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途中,他在车水马龙的双线道上被一台机车粗鲁地切线超车,刹车不及险些就要
撞上去,还来不及说什么,便看到那台车继续蛇行着钻空位,引起此起彼落的喇叭声。
他不太高兴地瞇起眼睛,因为正认真考虑著什么,全罩安全帽下的眼神显得十分锐利
。
虽然现在还早,不过……那家伙的骑车风格实在太危险,给他一个教训吧?他想。
总要有人做点什么,就不要犹豫了。他说服自己,暗下决定。
接着在心中许了一个愿望──
我希望,那台机车在下一次等红灯时爆胎。
那坚定的意念仿佛离弦之箭,笔直地往前方射出,他能感觉到一条无形的线正在荡开
。在这过程中,他骑着车也接近了红绿灯前的车群,并如愿听见一声舒爽的爆响。
鲁莽的机车骑士咒骂着什么,急忙将车牵到路边,先前贪快而省下的几秒钟比起接下
来将耗费的时间,根本微不足道。他在绿灯时好整以暇地经过对方,并且以享受丰收果实
般的姿态,缓而满意地微微一笑。
今天的正义使者也善用小小的超能力帮助了世界。
*
他是在国中时察觉这个天赋的。
他从小就是嫉恶如仇、讲求是非分明的孩子。因为对“不公平”、“不正确”的事非
常敏感,在认知到周遭其实有那么多可见与不可见的不平时,情绪上也难免受到影响,这
个时候,他往往会强烈地在心中希望恶报能如期降临,甚至会在脑中构想那该是怎么样的
报应。
欺负人的恶霸们如果能跌断双腿就好了。
考试作弊的同学如果能永远被当就好了。
作奸犯科的罪犯如果都被作成消波块就好了。
满嘴谎言的政客如果能被变成草莓果酱就好了。
诸如此类。当时正值中二年纪的他,想法有些偏激,如果脑内的想法被具现化,大概
会是过于极端的色彩;幸运的是,他并没有让所有愿望都成真的能力,所以那些过于激烈
的愿望终究只是空想。性格稍微成熟一点之后,他也更加明白“度”的必要。他透过各种
练习与假设,终于掌握了能力的界线,发觉只要他将那“必要的惩罚”描绘得渺小而清晰
,成功率就几乎是百发百中。
于是──
恶霸珍爱的鸡块鸡腿尽数掉在泥地上。
考试作弊的学生被老师当场抓个正著。
弟弟偷吃他的零食后蹲了一小时厕所。
公共汽车色狼突然原地自摔而撞肿了脑袋。
他自觉是一名隐姓埋名的魔法师,用一双精明的眼睛与一把良心的尺默默为世界带来
微小的平衡。一天只有一次也无所谓,只要一日日坚持,一整年下来就有将近四百次。弱
水中的一瓢无论如何总是货真价实的一瓢;只要谨慎选择使用时机,也能是久旱中的甘霖
。他如此坚信,且已游刃有余。
*
从发现这个能力到现在,也过去十多年了,长久下来,虽然不曾告诉过谁(他本能地
认为万一泄漏的话便会失去这梦一般的神奇魔法),但他其实很喜欢这样的自己,并且因
为自己能熟练地屏除私心而感到自豪。
只不过……这一阵子有件事、或者说,有个对象频频引起他的注意,经常在考验他所
自持的“度”。宛如神明要他多多磨练心志似的,每天每天,他都好想把一日施予一恶报
的能力施展在对方身上──即使对方没有坏到要被惩罚的地步。他一边与自己的良知拔河
,一边持续感到焦虑,时至今日,一意识到这件事就烦躁得不得了。
坐他斜前方的同事这时进办公室了。他与高大的对方不经意地四目相对,看着那双向
下俯视的冷淡眼神,他抿了下唇,秉持着照顾新人的风度,还是决定率先打招呼。
“早安。”他说。
“早。”对方语速有点快地回复,语气平淡,藉著转身挂外套的动作别开视线。
他压下心中隐隐的不满,早餐也不想吃了,干脆开始办公,直到其他同事陆续出现为
止,两人都没有对话。
这名新同事就是他最近特别容易烦躁的主因
他不是没试过要与对方好好相处──主动寒暄、释出关怀、也亲切问过要不要一起吃
中餐──结果都被轻飘飘地推开了,仿佛他的关心相当多余。不仅只在公事必要时与他说
话,那期间,不仅表情跟声音的温度很淡,回话时也短得近似敷衍,昭昭明示著对他或他
的话题毫无兴趣。
大概是气场不和吧……他试着安抚自己。
对方虽然才入职几个月,不过其实是主管在竞争对手那边费尽心力挖来的人才,工作
实力不在话下,自然也不像真正的新鲜人那样会亦步亦趋地询问他的意见(他并不欣赏对
方只埋头苦干而不跟其他人商量的态度)。他的年纪小了一些,但彼此的年龄差还不至于
产生代沟(他明明也能跟资深的老先生同事处得很好),况且两人同职等,他自觉并不因
此矮人一截。
总的来说,由于两人的个性与作风明显不同,导致众多小事上的不对盘,不得不有所
互动时,空气中闪现著的无形张力,偶尔也令他难以呼吸。
如果冷男同事对其他人也冷淡,他还不至于心情这么微妙。
不晓得为什么,对方跟他相处时的气场往往特别冷峻疏离,面对他以外的其他人多少
还有笑容,却唯独对他是一张扑克脸。他认真反省自己是不是说过不得体的话、或者哪里
不小心得罪了人家,但仔细想想也没有;唯一能解释的理由便只有──对方同样觉得与他
合不来。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为了这种事受伤也太傻。
虽然不太舒服,他知道这只能自己调整。
无可奈何之下,他选择努力维持专业姿态,只为了保持最起码的、公事公办的和谐气
氛。只不过热脸被泼了这么多次冷水,面对这位同事,他彻底没辙,每次被句点时都特别
抓狂(还只能气在心底),有时候工作压力一大,真的要很控制自己才不去朝对方施展能
力。
──好想偷偷许愿让对方手滑而全身洒满冰咖啡啊!画面应该会很精彩吧。
他不争气地这么考虑过,幸亏迅速醒觉这不是正义使者的作风而没有付诸行动。
心好累……他找了个理由出门跑外务,又一次抑止住宛如春天小草般丛丛萌生的恶念
。
*
作着业务性质的工作,联系客户是职责的本分之一,他自从业以来也靠自己的风格稳
固了一些忠实的顾客。
行外的人也许会以为,业务员靠脸吃饭,只要长得好看,工作上就能无往不利。他更
听过有人开玩笑地说帅哥业务员笑一下就能签一张单,那口气无论如何不能说相当友善。
他当时没有理会那个调侃,只把带着怒气的吐槽压在笑容之下,并在冷静的思考过后,决
定不将天赋运用在那人身上。
夜店红牌劝开名酒都是一种专业了,这种见识浅薄之人说的话,不值得去在意。
而且业务员也不容易好吗!交期到了货却没抵达客户手中,不管原本跟客户多称兄道
弟,还是会被骂得臭头;明明跟工厂乔好交件时间,却临时被别人插单,导致自己的货无
法准时产出,光靠一张脸,机器设备的产能也不可能瞬间突破天际带来奇蹟;客户疯狂乱
杀价的时候、下班时间被夺命连环抠的时候、收到的英文信里写满咆哮著的大写字体的时
候……他所达成与安抚的诸多种种,都不是一句“人正真好”便能一语带过的。
他就像是疏通河道的工人,一日日都在为了确保事流的畅通而勤勤恳恳地劳心劳力。
自己讲也许太过嚣张,不过要是真能光靠脸吃饭,那他早就毫不费力地蝉联每月月绩榜首
了,谁还愿意弯腰去挖土呢。
虽然……根据不同人的审美偏好不同,或许还是有人更吃新同事那种类型的啦。对方
硬派男子长相的市场与他深受女性客户喜爱的偶像明星脸不同,但如果真要给外貌打综合
分数,或许他会输也不一定。他不甘心地承认。谁叫那个人腿那么长、身材那么好。
难不成就是这样他才会对人家有莫名其妙的敌意?
如同白雪公主的后母深怕失去地位那样……?
可是说好了“外貌不代表一切”的喔?
他一边回客户的邮件一边恍神,意识到自己说不定产生了后母情结而大感惊吓,连敲
打键盘的力道都没控制住,劈哩啪啦一阵乱响,甚至引起了“敌方”的注意。同事面无表
情的冷漠神色宛如具体的鄙视,让他的火气又莫名其妙地烧起来,他气得灵感全开,瞬间
想出了一个非常适合对方的绰号──是嘲讽那人委实有够冷冰冰的“阿雪”。
暗自对着同事坚毅的外表,他在心里默念这过于软绵的绰号,仿佛无声地讨回了一口
气。
*
不同的业务有各自负责的客人,一般而言各忙各的就好,若他能处理好自己乱七八糟
的心绪,尽量错开与对方留守在办公室的时间,倒也能相安无事。
只可惜天不从人愿──公司高层正积极想将商品打进新产业,由于苦无门路,所以集
结了业务部门中最有希望的两人(也就是他与挖角来的同事阿雪),期望他们能带领着部
门帮忙打响叩门砖。
命令下来的时候,他偷瞄了一眼对方的表情,捕捉到那迅速皱眉的一秒。轻而浅,稍
纵即逝,却清晰刺目得像是旷野中的一道闷雷。他确定自己不可能看错。
……什么嘛,这种嫌弃的反应。
仅管有所不满,面对主管他还是打起精神,笑答没问题。然后在桌面下握紧拳头,暗
下决心,猛地燃起斗志──等著吧,我要靠实力让你佩服我!
*
因为不得不与阿雪有频繁交流,他好几次发现自己滥用能力的渴望又在蠢蠢欲动,为
防万一,他干脆每天都早早地将一日额度花掉。
这个举动带来的明显改变有一阵子还引起了其他同事的讨论(欸欸你们有听说吗,公
司前那条大马路的红灯啊,会诅咒人突然爆胎喔!听说几乎天天都发生呢!),当时他从
众附和著:“真的假的?怎么会?这是都市传说吧!”靠演技所托,装傻得很有那么一回
事。
多亏了这个讨论他才意识到,如果天天都让人爆胎,实在很可疑。为了不引起他人的
怀疑,看样子果然还是应该多开发一点新的“小惩罚”──毕竟他完全不晓得自己实际要
与对方合作到什么时候,照理说只要争取到新业界的稳定客户就能拆伙,不过以防万一,
还是应该为长期抗战作准备。
嗯……天降鸟屎怎么样呢,或是被迎面飞来的树叶啪啪打脸之类的?
他搓著下巴思考,其他人还在热烈讨论要是突然遇到爆胎该怎么办,他注意到茶水间
外经过了的人影。对方似乎想装咖啡,但又不打算加入交谈圈,高大的身影踌躇几秒后掉
头走开,那昂首大跨步的身影中,在他看来充满了不屑的意味。
今天的阿雪依旧是冷酷的阿雪。
也或许是因为自己在场的关系吧……毕竟对方也不是不会交际的人。
他又有些闷了。这种只对自己摆姿态的态度到底是怎样?为什么这么高高在上?就那
么不愿意跟自己说话吗?他越想越气,心里充斥着想把人从云端拉下来的冲动,还真的开
始考虑要施怎样的小诅咒会比较好。
嗯……为了不要无缘无故,最好还是紧盯阿雪的一举一动,不要错过任何机会……!
他端著咖啡想得有些远,被其他同事拍了拍才回神。
“怎么了?你的眼神为什么这么阴险?”伸手拍他的那名同事问道。
“……我这是纠结的眼神好嘛。”他揉了揉脸,连忙转换心情。
“是新专案太难吗?辛苦啦。我们要回去了,你也走吗?”
“好。”
他跟在同事们后面也离开茶水间,却无意间瞥见多功能咖啡机上闪亮的按钮,一时像
被什么勾住了,不经细想,顺手就回头按下一杯黑咖啡。
将这杯不合他口味的咖啡端在手上时,他懊恼不已,简直不晓得自己在干嘛。
还好此时阿雪不在座位上,他趁机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杯黑咖啡留在对方桌上。
──就、当作是日行一善了!
*
阿雪回来时发现桌上的黑咖啡,可能以为是谁误留的,只是把它移到一边,似乎想等
失主自己回来领。“失主”当然没有来。他暗中观察,微妙的骄傲让他三缄其口,就是不
肯主动说那其实是自己一时好意帮忙装来的。
因为迟迟没人来认领,好一阵子后,对方盯着杯子想了想,拿起杯子(他忍不住屏住
气),四处望了望(他低头装忙),最后站起来往茶水间走去(他听见对方毫不犹豫地将
冷了的咖啡倒掉)。别扭的心意最终也没有被发觉。
把来路不明的饮料倒掉虽然这是常识人的作法,可是依旧很让人不爽欸……
他憋住气三秒,让自己不要无理取闹、让自己的眼神不要胶着在对方新取的那杯卡布
奇诺上……然而,还是有一些不开心。
这个心情太软弱又太莫名其妙,他讨厌这样。
又不是在谈恋爱,到底为什么要对一个人如此过度在意!
他趴在桌上揪自己的头发,衔著恶念的蛇此时嗖搜地滑进他的心中,甜美又邪恶的念
头这次成功麻痺了他的自制力。他看着那人无知无觉地喝咖啡,决定放纵自己一次。只是
不痛不痒的一次,不要紧的。之后他肯定不会再这么不平衡了、一定就能回复正常了。
虽然今天的份已经用掉了,但没关系,他会好好存着明天的额度招待给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