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品管部把产品被大客户客诉的锅推到业务部头上,那件产品是阿雪负责跟进
的,检讨会中也因此被钉得很惨。他知道那件生意主要问题是出在客户临时追加的要求太
过刁钻、工厂也答应得太满,平心而论,即使阿雪有疏失,确认产品可以出货的品管部不
见得就能撇得一干二净。
他冷着眼看品管部的同事先扬后抑地贬阿雪,而后者却不为自己辩驳,只低头说了好
几次之后会注意,虽然事不关己,他还是越看越气──就算他对阿雪有竞争意识,也不想
看对方以这种形式丢面子。
被说是护短也好、多管闲事也无所谓,他就是不要让品管部在那边以压制了业务们而
沾沾自喜。于是他也这么说了。
他客客气气地站起身,仪态翩翩地向众人一笑,接着以圆滑而周延的陈述,指出了品
管部试图轻易略过的、他们自己的过错。他的语气温和,脸上带笑,笑意温柔,却完全没
让对方有搓汤圆的空间,最后总算说服了高层们,没让阿雪独自担责。
散会后,他偶然在厕所听见两名品管人员在小声八卦,主要是抱怨某部门的小白脸们
很嚣张、总有一天要让他们吃鳖,之类的。都是同公司的职员,他不明白这样的恶意到底
有什么意义,但也不客气,悄悄跟在那两人之后,迅速地许了让他们在董事长面前大放响
屁的愿望。
董事长应愿而来。
响屁也依约而至。
他站在一段距离外的墙后,听着那可悲的盛况,哼哼一笑。
后来遇到阿雪时,还将这件事当作奇闻轶事般地分享,希望能借此让对方同乐一下。
阿雪听完,英俊的脸皱成一团,似乎是在想像那惨状,然后甩甩手,被尴尬得不得了似的
。
──这个人也会有这种孩子气的反应啊?
对方的反应很好玩,他不禁想多说些什么,就把当时的场景更仔细地描述了一次,阿
雪一边听一边闭上眼,即使那画面不在眼前也不忍卒睹似的,也没有如他预期地、说出幸
灾乐祸的话语。
他才知道其实对方是很有同理心的。
冷冰冰的部分,仅仅是最明显也最浅薄的表现而已。
他明明讨厌他人以外表评断自己,怎么易地而处,自己却也犯了同样的错呢。他总算
意识到。虽然品保部的同事很气人,不过能因此发现到这样的阿雪、察觉自己的盲点,他
又十分开心。
“你怎么笑成这样?”阿雪睁开眼,看着他问。
“就觉得有点可爱。”他随口一回。
“谁?”却听见对方更加困惑的提问。
“没有谁啦。”
他不肯多说,只拉着对方往茶水间走(最近他们也开始能一边喝咖啡一边简短地闲聊
了),也正是在这路上,他们听见品保部门大声欢呼,原来是一直申请不过的高额设备被
高层批准了,不日就能执行采购。他隔着窗看见稍早还与他针锋相对的那名同事笑得很得
意,出糗了的事实也不能抹尽那笑意。虽然不应该,但他还是有些不以为然。
被诅咒了的对象受到惩罚后却遇到好事,像是要抵销他所给予的制裁。这是他所意识
到的第二次。
第三次是在超市遇到有人推著推车横冲直撞。拥挤的买菜时间,他可以理解大家都想
赶快离开,但这样也太危险了吧。他在被对方撞到前敏捷地闪开,许下一个让赶时间的对
方在结帐时会被插队的愿望。那人也真的被插队了,可是居然因此获得该店的什么第几人
次的小奖品。他看见那本来被插队而不开心的人惊喜地捧著万用果汁机,不满地抿起嘴。
这时有人唤了他的名字,他回过头,发现是阿雪。
“咦,你怎么在这?”他看见阿雪惊讶的表情,猜想自己的应该也差不多。
“我住在附近。”
“哦!真巧啊。”
他之前只帮忙叫了出租车,并没有问过地址,没想到对方根本住得离自己很近。早知
如此当初就可以由他直接载对方回家了嘛……嗯,虽然这提议在拘谨的阿雪看来也许太唐
突也不一定。
他很快速地想了有些的没的,阿雪见他朝收银台的方向深沉凝视,困惑地问:“……
你很想要果汁机吗?”
“什么?没有没有。我只是希望那个中奖客人能好好享受那台果汁机。”
因为还有点生气,他回的口吻不是很诚恳,但阿雪好像没听出来,低声跟他说,那个
妇人是附近的单亲妈妈,看样子应该是刚接了孩子下课急着要回家做饭,能中奖、奖品实
用,对她也算好事吧。
“唔……是的吧。”他很意外阿雪会对周遭有这么仔细的观察,甚至还有这般近乎柔
软的发言,愣愣地附和。
阿雪听见他的应和,似乎被取悦了,静静地露出含蓄而真实的笑容。
他很喜欢这个笑容,感觉自己离对方更近了,便也回以欣然的微笑。
因此虽然注意到自己的超能力好像有点不对劲,被这样一打岔,他也就没有太放在心
上。
*
直到后来那一次次,他已实现的愿望老是被随后的小幸运叠过,他才下定决心要追查
真相。他留心着每一次的际遇,结果发现,几乎每次这类情况发生时,阿雪要不是刚好在
场,就是听他或他人转述过“惩罚”应验时的情况。
有没有可能……阿雪的体质是属于会抵消他的天赋的那种呢?
会不会正是如此,他一开始才跟人家那么合不来呢?一种命运的直觉?
他停下打字的动作,盯着阿雪猛看,还深思般摸了摸下巴,决定要找机会验证一下。
阿雪稍微别开了脸,他才发觉到自己的视线过于笔直,也许冒犯到了人。正心慌著,
却注意到对方露出碎发的耳际染著冬梅似的薄红,就也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如果对方的体质真与自己的能力不合,那、很伤脑筋耶……他很乐于继续当正义使者
,但是,可以的话,也很想多跟阿雪多亲近亲近……
相比于阿雪刚入职时两人的处不来,这个烦恼实在是很奢侈啊。
*
他们一起合作的专案进展最近顺畅很多,接到样品单、也将样品寄给了合作公司,该
公司对成果颇满意,希望能听他们到场多做一些介绍,以便讨论未来合作的细项。
收到这封通知的邮件时,他正跟阿雪在公司附近吃中饭,本来还因为老板忘记在他的
锅烧意面中放鱼板而小抱怨著,此时也微不足道了。他开心地拉起阿雪的手递过手机,想
让对方也直接享受一下这成就感。
“太好了。”阿雪读完后说,口气很淡,然而他已经能确实捕捉到对方语气中的笑意
。
“嗯!太好了!”他高兴地收回手机。
“不过你还是要专心吃饭。”
“……你才应该更放松一点。”
“我很放松。”
阿雪连反驳他的吐槽都一本正经的。
明明吃个卤排骨都能吃出米其林的气势还说很放松……他见对方正襟危坐地吃家常菜
,觉得违和得好笑,可是这样一板一眼的模样,却又不讨人厌。如果碗里此时有珍贵的鱼
板的话,他一定要诚心诚意地与阿雪分享,阿雪肯定会谨慎珍惜地对待它的。毫无理由,
他有这样的自信。
若能被谨慎珍惜地对待的话──
他一个恍神,直到阿雪都吃完饭了还夹着一筷子面没有回神,即使如此也没有被催促
。
那本应严肃而冷淡的目光,在他眼中再也没有杀伤力了。他所听见的雪融之声,幽微
而悦耳。
腰后方再一次隐隐发麻的时候,他福至心灵地明白了一件事。
──如果能这样一直和睦地处下去,就好了。
他在心中以强烈的力道许下愿望。这跟他以往祈求的正义不同,是单纯一介凡人的小
小盼望,虽然不晓得能不能实现,若能实现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他咽下泡得过软的面,软呼呼的面条似乎也滑过了他软成一片的心口。
*
只可惜神明好像不愿意受理他的这则愿望,与之相对的,还让事态发展与他的期望背
道而驰。
事情发生在他们一起应邀去作简报那天。
事前他自告奋勇,表示希望由自己主讲,阿雪同意了,不只听他试讲了好几次,两人
还一起沙盘推演过要怎么应付客户的各种提问。他自觉万事俱备,斗志高昂,开讲前甚至
还得到了阿雪的拍肩鼓励!那当下他简直像是吃到无敌星星,充满勇气,即使要办一百场
简报也不怕。
报告当下很流畅,他信心充足,打算一举拿下客户,却没想到在问与答的环节被问得
差点卸甲投降。
不是纯工程背景果然还是不足吗……他胀红脸,像是斗败的孔雀,几乎下不了台。阿
雪这时伸出援手,说著“刚好这个资讯我知道得多一点,接下来请由我接手作回复。”给
他递了一个台阶。
他退到一边让阿雪正对客户,心里百感交集。既不甘心,又对自己愤怒,还很嫉妒其
实也不是纯工程背景却能妥善与客户过招的阿雪。这些相关讯息他事先也研究过的,为什
么就是不能解释得像阿雪那么好?明明想被刮目相看,到头来还是被对方拉了一把。好丢
脸,太丢脸了。
即使当天他们就与客户敲下了正式合作契约,他也无法由衷开心,回程车上在副驾驶
座上简直是条没用而丧志的咸鱼,还被阿雪安抚,说他已经做得很好了、自己只是刚好多
懂一些而已、刚好之前负责过类似的专案、重要的是达成公司的交代了。
他明知对方是好意,却无法控制自己觉得那些温暖的话语比刀尖还刺人心窝,忍了又
忍,咬破了嘴唇,最后还是压抑不住一句恶劣的问话:
“哪有那么多刚好?讲得好像你有什么能心想事成的超能力似的。”
他只是发泄,这话根本毫无逻辑,他等著阿雪嗤笑他,最好数落一番他不够周全的准
备。结果阿雪只是震惊地看着他,好像他真的道破了什么不可言喻的大秘密。
“──真的假的?我说中了?”
他也很惊吓,没有多想地追问,但阿雪并不回答他,只是转过头试图继续专心开车。
这反应令他更加焦急与介意,他不禁连连逼问,不该说的话都问了出口:“你该不会还把
这能力用在自己身上吧?所以工作上才那么得心应手?”
他问出口就察觉不对,还来不及道歉,却看见阿雪心虚的神情。
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相处,他很能读懂对方的微表情了,这时他却希望自己根本不懂。
“……什么嘛!”他自暴自弃道,突然对一切都充满愤怒。
阿雪的优秀其实是作弊来的吗?他一直很焦虑自己追不上对方,结果那根本不是正当
的积累吗?会不会其实自己对对方的好感也都是被这样骗来的?是被操纵出来的?他伸手
轻摸自己的腰,感觉受到了欺瞒,气得用力一搥腿上的公事包。
阿雪直到这时还是什么都不说。不辩解、不说明、任他兀自猜疑,仿佛他的心情不值
一提。他还以为自己已经很喜欢对方稳重的静默了,心头火猛烈燃烧的此刻,他气得不行
,觉得彻底被无视与小看。他把破皮的唇伤咬得更深,胸膛剧烈起伏,他想、他想、他─
─
──我希望这个人,现在马上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不管想不想说都说出来!
他许下了强硬的愿望。
他清楚明白,这仅是为了一己之私。
愿所束成的箭在狭小的汽车空间中,又稳又快、又覆水难收地,射向他偷偷仰慕的人
。他既期待、又害怕,在对方应愿开口时,一手掩住耳朵,同时身体却仍急切地往对方倾
近。
“……如果真能称作超能力的话,我确实有。”阿雪说,因为控制不住自己不说话,
俊朗的脸上满是惊恐。看见对方镇静的假象破裂,他心中涌起一股自虐般的快意。
他的愿力相当猛烈,一句自白当然是不够的,他听见对方以自己喜欢的、雪融之水般
的声音述说了更多更多的事──跟他一样一天能许愿成功一次的能力、跟他一样试图尽量
使用在谋求世间正义之上、却也跟他一样,软弱地藉能力为自己行使过方便。
他在内心问:是怎么样的方便?
他的箭传递了他的讯息,阿雪颤抖著唇,像是预见到那终究无可回避的坦诚,颓萎地
垂下肩,将车停到路边熄火,不再反抗。
“我……接受了新公司的邀请,本以为能是职涯的一个新方向,却没想到有个同事跟
我非常合不来。”阿雪语气平板地说。
他面无表情地想。这是在说我。
“那个同事太活泼了,话很多,我不太习惯,可惜用冷脸也逼退不了;他有时候还会
用很争胜负的表情看我,我不想搞坏公司的和谐,又不能不顾工作,也只好尽量避开距离
。我以为,这样就够了。”
我也曾以为这样就够了。他蹙著眉又想。
“随着他一次次的接近,我渐渐在意起他。他没话找话说时,有点尴尬的反应也很好
玩,因为很有趣,所以有时候我会故意不接话。被他注视时,莫名其妙地还感到开心;能
一起吃饭喝咖啡,也很开心。”
如果这些话是用正常的语气说出来,他会觉得很高兴;但阿雪说得死板而不自然,昭
示著这本不应被这样说出口。后悔也来不及了,他咽下自己想倾诉的话,没有立场去说自
己其实也很开心,只能闭紧双眼,压下眼角的酸涩。
“对这个人,为了缓和彼此的气氛,我用过两次能力。第一次我希望他别对我那么有
敌意,因此他帮我倒了咖啡,我当时不知道,是后来才意识到的。”
这就是为什么我会莫名其妙在茶水间按下那杯黑咖啡。他恍然。
“第二次,我想安慰被客户打击的他,却不晓得他喜欢喝什么,便将能力用在自己身
上,希望自己在自动咖啡机上能随手按出对方想喝的饮料。”
原来那杯热可可是这样来的,我还以为你真的猜得那么准呢。他恍然得有些心折。
“我对这个人、我──”
源源不绝的话语被强行截断了。阿雪摀住自己的嘴,通红的双眸瞪着他。他好想知道
话的后续,又不敢知道,被对方的瞪视压制,他缩了一下,自觉卑劣,作好被揍的心理准
备。
阿雪静默了好一阵子,重重呼吸好几次,那期间他完全不敢跟阿雪对上视线,最后阿
雪却只很轻很轻地,说:“──我今天的能力还没用,”
他闻言惊讶得抬起头。怎么会没用?刚刚的简报实际上真凭实力吗?
“总之,我祝你……我祝你有个愉快的一天。”
阿雪挣脱了他的控制,用一副难过的神情凝视着他,发愿的口吻低沉,雪花般轻和,
却也有着一丝隐约的冷冽与生硬,仿佛除此之外便不知道该说什么似的。那愿的话语听起
来如同普通的社交辞令,被阿雪的能力加持着,或许真的能成真也不一定;可事到如今,
他还能怎么有“愉快的一天”呢。
他睁著双眼,心中动摇而不知所措,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他的唇角被轻轻地点了一下,血丝微微地染上对方的指尖。
“车请你开回去,也请你跟主管报告一下今天的进展。我身体不舒服,先走一步。”
阿雪板起脸交代道,将车钥匙拔下来塞进他怀里,不等他反应,迳自打开车门,远远跑开
。
他楞楞地用手去摸刚刚被轻触的地方,阿雪被逼着说出的话一次又一次冲进他的脑海
中,他一边感受那触感的消逝,一边认为自己再也不会被对方这么温情地碰触了。意识到
这件事,他的眼眶一下子红了。
一手毁坏那脆弱的、双向延展的心苗的,正是自负的他自己。
*
阿雪后来几天都没来上班,他旁敲侧击地问了主管,得知对方除了第一天请的是临时
病假,后来则是主动跑去出公差。他确信对方是在躲自己。经历过这么失态的对话,易地
而处,他自己也会想远远躲开。
没事时他一再回想当初阿雪的话,越琢磨才越注意到,对方的能力大概也跟自己的一
样,能成真的都是渺小的小事──随手之劳的一杯咖啡、逗他开心的热可可、苦候之人所
等的一班公共汽车、失去面子之人的一层体面、给疲倦的单亲家长的小小雀跃──,之类种种
,比起他的能力,温暖而体贴许多。
并且在那之外的,他所试图与对方织结的牵系,其实也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怎么能说是被操控呢、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否认自己的乐在其中。
他究竟是多么盲目啊。自诣为正义使者,结果看见的世界竟只是窄窄的一片,过度仰
赖能力,自以为是在行使正义,结果其实根本在无意间错待了许多人吧。他想起有一次在
公共汽车上目睹的色狼行凶,就连那一次,除了许下不痛不痒的愿,他也没有真正出声遏止那
恶行……
躲在“能力”的便利膜衣里,他沾沾自喜,被阿雪看透真相而疏离,也只是刚好而已
。
事到如今,搞砸一切之后,明明人不在眼前,他竟更加地想念对方。不论是那人锐利
而端正的眼神、沉静并全神贯注的陪伴、故作若无其事的关照,与高大的身材不合的腼腆
笑容,或其他的许许多多。那个如雪般冰冷却柔软之人,他所喜欢的人。
如果还能再任性一次,如果神明愿意接受这种交换,就算失去能力也好,他想好好跟
对方再说一次话。
他因此刻意好几天都不使用能力。
不再依自己的评判去“干预”他人后,他发现其实这世界比他所想地要……无害许多
。
说是反省或是忏悔都好,他只是觉得,真心话最终还是需要以真心话作为交换──他
强夺了对方的,那么他也应该奉上自己的作为偿还──,而在有那个机会之前,他希望自
己能尽可能纯粹地站在对方面前。
他深呼吸好几次,对照着手机讯息框中的资讯与眼前的门牌号码,确定一致后,硬著
头皮按下门铃。
电子乐声在门后的屋内响起,他抚平身上几乎不存在的皱褶,紧张地等候。
他从人资那边问清阿雪出差结束的时程,在阿雪收工回到家的那天鼓起勇气传了讯息
,措辞小心翼翼,问能不能谈一谈。阿雪已读他的讯息好几个小时后才淡淡地回了个“嗯
。”还附加句号,读起来超冷酷。他心里七上八下,但自认没有资格抱怨,逆来顺受地接
受了。
虽然语气很冷,阿雪还是允许了他的请求,并在他犹豫要怎么约比较好时,干脆地给
出自己的地址。
涉及神秘的超能力,在隐密一点的地方谈,避开闲杂人等,确实比较好吧。他想。而
且如果最终阿雪决定痛打他一顿,这样也比较不会声张。
──要真如此我是绝对不会躲的……!
他一脸觉悟,笔直地站在人家门口,心里快速地过了一次道歉的腹稿。
阿雪没有放他在干站,很快开了门。
一看见对方,他精心打好的开场白全都烟消云散。
他嗫嚅了几个不成句子的字,除了自己谁也听不清。
他看着阿雪,阿雪也看着他,视线相交之间,他止住了语声,只彼此静静对望。阿雪
的神态有些纠结,不过并没有他想像中的怨怼或是憎怒;似乎还特别整理过服仪,有别于
上班时的正式,稍显轻松却仍是很端整的模样──宛如在期待他到来的模样。
他这么想会不会太自以为是?
如果开口询问是否太不知羞耻?
可是,他下定决心过来,本也不是要寻求什么面子。
他握紧拳,想说得太多,但最要紧的说到底也只有一句──
“‘对不起。’”
弯下腰躬身道歉时,他听见上方也传来异口同声的句子。虽然诧异,但他不想漏接对
方的话,赶紧起身回应──
“‘没关系!’”
结果又是一次异口同声。
他站直身后对上阿雪的视线,看见对方被这发展弄得有些困扰的样子。他也觉得困扰
,主要是觉得对方根本不用道歉,最一开始,卑劣的只有他而已。他摇头,把这想法说了
出口,“请别跟我道歉,从头到尾,有错的都只有我而已。”他说。
起了头之后,剩下的也不那么难了──
“你一进公司,我就觉得不能输给你,一昧想证明自己,明明你也没有做错什么,工
作能力好都是你的实力。而且每个人也有不同的个性,就像你说的,我很多话、你很寡言
,我只因为不熟悉就擅自将你当作敌人,对不起。”
“自己说也许很不要脸,能渐渐跟你熟起来,我非常非常开心;不只是因为化敌为友
了,而是跟你相处时很安心也很舒服,是因为你很好的关系!你看,就算有超能力,你也
都是用在让他人幸福的用途上。”
“作简报那天,我、老实说,我就是输不起而已……以为你是靠超能力投机取巧,才
那么生气,结果根本也是我擅自以为……还对你乱生气,这点也很对不起。”
他不想让自己的决心退缩,就算阿雪伸手拉他,也没有停止述说,但还是很配合地走
进对方家门,以免这场对话在其他邻居眼中显得奇怪。
“可能你已经察觉到了,我也有神祕能力,跟你一样,一天可以许一次愿望。保证实
现的小愿望、给予恶报的小愿望。我就是藉著这个能力逼你说出车上的那些话,我实在不
知道你在想什么,那时一气之下失控了──虽然这也不该当作借口──才‘许愿’逼你说
了出来。明明是你的隐私……真的自私地滥用能力的人,其实是我。硬是强迫你说出那些
话,我很抱歉。”
他说著羞耻地想低下头,又怕被质疑自己话中的真实度,死命强迫自己梗住脖颈。
“……可是、可是,听见你说的那些话,我也很高兴……又高兴又丢脸。我凭什么嘛
哈哈……很可惜我无法许愿让那场对话消失……我想了很久,觉得如果可以的话,应该来
找你将一切都说清楚,对你才公平。听完之后,要是你还不能消气,就打我吧!我绝对不
躲也不还手!”
说到这里,他深吸一口气,感觉相当自厌。
比起华美的腹稿,他说得简直毫无章法,这些零落的语言能传达出他万分之一的诚意
吗?他不知道;阿雪没有打断他一路听到这边,脸色比起一开始似乎柔和了些,但这究竟
是不是错觉?他也没有把握。
眼看气氛又要陷入奇怪的宁静,他破釜沉舟地稍微提高音量:“我说完了,谢谢你愿
意听我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说罢摊开双手闭上眼,作出毫不防备的姿势,决定任阿雪
处置。就算对方不原谅他,也不会有怨言。
“怎么会有这种事啊……”阿雪迟疑一阵后,好不容易才明白他究竟说了什么,感叹
的口气带着浓浓的惊讶。
他用力点点头,表示自己没有说谎、都是真的。
“其实我并没有你说的那么好。”阿雪接着说。
他用力摇摇头,表示对方就是有那么好、自己不是为了求原谅而胡乱夸赞。
“……好了,你睁开眼睛吧,别这样了。你没有欠我什么,我也没有气到非要打人不
可。”阿雪说著伸手轻轻一搭他的肩膀。
不管这是因为他的一番言论顺利安抚了对方,或者阿雪真的一开始就没太生气,能得
到这样的反应,都比他设想中要好一千倍。他用力呼出一口气,看向对方,见到那沉稳的
眼神中是和语气一样的平静。
就觉得阿雪人实在是太好了。
不晓得为什么,刚刚都还憋住的情绪此时一口气涌了上来,明明不想哭,鼻子却发起
了酸。阿雪被他吓得轻轻一跳,像是很震惊这个上门来道歉的怎么没被骂还在掉眼泪,搭
在他肩膀上的手也不知所措地抖了一下,然后安慰小朋友般拍了拍他。
他又忍不住觉得很好笑。
什么啊这个人,是不是太可爱了啊。
他快速用掌根处抹干眼角,不想让自己窝囊的样子造成对方更多的困扰,因为想说的
话都说完了,阿雪也似乎接受了他的道歉,便想道别离开。
“占用你这么多时间,不好意思,那我们下周一上班见。”
“等等。”
他点头致意后转身要离开,被阿雪一把拉住了手腕。
“我也有话想说。”阿雪的口吻很慎重。
“是,您请说。”他也不自觉地用敬语回复。
“这不是被所谓的愿望逼出的话,是我真的想说的话。”阿雪说。
他觉得阿雪这句补述应该是想强调接下来的话的真实性,但还是不由得被戳了一下,
心里惭愧,再次感到无地自容。阿雪看见他的表情,也露出沮丧的模样,颓丧地松开他的
手。
“……我不爱说话,是因为除了工作以外,我不知道怎么跟人深入交谈比较好。虽然
是业务员,但要用真心交流的场合,我并不拿手。你看,我刚刚就说错话了。”阿雪说,
神情忧郁,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一个劲摇头。
“别安慰我了。因为多说多错,我就说得简单一点……总之,我没有你说得那么好,
真的。我的愿望是能够许愿给人一件小的好事,这么方便的能力,说没用在自己身上过就
太虚伪了。我就用来缓和过我们的关系,这种偷吃步的做法,多亏你不介意,抱歉。接下
来的话,拜托你别打断我,不然我可能会说不下去──”阿雪深呼吸,语速变快:
“等公共汽车的人撞到你,因此让我与你更亲暱了,我很高兴,因此许愿让他能尽快等到
车;在超市遇到你的时候,我因为发现彼此住得近而惊喜,所以轻率地祝福了你当时注视
的人;就算品管同事讲话不好听,我因为在会议上被你维护而感到温暖,听你说了他的惨
事后,才暗自给他一点小补偿──这些,都是私心。都是我并没有你所说的那么好,的证
据。”
这些话吓到他了,跟刚刚的阿雪一样,他也随话语惊跳了好几下。这些话、这些话的
意涵是他想的那样吗!他不及多想,对方还在说出更惊人的话。
“你说你的能力是给予恶报,简单说,是指惩罚坏人的意思吧。既然如此,你‘惩罚
’了不够坦率的我,那也没什么,反正都也是我心中想说却说不出的话。其实,我说不定
还应该谢谢你推了我一把才是?很丢脸就是了。”
对方终于说完了,他已经吓得快要原地变成僵尸了。听一句话跳一下什么的,要不是
这个场合不应该笑,他真觉得自己的反应很蠢。阿雪啊、不爱说话的阿雪啊,这就叫做一
鸣惊人吧!他摀住自己的嘴,没出息地发出意义不明的声音。
他何德何能,能让阿雪为他掏出这么珍贵的真心话。
以真心话交换到的、再诚挚不过的真心话,宛如苦夏之国终于迎接到的第一片晶润美
妙的雪花,除了慎重地捧在手中、存入心底,他所能做的也只有一件事。
他轻轻一笑,本来只想矜持地微笑,可是根本压抑不住蔓生到眼中的笑意。
阿雪说完话就不自在地想走开,却被他的笑容勾在了原地。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而因这一动,阿雪也动了。
阿雪一动,他便也抛开犹豫,往对方走近,最后不知道是谁先主动地,抱在了一起。
首先是试探性的轻靠,因为彼此都不抗拒,很快变成实实的互拥。被阿雪压在门上抱
得更紧时,他把自己埋进了很久以前就觊觎过的胸怀,满足不已。
──自己最不敢许下的愿望居然实现了。
真不可思议哪。
他咬著嘴唇不去发出不争气的声音,心里百感交集。这个看似冷冰冰的人多温厚啊。
软软的雪花们铺满一地,他一踩上去,是全然承接了他的浅浅悉簌声,又软又温柔。又好
抱。
愿望即是言灵,是寄托心绪的容器。属于他与他的“愿望”此时正暖融融地被笼在他
们怀中,可以的话,他想给予这份双向的情意一个不会被错认的名字──
*
他喜欢的人依旧话语寡少,不过不要紧的,在他絮絮的诉说之中,其中最重要的回复
,他确实在那热烈的静默中听得一清二楚。
不喜欢说话也没关系,不言不语不许愿的时候,若是能被这样亲吻著,那也很好。
他闭上眼,让那吻更深更深地融进自己。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