇敢坚强。
她平凡却出彩，渺小但伟大。
江予舟完全无法肯定自己能做到像她那样，给孩子源源不绝的爱，就算自身陷入困境，依
旧没有怪过她的孩子，仍然最疼爱他。
长大懂事后他有时会想，她的不幸说不定有一半是他造成的，如果她当年选择拿掉他，也
许根本没那么多事，她却从来没有给他任何一个埋怨的眼神。
甚至，他听过她跟别人说，人生就算是做了另一种决定，也会有其他挑战和难关，无论发
生什么，想办法把日子过下去就是。
江予舟没吃完那些妈妈牌水果——那足足好几个成人份量的水果他一个人真的应付不来，
请妈妈真的没必要再煮面给他吃，再吃他的肚子会撑爆后，把水果封好冰回冰箱，他到浴
室洗去一天的风尘仆仆，回房准备休息。
还在心烦怀孕的事情，他原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没想到可能因为累过头，他一沾床就秒
睡。
他做了乱七八糟、毫无逻辑的梦。
先是梦到他生产，医生开了刀，抱给他看的却是一只胖嘟嘟的橘猫，他看到是橘猫竟然大
松一口气觉得开心。
下一个场景却是何晏左狂妄酷霸拽地喊道：“孩子，放开我的男人！”
结果抱着自己的是一只老虎？！好吧，也是猫科动物。
接下来的画面是何晏左跟那只老虎滚来滚去，甚至还教那只老虎舔毛？！
再下去，是他跟何晏左在他当初打工的那个餐厅里，中间坐着看起来就是他生出来的那只
橘猫的长大版，何晏左点了一碗酸辣汤给猫咪喝，说：“儿子你喝喝看。”
随后非常期待地看着橘猫，橘猫慢条斯理、优雅非凡地把那碗汤喝完了。
何晏左既可怜又无辜地问他：“为什么他没吐？！台南的酸辣汤明明是甜的！”
江予舟冷笑回道：“只有你会吐吧，还喷到我身上来，我们的孩子自然是半个大台南人，
怎么可能会吐。”
最后一个片段，是他跟那只橘猫玩得好开心，橘猫被他一直拿逗猫棒哄，跳得筋疲力竭，
最后窝成一团在那边呼呼大睡，他怎么撸都撸不醒，他撸猫撸到最后，耳中传来一道声音
，“把拔我很爱你，你要好好保重自己哟。”
醒过来的当下，江予舟整个人都是懵的。
想到最后那个稚嫩的声音，他又回想起昨晚在武庙遇到的那位神祕老人家。他当然可以说
那老人家是精神有状况所以才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但那些话正好又都是他当下的处境和
烦恼，也令他心惊。
老人家的话正好又跟他梦的最后一句重合了，江予舟不能确定他到底是受老人家影响做了
这梦，还是这就是孩子要告诉他的，或是，根本没那么复杂，梦就只是一场梦。
不过，他确实慢慢有一种留下小孩好像也不那么糟的感觉。
打开手机，发现何晏左传来好几张他根本看不太懂的图，只能蒙个大概，何晏左还兴奋到
传了语音讯息给他。
“宝贝，我画得差不多了，你看这点子是不是很棒？如果你还是小朋友的时候一定会喜欢
！”
江予舟唇畔泛著笑，轻轻骂了声：“笨蛋。你的图太专业，我看不懂啊。”
他发了一个阅的贴图过去，何晏左的语音电话秒打过来，“小舟，我画得好不好？”
“你觉得我看得懂吗？”江予舟回道。
何晏左笑道：“你一定看得懂。”
“用爱通灵？”江予舟笑问。
“嘿嘿，如果真能变成实体，以后我们一起去玩。”何晏左邀约。
江予舟状似随意问：“不嫌小孩吵？”
何晏左没在怕，“我们可以比他们还吵。”
江予舟冷淡，“你要吵自己去吵，恕我不参加，还有，不要说你认识我。”
“小舟好无情无义残酷冷漠……”何晏左周星星上身。
江予舟决定中止对方的戏瘾，“左哥我爱你。”
“咦？！”
江予舟憋了一天，还是想问，“问你，是真的很喜欢小孩吗？”
何晏左笑呵呵，“你喜欢我就喜欢，你不喜欢我就不喜欢。”
江予舟翻白眼，“你这样等于没讲。”
“觉得吵，也怕麻烦，但真要说也可以算是喜欢，跟小孩相处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何晏
左还是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复：“不过我没有一定要有自己小孩，看以后你想怎么样，我
们就怎么样。”
江予舟跟何晏左聊了一下，没多久就挂了电话，跟妈妈一起上菜市场，今天回营区前的时
间打算都留给妈妈。
妈妈原来还是想下厨的，但他们简单两个人，江予舟只有一个早上的时间，实在没必要让
妈妈煮一大堆，两个人吃不完，离开后让妈妈餐餐吃剩菜剩饭。
还不如他们母子到菜市场逛逛打牙祭，早午餐一并解决。
他一陪妈妈上市场就几乎从头打招呼打到尾。妈妈最早是在这里打工帮忙，后来自己在这
附近顶了一个摊子做做小吃生意，所以他从小到大都是市场这群叔叔阿姨看顾大的。
还好他早有准备，昨天在看诊前先到旧市区的名店扫了一堆罗宋面包，留了几个给妈妈，
其他全部提过来，现在才能跟这些叔叔阿姨以物易物，要不然他这一路走来，都只收没送
实在太不好意思。
这些可爱淳朴的长辈们，对他的善意是很纯粹的。这些温暖让还怀着心事的江予舟也不再
那么焦虑，跟妈妈囿于食量，没敢点太多，但是他们明明才点了一碗豆菜面，又切了一些
卤菜分食，上来就变成两碗面，还有一大盘卤菜；换了个摊子，草鱼粥也会自动繁殖成两
碗；再下一摊吃了润饼，又是一卷变两卷。
江予舟又不好意思剩，除了能打包的，其余还是进了他肚子里……弄到他都不知道自己到
底是因为怀孕想吐，还是饱到想吐。
最后他一路忍，忍到车站洗手间才全部吐了出来，吐个精光。
回军营的车程里，他再度接到何晏左妈妈的电话。
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真正坚定心意打算把小孩生下来，主要就是受这通电话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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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晚上更番外，他们相识的第一天。让大家多笑一笑也好。
另，有点难解释，但小舟后来跟阿左重逢，一开始感情中的不信任是长期育儿的疲倦。他
真正做下要生小孩的决定时，并不是因为没自信，而是他非常理性，未来会解释，如果觉
得他太没自信所以想弃文的人，请再给我一点机会，感恩。

整个很像先看下一章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