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瓷修复师 欢迎抓虫指教
微雨的傍晚,程凤观被狗遛完回家,发现老公寓门边守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脏兮兮的深褐色风衣,缠着暗蓝围巾,墨绿图案的白上衣搭著深褐色长裤把
腿衬得更加修长,裤脚扎进土黄短靴里。
乍看像一截失去生命的断木。
对方似乎低头在想事情,听到他回来,才掀起风衣的帽簷抬头。
居然是个目测至少一百九十公分,浓眉大眼轮廓深邃的混血帅哥。美中不足大概是那
张过度苍白的脸孔鬼气森森,像刚从停尸间走出来。
“汪汪汪!汪!汪汪!”
“狮子!不可以!”
开口阻止为时已晚,程凤观眼睁睁看自家藏獒张开血盆大口亮出利齿,挣脱牵绳往帅
哥冲去。
“汪呜……啊呜……”
藏獒绕着对方的裤脚打转、磨蹭、企图跳到身上未果,最后无耻地躺在地上,翻出这
些年被养得肥嫩油亮的软肚,卖萌求摸。
帅哥稳住身形后蹲下,用右手搓揉起在外人眼中凶猛残暴的藏獒。摸完肚子,狮子爽
得自动翻面,让陌生人继续揉牠的头、摸牠的背。
说好的世界十大猛犬,堂堂犬中之王的威名与尊严,荡然无存。
程凤观在原地干等了五分钟,才等到狮子大爷被摸过瘾,心甘情愿站起来。
他望着脚边养了三年多的藏獒,低声控诉:“叛徒。”
狮子甩著舌头喘气像在笑,头一低,叼起牵绳走到门边等待。
程凤观先开门让狗进去,才侧身挡着大门,应付勾引他人宠物的陌生人。
“请问有什么事?”
依依不舍地将目光从已经看不见藏獒背影的方向收回,男人回答:“程小姐介绍
的。”
男人从怀里掏出一张烫金名片,浓厚的香水味薰得程凤观偏头连打三个喷嚏。
他用手势示意来人把堂姊那张比杀虫剂还臭的名片拿远,转身道:“进来谈吧。”
先在玄关帮狮子把四只脚都擦干净,他才回头招呼客人。
“喝茶还是咖啡?”
“随意。”
程凤观随了自己的意,把养乐多倒进绿茶里,再加进一勺早上煮好的粉圆,一人一
杯。
玻璃杯放在眼前,帅哥愣了一秒。
“不喝?”
“……喝。”
于是程凤观心安理得地坐下,喝他的饮料以及看他的客人喝饮料。
眼前这个比起军人更像佣兵或杀手,但又有种诡异气场的客人,不像恋旧到要拿东西
来修。真要说,大概像来骗狗的吧?毕竟藏獒身价不凡,狮头型的长毛藏獒在台湾几乎没
有。听说一条纯种藏獒可以换一辆Audi A6,他那辆老爷车也该换了……
说曹操,曹操到。
大概是感应到他想卖狗求荣,狮子大摇大摆地走过来,看看他,又看看刚才摸得让牠
很满意的客人,最后谁也不偏袒,一屁股坐在电视前。等了几秒发现奴才毫无反应,回头
轻吠两声。
收到主子命令,程凤观只好打开电视,从昨天看的旅游生活频道转到狮子最爱的MTV
台。
细腰长腿的美少女们踏着电音节拍热歌劲舞,跳得正嗨。蹲坐萤幕前的狮子大爷缓缓
摇起蓬松的大尾巴,欣赏起来。
比起拿来招待的珍珠多绿,爱看正妹跳舞的藏獒更让客人意外。他扯扯嘴角像苦笑,
随后把注意力转回正事。
巴掌大的木盒从风衣口袋掏出放在桌上,客人问:“能修吗?”
程凤观的视线还停在那个根本看不出,目测也放不下木盒的小口袋,闻言回神,打开
发现里头是一个碗。
莲花瓣口的青瓷碗,雨过天青色,冰裂纹。
是好东西,甚至有点太好。
程凤观捧著那只碗,小心地翻过来,发现碗底也上了釉,还有五点芝麻似的支钉痕
迹,越看越惊讶。
这造型、这色泽、还有这些特征……怎么看都跟故宫里那只北宋汝窑的青瓷莲花式温
碗如出一辙。
差只差在眼前这碗摔成二块,被人草率地用胶带贴起来。
他不认为这个会是真品,但以后世仿制的水准而言,也算顶级之作了。
高中毕业后就拜师学艺,在这行打混十来年,程凤观自认算半个行家,看过、经手的
正宗古物不少,辨别真伪的眼光不差。但像手上这个情感上知道不可能是正品,理性判断
却找不出瑕疵的东西,还是第一次见识。
他放下碗,默唸自己是修复师不是古董商,努力压抑打听出处的冲动。
客人像是一眼看透他的挣扎,淡淡地说:“小东西,不值钱。”
越是轻描淡写,越让人觉得有鬼。
反正东西落在他手上,要研究有的是时间。他喝了口饮料压压惊,问起:“您想怎么
修?”
“锔。”
程凤观翻出委托单,边问边填,“要花钉吗?”
“随意。”
“反正只是要吃方便面嘛。”他提起拿这碗装方便面的脸书贴文当哏,但没等到应有的笑
声。
程凤观填完资料抬头,才注意到客人的左手掌捆着纱布,一团血缓缓渗出,滴上膝
头。
他只好多关心一句:“您的手还好吗?”
客人没回,反问道:“要多久?”
“两……一个礼拜。”
感觉对方没什么耐心,程凤观牙一咬把工期砍半。最近很闲,差不多三四天就能搞
定,多出几日是为了满足好奇心。
拿回对方签好的委托单,程凤观努力辨识上头歪歪扭扭的字迹,“郑……”
“郑慕。羡慕的慕。”
他还以为叫郑草,那字迹太草了。程凤观心里吐槽,表面客套,“郑先生,关于费
用的部分……”
不仅帅还有钱的郑先生把手一挥,“钱不是问题。”
程凤观呼了一口气。最喜欢这种财大气粗的客人了。
约好取件时间,程凤观看着郑慕的伤口继续流血,这回直接滴在他月初刚买的地毯
上。
他默默把地毯的送洗费加进维修费用里,翻出医药箱拿出止血棉和纱布,“算我鸡
婆,处理一下比较好。”
郑慕没拒绝他的好意,只是用那张白惨惨的帅脸盯着他片刻,慢慢吐出一句:“谢
谢。”
秋末微雨的夜,程凤观还穿着短袖,却被那一眼看得从背脊凉到后脑。奇怪的是心却
扑通狂跳,连带脸颊发热。
他一口灌光剩下的多绿,看要离开的郑慕朝外走了两步,又回到电视前。
萤幕里的女团已经换到不知道第几个,狮子从坐到趴,昏昏欲睡。狮子已经十三岁,
是一条老爷爷了,这才是牠平常的样子。
郑慕蹲下摸摸藏獒的头,“走了。”
每次看正妹看到雷打不动的藏獒居然歪著头,在他掌心蹭了蹭,撒娇似地哼了一声。
像是背后长眼睛,郑慕转过头,对上程凤观如遭雷击的表情,解释了一句:“有
缘。”
“哈哈哈,说得好!相逢即是有缘嘛。”
程凤观干笑着送客,回来发现狮子已经呼呼大睡,电视里换成浓妆艳抹的男团。
“色狗。”
他笑骂一句,正想去看那个碗,听到狮子低沉的嗓音传来:“我没聋。”
“那刚好。”程凤观蹲在狮子面前,“你们到底什么关系?”
被长毛遮盖的眼神看起来有些憨厚,狮子咧开嘴,似笑非笑地回:“你猜?”
“对不起你是个好人但我们不能在一起的那种关系?”
卡了片刻才听懂调侃,狮子炸起全身长毛怒吼:“胡说八道!”
程凤观万分无辜,“你叫我猜的嘛。”
“常人不会这样猜!”
他反问:“常人会收留器灵当狗主子伺候吗?”
就算本体不是狗,要跟阴险狡诈的人类对辩也很困难。高大威猛的藏獒低吼着装凶,
对眼前的混蛋无计可施。
程凤观心情大好,起身朝厨房走去,“难得有肥羊上门,今晚我想来点炭烤牛排……
你吃不吃?”
“……吃!”
生命诚可贵,尊严价更高。若为牛排故,两者皆可抛。
对程凤观来说,比起当年那个碎成一百多片堪称大型三D拼图的古董花盆,要修一个裂
成两半的碗根本是一片小蛋糕上头的小草莓。
吃完牛排喝完红酒,他在微醺的愉悦中决定当天处理。
他在工作桌前点起一段线香,缓缓做完三次深呼吸。
睁开眼睛,开工。
青瓷温碗裂得很干净,没有太多碎屑破片需要添补。
撕下胶带清除表面残胶,将碗用黏合剂固定后,程凤观仔细查看,用笔在裂痕上画下
五道标记,预备稍后打上锔钉。
锔钉的材质、数量和位置根据修复师的习惯和经验有所不同,这温碗才巴掌大,而且
是质地很好的青瓷,他不想钉得密密麻麻,逼死密集恐惧症。
现代社会什么都讲求效率,现成的锔钉和花钉在网络上随便就能买到,大小颜色尺寸
材质任君挑选,但程凤观还是遵循古法自己做。
既然客户让他随意,他打算在碗口莲瓣处加一枚银莲花钉。
零件准备齐全后,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传统的锔瓷钻不仅操作复杂,还十分考验工匠的耐心与稳定度,现代的手动钻更好
用。在这部分,程凤观很能跟上时代潮流。
机器钻头的嗡嗡低响落在夜里,跟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相映成趣。
瓷孔不仅要钻对位置,还要两两对称,深浅最好是三分之二,别打穿。要是不小心手
滑打穿瓷片,得花更多手续补救。当然,手再滑一点,直接把瓷片打裂,那就不用补救,
直接赔钱吧──如果客户愿意接受,并且在能够赔偿的范围里。
程凤观在圈内的名声不响,接的案子除了亲友介绍,多半是商业修复,讲求无痕修
补。但他听专职文物修复,需要修旧如旧的前辈提过,在那领域一点差错都出不起,毕竟
动辄就是百千万甚至上亿的历史文物,更可怕的是,有些东西是独一无二的无价之宝。
幸亏这碗在他手里很听话,五对钻孔完成得俐落漂亮,就等著钉上锔钉和那枚银莲花
钉。
固定锔钉后,他用软毛细刷除去表面细粉,将事先调好的粉糊用勾刀填进隙缝里。
粉糊的配方没有规定,有人喜欢用蛋白,有人偏好用糯米水当基底。至于要加进瓷
粉、石膏还是生石灰,比例又如何,每个修复师傅都不同。程凤观喜欢用蛋白加瓷粉,因
为多余的蛋黄可以留下,不管加方便面还是打蛋黄酱都好用。
今天下雨溼度太高,他把填完缝的温碗摆在木架上,等它晾干。如果是急件,可以用
吹风机吹干,但效果比不上自然干燥好。
等到粉糊彻底干透,再用锉刀和砂纸磨去多余的部分,仔细修饰、清洁,就算大功告
成。
老一辈工匠会有个仪式,在交件时向客户要一碗水喝,表示修复完毕,滴水不漏。现
代人没这么讲究,但装水测试以防万一的步骤,程凤观还是没省。
这碗让他修了三天,其中两天在等干燥。完工后他捧著碗又研究三天,一直没抓到破
绽。
不是没想过拿去问人或用手边设备鉴定,但总觉得不妥。
百思不得其解又不肯痛快接受事实的他干脆去问狮子,毕竟是一千三百多岁的器灵,
眼光应该比他准。
晚上十点多,MTV台在播真人实境综艺节目,没有长腿辣妹可以看。
狮子百无聊赖地趴在窝里,加上长毛遮眼,不知是睡是醒。
程凤观拆了一包本来要自己吃的猪肉干,毕恭毕敬地推到狮子面前。
藏獒动了动鼻子,不太满意但尚可接受地伸出一只爪子,扒住整包猪肉干拖到怀里。
牠懒洋洋地开口:“有本上奏,无事退朝。”
有求于狗的程凤观低眉顺眼如御前伺候的小太监,问道:“想跟您请教那碗的来
历。”
肥厚的掌爪正从包装袋里努力将猪肉干拖出来,程凤观上前帮了一把,就差没双手呈
到嘴边。
吃人嘴软的藏獒嚼著猪肉干,没再跟狗奴才耍花招,直接答道:“就北宋汝窑的东
西,有什么好问?”
程凤观感觉额角的青筋跳了跳,“大爷,现在全世界仅存的汝窑作品不过八十多件,
每一件都价值连城。”
他记得前几年那件私人收藏的笔洗就拍了九亿多。
狮子哼了声,“不过是个温碗,很稀奇?”
拿来装热水温酒壶的温碗是不稀奇,但这是官窑之首的汝窑,北宋年间的青瓷啊!别
说经手修复,光是能亲眼得见摸上一把就能死而无憾。
没去管满脸天崩地裂的饲主,狮子咂了咂嘴,“是真是假都不是你的。再说,就算是
你的,等你两腿一蹬眼一闭,也带不上黄泉路。关心这个干嘛?”
被一只狗说教的感觉很诡异,哪怕养了三年多,程凤观还是不习惯。
他不敢去抢狮子大爷的盘中飧,又怕在屋里抽菸呛到牠,只能长叹一口气,在地毯上
盘腿坐下。
“这就是人类可爱也可悲的地方啊。”
狮子咧著嘴,“讲得像你不是人。”
“我怎么不是人?”程凤观扳著指头数,“我贪吃、我爱钱、我还……”
脑中突然浮现郑慕乍看阴冷凶狠,对待狮子意外温柔的模样,奇异的温度又烧上脸。
“还怎样?”
程凤观自暴自弃坦然道:“我还好色。”
狮子歪头盯着他半晌,甩著舌头笑了。
“……笑屁啊。”
“笑你。”
年迈的藏獒站起身,褐黄色光影从犬只身上剥离,七十多公斤的身躯顿失支撑倒回地
面,那团光继续往上飘,在墙边凝成一个剪影。
那是程凤观在博物馆见过的身形,狮头、鹿角、鹰翼,踏蛇镇邪的唐三彩兽面镇墓
兽。
“你之前不是问我们的关系?”
恢复成灵体后,狮子的声音听起来空远飘渺,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却一字一句格
外清晰。
“我们是同僚。”
幸亏程凤观已经坐在地上无处可倒。他一手撑在地毯上,正好摸到郑慕留下的血迹。
拿起来闻了闻,是货真价实的血腥味,还原度非常高。
“……他也是器灵,武将俑之类?”
狮子低笑,“我们这种顾门的,哪好意思跟文官武将称同僚?”
程凤观觉得有点晕,“所以他也是镇墓兽,人面那种?”
狮子把头一点,附和道:“人面那种。”
程凤观更晕,索性闭起眼。他回想郑慕的装扮:深褐、墨绿、土黄还有那条突兀的蓝
围巾和惨白的脸。
“不要告诉我,他的本体是史博馆那尊三彩加蓝人面镇墓兽。”
“哈哈哈哈……”狮子放声大笑,笑得程凤观觉得整间屋子都在震。“要是真的,怎
么还没闹开?”
程凤观回:“元神离体对你们来说不是轻而易举吗?”
“打个比方。器灵就像植物,本体是土。离土太远就算能活……”狮子的声音低了下
去,“也不长久。”
唐三彩多是明器。狮子的本体被当年修路的工人挖出墓后,认为不祥就地砸毁,跟其
他陪葬品混在一起,难分你我。
狮子收拾罕见的感伤,接着说:“我当时看不开,附在碎片上不肯走。他运气好,被
人抢救走,但咱们也就此失散。”
程凤观想摸摸它的头安慰,又觉得摸一团空气怪怪的,只好坐起来继续问:“我好像
没问过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大概自己也别扭,狮子飘下来,附回藏獒的身体,边嚼猪肉干边回:“被你这么问,
其实我运气也不差。虽然没法复原,但几块残片被人捡回去好好收著,就是无聊了些。”
“后来呢?”
“跟你说的史博馆那个差不多。收藏我的那位先生逃难上了船,摇摇晃晃来到这里。
几年后他去世,他的子女嫌我只是一堆破片,真把我当垃圾扔出门。”
狮子还想再吃猪肉干,但已经没有了。牠直接趴在袋子上,“我想这样下去也不是办
法,被扔来扔去的。”
“所以就随便找了条狗附身,叼著残片流浪?”
“哪有随便!”狮子瞪了程凤观一眼,“那可是狗中之王的藏獒呢。我有狮头,牠也
正巧是狮头獒,是缘分啊。牠阳寿尽了,我继续用,也算惜福爱物。”
“还真敢说。”
“我说错了?”
“没错没错,大爷怎么会有错呢?”程凤观想起一开始阿谀奉承的原因,问道:“所
以这碗……”
狮子嗤笑,“当然是假的。用来测试你的玩意儿罢了。”
“唉……”他就知道。“测试我干嘛?我要是那么厉害,早用剩下那几块碎片帮你重
塑器身,省得你风雨无阻每天出门遛我。”
“出门运动是好事。整天关在屋里跟那堆死东西打交道,活人也被你搞得死气沉
沉。”教训完自家狗奴才,狮子才幽幽地说:“他的左手伤了,想请你帮忙吧。”
程凤观想起郑慕的手伤,还有被血弄脏的新地毯,又是一阵心疼。
但还是有哪边不对。
“我看他的反应,像专门来找你的?”你还翻肚让人摸到爽,叛徒!
狮子瞇着眼,“又在心里偷骂我?”
“没有!”秒答。
狮子懒得再计较,解释道:“器灵间是会彼此吸引,但咱们分开那么多年,他是真来
找我,还是打听到你碰巧遇见我,明天问他不就知道了?”
考虑到郑慕的身分,程凤观特地打电话把交件时间改到晚饭后。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低笑,不知为何,程凤观觉得耳朵痒痒的。
隔天晚上七点半,郑慕如期赴约。
程凤观本想先聊聊那个欺骗他感情和时间的假碗,但一见到郑慕就忘了。
起初只是手掌受伤,一周不见,郑慕整只左手都捆上纱布吊起来,此时仍在渗血。
程凤观放下待客饮料,开门见山道:“虽然很唐突,但狮子已经把事情都告诉我了,
你要不要先把本体给我看看?如果我没办法修,可以帮你介绍更厉害的师傅。”
郑慕那双瞳色极浅的眼眨了眨,缓缓移向窝在电视前的狮子。狮子像是浑然无所觉,
随着MV的音乐节拍摆动长毛松软的大尾巴。
“叛徒。”
“汪!”面对一回生二回熟的指控,藏獒大爷应答得相当流利。
看向火烧眉毛比他还急的程凤观,郑慕周身冻人的气场逐渐回暖,但他还是坚持要先
看碗,程凤观只好把早就准备好的东西连盒带碗推到他眼前。
既然身分被识破,郑慕没再装,连盒盖都没打开,伸出完好的右手悬空感应。
“你很用心。”
赞美的口气让程凤观很别扭,看着小心翼翼修了三天的东西在眼前变成一叠千元大
钞,更加别扭。
他收下那叠钞票看了又看,“这个可以用吗?会不会一觉醒来变成冥纸?”
“能用。”郑慕端起马克杯,喝了一口绿油油的神秘液体,面不改色地问:“没放粉
圆?”
“吃完了没再做。你喜欢的话,改天再来。”程凤观回完,瞥见他手上的血还在流,
眼看就要滴上沙发。
地毯才送洗还没拿回来,他不想连布面沙发也送去。
只见程凤观从面纸盒抽了一大把面纸,一个箭步冲到郑慕身边,捧起他的伤手就把面
纸按上去。
郑慕皱眉,浑身一僵。
“对不起,太大力了吗?你自己来,比较好控制力道。”
并不是因为疼痛才皱眉的郑慕看着程凤观放开手,退回原本的位置。
“……为何对我好?”
觉得就算是为了沙发,自己的反应还是太夸张,正举起马克杯灌饮料的程凤观顿了
顿,好不容易才把那口奇异果汁吞下。幸亏这回没加粉圆,不然真会被噎死。
他顺了顺气,回答:“这样很普通吧?就一般人……”
话没讲完,程凤观在心里甩了自己一巴掌。去你的一般人!
大概是受不了两个笨蛋的对话,狮子起身道:“我去散步,你们聊。”
程凤观不动如山,远远交代:“记得绑牵绳,不然会被当成流浪狗抓走。”
“不是有芯片?”
“以防万一啊。”
附身后没办法自己绑牵绳的狮子只好从鞋柜上叼著牵绳,来到饲主眼前。
系好牵绳后,程凤观带着狮子到门边帮牠开门。他故意摸摸狗头,亲切叮咛:“不要
随地大小便喔。”
“汪!”狮子连话都不想跟他讲,怒吠一声就走。
把一切看在眼里的郑慕说:“你很照顾牠。”
“互相照顾啦。”程凤观的心情好了点,开始打听八卦,“倒是你这几年……”
大概是不想回答,郑慕直接脱下脏兮兮的风衣,扯下围巾,接着继续脱上半身的短
袖。
程凤观瞪大眼,一时不知该看还是不该看。“你一言不合就脱衣服干嘛?”
露出精壮有料却伤痕累累的上半身,郑慕反问:“不是要修?”
程凤观看他按在裤头上的右手,最后还是撇过头不敢看,“直接变回去不行吗?一定
要脱光?”
“这样才清楚。”
语毕,也不管程凤观的反应,真把自己剥个精光。
程凤观默默在心里从一数到十,再从十数到一,反复好几回才鼓足勇气弱弱地问:
“好、好了吗?”
“嗯。”
眼前的沙发上已经不见身材健美的混血裸男,而是一尊目测至少一百公分高的人面镇
墓兽雕塑。
郑慕的本体跟那尊收藏在史博馆的人面镇墓兽差不多,同样脸部不上釉,仿照胡人轮
廓做出凸眼竖眉加獠牙的威吓效果,幸亏他化人时帅了很多。类似的象耳、鹿角、牛蹄还
有踏蛇的细节都具备,身后也有利戟和锯齿状的脊饰。
唯一不同的是它的左前肢严重龟裂,到了几乎断肢的程度。
程凤观光想就痛。
“你伤多久了?”
那头沉默片刻才答:“不记得了。”
是个连自己都不在乎的家伙啊。
他蹲在郑慕跟前,不自觉放轻语气,“你想怎么修?”
“随意。”
程凤观笑了,“那我截了牛蹄,帮你加一只翅膀?”
郑慕不讲话。
“哈哈……开玩笑啦。我尽量帮你复原,这样你也比较习惯,好吗?”
“嗯。”
“慎重起见我可能得研究一阵子,你赶不赶时间?”
“不。”
“那你先给我一个月。”程凤观说,“我会尽心尽力,让你完好如旧。”
郑慕的低笑声再响起,这一回,程凤观不争气地摀住发痒的耳朵。
修了三天,工作不太顺利。问题出在客户兼待修物的郑慕身上。
“郑先生,这是很严肃认真的维修工作,请你尊重我的专业好吗?”
忘记是第几次被打断,程凤观已经出现拿勾刀把人钉在墙上让他别乱扭的冲动。
化成灵体的郑慕站在程凤观的工作桌边,抚著那只伤手,皱眉像是忍痛,但看他不安
扭动默默红了脸的样子,又不像。
一开始,程凤观以为哪边伤到他,吓得道歉连连。后来才知道,这家伙受不了别人的
触摸,他会害羞。
他、会、害、羞!
如果呐喊出的字句能具现化,程凤观想用明朝体72pt再加上一连串全角惊叹号表示。
修复是非常讲究手感的工作,除了少数生漆过敏或避免手部油脂沾染表面的情况,一
般都是徒手进行。为了一被摸就脸红的郑慕,程凤观也曾退一万步戴起手套,得到的答案
是:“被隔着摸,更别扭。”
不同于狮子的灵体只是面目模糊的光影,郑慕的灵体跟人形几乎没区别,而且因为本
体面部不上釉,是高岭土原色的白中透粉,稍微脸红就很明显。换上手套后,那张帅脸
上的红晕起码翻了五个色阶,证明他所言不假。
其实维修本体不关器灵的事,郑慕的灵体大可以四处闲逛,甚至待在原来的住处,等
一个月后再来取件。但郑慕说他不放心,得看着。
程凤观理解也接受这说法,偏偏又做不到无视郑慕的存在。他也曾要客户另请高明,
但被打了回票。
郑慕还真是经人介绍,慕名而来。至于唐三彩镇墓兽的熟人是谁?程凤观为了心血管
健康着想,暂时不敢多问。
于是变成现在这窘况。
趁著狮子自己出门散步不在家,程凤观点起一根菸。
这年头的钱怎么那么难赚?
抽完半根菸,程凤观指了指工作室角落的一把椅子,“你坐下,我们聊一聊。”
郑慕召回本体,化为人形坐在指定席上。
程凤观偏头吐出一口烟,失笑道:“离那么远干嘛?我又不会吃人。”
郑慕默默拖过椅子,移到工作桌旁。
程凤观捞过手机在上面滑了滑,又扔回桌上。“右手给我。”
不知道维修师的葫芦里卖什么药,郑慕迟疑片刻,选择相信他。
程凤观握住郑慕的手,感觉对方大大抖了一下,整尊僵直。
“害羞可以经由练习克服。”其实自己也很害羞的程凤观循循善诱道:“我们一步一
步来,等你状况稳定,可以习惯我的存在,我们再来修?”
这话听起来似乎哪边不对,只是当时的程凤观和郑慕都没察觉。
郑慕盯着眼前自己挑的修复师,红著脸,点了头。
程凤观觉得,要不是有狮子挂保证,他会以为眼前这个纯情好青年跟当初拿碗来委
托的冷血酷哥是一个解离症患者的两种人格。
郑慕低头盯着两人交握的手几秒,尴尬地转过头,改盯着工作桌上那只粉彩过枝桃树
纹盘的复制品。
那是故宫南院借展的青花柳叶鸟纹盘展览时意外碎裂,被日方要求用金继技法修补
后,程凤观依样画葫芦的练习之作。
他顺着郑慕的视线,聊起这个在修复中式陶瓷时少用的方式,聊著聊著发现郑慕的脸
渐渐退烧,另起话题问道:“狮子说牠的本体被人砸碎,你被及时抢救下来,后来呢?”
片刻后,郑慕才幽幽开口。
他确实被及时抢救,成为河南省立博物馆的收藏品,但不知何故,被扔到仓库角落,
就此尘封将近三十年,直到1956年才被移交给台湾的历史博物馆。
坐船横渡黑水沟也没改变他被冷落的命运。原因无他,同批移交的藏品里有一尊跟他
极其相似,而且状况更加良好的人面镇墓兽。
但对方没他的机缘,没修练出器灵,只是一尊华美的陶塑。
那时候的他并不清楚,史博馆的藏品总共六万多件,被收在仓库不见天日才是许多文
物的共同宿命。
2018年七月,史博馆开始预计三年的闭馆工程,澈底清点藏品、重划展示空间与修葺
老旧建物。
郑慕在转移藏品的过程中趁机逃了出来。
餐风露宿的日子并不好过,但他不想再回到那个冰冷黑暗的库房。
他在某次意外中撞伤左手,起初不以为意,后来裂痕越来越严重,才循着以往听过馆
内人员提起的记忆,找上程凤观。
意外之喜是他在修复师家门口与失散多年的同僚重逢。
嘟嘟嘟的声响打断郑慕的回忆,程凤观拿回手机关闭闹铃,正好五分钟。
他放开郑慕的手,微微一笑,“今天就聊到这里吧。”
郑慕盯着被放开的手,空落失温的掌心有点不习惯。
短短五分钟,程凤观手上的菸已经点到第三根。
郑慕透过弥漫的烟雾盯着他熄菸的手,忍不住问:“菸瘾很大?”
程凤观干笑道:“其实我也很害羞。”
明明是实话,却像笑话逗乐郑慕,程凤观盯着他的笑容,跟着傻笑起来。
每日五分钟的握手谈心练习进行一个礼拜,效果卓越。
郑慕还是会脸红,但已经从红到快滴血转为粉嫩桃红,看起来反而更像活人。
那天程凤观握著郑慕的手,握著握著偷偷十指交扣,看他没太大反应,没多久又顺着
手腕抚上他的手臂。郑慕只僵了一瞬,就放松下来,继续讲话。
“……那个秦俑士兵一直哭,说找不到头。”
程凤观在收手回去抚平鸡皮疙瘩和每日练习间,非常敬业地选择后者。
于是他把郑慕的手臂抓得更紧,“然、然后咧?”
郑慕说:“因为他的头在出土时就碎了。”
“啊啊啊……”爱听鬼故事又害怕的程凤观惨叫完,想想又问:“等等,你不是说自
己都被关在库房吗?也是从馆内人员那里听来的?”
郑慕望着他,轻轻地回:“我也是陪葬品。”
原来陪葬品之间也有感应?
程凤观想问,望着郑慕苍白的表情却怎样也问不出来,一时冲动把人抱进怀里。
看似健壮鲜活的身形,拥在怀中冷冰冰硬邦邦,但程凤观能明显感受到怀中人从冻僵
到解冻的过程。
不知过去多久,郑慕开口:“这是新练习?”
程凤观厚著脸皮回:“对……再抱十秒。”
相当配合的郑慕举起完好的右手,模仿程凤观的样子,笨拙地抚上他的背。
程凤观闭起双眼,决定明天开始不要设闹铃了。
电视机前的狮子翻了个身,假装自己睡到翻肚。
一个月后,郑慕几近断裂的左前肢被黏合修补完毕。程凤观想继续上色,实现当初澈
底修复的诺言,被郑慕婉拒。
忙碌许久却没有一个完美句点,程凤观很难接受。
“上色确实不是我强项,还是你想──”
郑慕打断他,“我只要你。”
伤手被修复后,属于郑慕的强势气场似乎也跟着复原。抑或者,他不知道自己在讲甚
么。
程凤观赶紧灌了半杯黑糖珍珠鲜奶茶压惊,毫不意外地呛到。他在沙发上咳得惊天动
地,被人拉进怀里拍背。
自带阴冷气息的郑慕冬冷夏凉,有了他以后都不用开冷气,电费可以省很多吧?
程凤观僵直著逃避现实幻想未来,直到被郑慕一句话打醒。
“费用怎么算?”
修到浑然忘我连赚钱都忘记的程凤观,如梦初醒。
他忍痛推开郑慕,力持镇定地摆摆手道:“算啦。既然是狮子的同事,就是亲友价,
不收钱。”
“不行。”
程凤观看着一本正经的郑慕就想欺负他,随口调戏:“不然你以身相许?”
“好。”
“……啊?”
“我愿意以身相许。”
郑慕的瞳色极浅,此时望来有种谜样深情。
程凤观被盯到脸热心悸,慌乱中只想找菸抽。
他的手在乱七八糟的茶几上没翻出菸盒,却被另一只手轻轻按住,接着翻过来十指交
扣,顺着手腕缓缓滑上前臂,一把扣住。
完好如旧的左手像一只铐环,就此铐牢他的下半生。
END